他餘光瞥見身旁有人。扭頭一看,是個紮著倆麻花辮兒的姑娘,一身素樸布衣,她看那人看過來了,一笑,露出兩顆尖虎牙。


    他還在想,笑這麽開心,我們認識麽。


    “哎呀,咱觀察了很久,真的是你……”姑娘聲音細又輕,眼睛都亮了。“你是那時候的那個,杜…杜…杜哲笙吧?”


    他挺驚異,對這個人確實沒印象了,對方卻能夠說出他的姓名,隻是順序不對。他笑笑,糾正說:“是‘杜笙哲’。”


    姑娘也笑了,問人是不是完全忘了自己了。


    他真不記得。


    “咱是你孟菲姐姐呀。”她想了想,補充說:“小的時候經常跟著你們幾個男孩子上那邊山上玩兒的那個姐姐,一起去山洞、竹林、撿棍子、摘野果子……”說到後麵她刻意抬高聲調,接著男生雙手對拍一下,說記起來了——沒想到這姑娘外貌變化之大,讓他對不上記憶裏的那張臉。


    孟上下打量又打量他,忍不住低聲喃喃:“像電視高頭的明星一樣……”杜笙哲疑惑地“嗯”了聲,她又說:“哦,咱是覺得哲哲變化也太不得了了,多年不見,長這麽高,這麽有氣質,以前就是小帥哥,當今兒變大帥哥了,剛站你旁邊的時候咱反複看,才確定是你。”


    他向來不多擅長用幽默話接別人的誇讚,隻能說句簡單的“謝謝”。


    姑娘對這人一身城裏的穿著的新穎勁兒還沒過:“好時髦的衣服啊,是運動裝嗎,你是準備要去運動呢?”


    他說是,但想想還是算了。“在這能碰見兒時的玩伴挺難得的,我看姐姐也是一個人來,如果你有時間,倒不如就這麽聊聊,也怪好。”


    兩人沿著河畔朝水流的方向漫步,走著走著,孟菲突然問起城市的事。


    “你說在城裏的工作和生活?”他低頭打量下身旁一身標準鄉下打扮的姑娘,產生了“她從未離開故鄉”的錯覺。


    對方有些難為情:“嗯。工作是不是……精彩又美好的?生活也比鄉下方便?”


    杜笙哲愣一下:“聽誰說的?”


    “咱聽到那些去過城裏頭的鄰居們說的。”


    “生活上倒是比鄉下方便……”他想了一下,“這麽說吧,每個人的感覺不同,我們不能說城市的生活和工作固定是怎樣怎樣的體驗。就我自己的感覺來說,在城市生活上過得去,工作上節奏快,人要很承受些壓力,精彩和美好隻存在於被同事和領導肯定的時候。”後又補上一句不太相關的話:是工作,都會承受相應的壓力,有的傾向身體壓力,有的傾向精神壓力。


    孟菲聽得似懂非懂。兩人走到崎嶇路段,不再勉強走下去,都一扭頭,往迴走。


    “哲哲。”姑娘像之前又叫那人一聲。他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肩膀頭抖著。


    她慌了,立馬改口:“啊…杜…杜笙哲。”


    男生手一伸,嘴角還掛著笑意:“不,沒什麽。全名叫著太嚴肅了,就叫‘哲哲’吧,你是姐姐。”


    這麽一笑,姑娘不太敢吭氣了。


    “姐,準備說什麽呢。”杜笙哲一歪頭。


    孟菲咳嗽一聲,像重新又鼓了多大的勇氣,說:“城裏的那種坐辦公室,對台電腦就能拿工資的工作,是不是全是男的在做啊,大部分女的是去當服務員,還受氣。”


    他一下否定。他自己就是前者工作,裏麵女職員可不在少數。說的這個事實總要顛覆什麽,那姑娘直直看著他。杜笙哲腳步一停,一字一頓地:“姐,任何職業不分高低貴賤,就算在城裏,女性也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工作。”


    對方不言語,低著頭,咬自己嘴巴。


    杜問她是否準備去城裏找份喜歡又穩定的工作,自己能托些朋友幫她。


    姑娘抬起頭,怪欣喜:“咱有這樣的想法。”但一轉折:“可咱再怎麽想去外邊兒工作,也都隻是腦子想想。忘了說了,咱已經是個五歲娃的媽了,咱婆家隻讓媳婦在家帶娃,不讓有什麽工作,說那事是男人才做的。”


    不是吧。這種思想他聽得心一沉,又問對方才多大,孩子都快到上小學的年齡了。


    “今年二十六了。”


    “二十一結的婚?”


    孟菲點點頭。“咱家窮,供完高中就不讀書了,把咱早早嫁了這兒的人,得些彩禮,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過年迴家,咱就在婆家一直帶娃。今兒又跟婆家鬧別扭了,出來散散心。”


    想告訴她,城裏的工作絕大多都看學曆,還是放棄了。他試探地問:“你想去城裏工作的事有真正靜下心去跟家裏人溝通嗎?”


    “溝通過啊。”她搶著,“咱心平氣和地跟婆婆溝通,說把娃也帶去,咱有能力邊工作邊帶好娃。誰想她臉一黑,拿刀架自個兒脖子上,那眼珠子瞪得,威脅咱打消那想法,咱立馬就妥協了,嚇得我。”


    這些死板像刻在鄉下多數家庭的骨子裏,三言兩語攆不跑,刀尖剜不掉。杜笙哲曾認為的一場婚姻悲劇是夫妻的不合、一方對另一方的不忠和家庭反對……這些遠不夠形成認知。還有一種悲劇,就是這個姑娘本身,沒有愛情選擇權,一開始就毀在原家庭裏。“死板”將其牢牢禁錮,今後仍將抽打她。


    姑娘沉默片刻,向人表示感謝,笑得很甜。她說這些年的苦都是一個人吞,娘家不管不問,婆家也不會聽。


    他大概懂了,姑娘隻是需要傾訴,需要人傾聽,不需要憐憫的安慰,她接受這一切正常試著接受得坦然。他也突然理解了,以往從書中抄錄的那句話——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又提起兒時,一個女孩跟著幾個男孩一樣狂野撒潑兒,孟菲唯獨親切地稱他“向陽花少年”。


    *


    中午迴去,母親把木質餐桌擺到院子裏,做了一桌菜,身上穿著兒子昨天買的嶄新羽絨服。


    他心潮暗暗湧動,想說什麽讚美她或受感動的話,一上前,來句:“媽,新買的衣服得放洗衣機裏過過水才能穿身上,幹淨。”


    婦人說:“到時候穿髒了再好好兒洗,小哲給咱買的都是最幹淨的。”


    他有點發急:“不,我說真的,從店裏買來的新衣服上都有很多細菌。”接著扳著手指,“還有有害物質,像甲醛啊,氯化苯啊,蟎蟲……”


    “你嫌你老媽子髒是吧?”對方故意抬高巴掌嚇他。杜笙哲本能往後一退,覺得委屈,表麵不說,心裏跟個小孩子似的反駁著,才不是呢。


    婦人放下手,一笑:“吃飯啦,下午咱放機子裏過過水,哈。”


    男生還真就看著母親把衣服放洗衣機裏,又怕她掌握不好洗衣液的量,自己親手倒的。


    出門前,他問母親一個問題,“如果我到了二十七八歲的時候還遲遲不結婚,您會催著我,或者執意安排相親嗎。”從小到大,媽從沒問過兒子想在多大多大成個家,或規定“你必須在這個年齡以前成家”,也沒談讓兒子娶個她認為的這樣那樣的“好媳婦”。加上上午遇到那事,讓他想問出這句話。


    婦人迴答得簡單幹脆:“都不會的。”她還表明自己的立場:“結婚早還是晚都無所謂,咱覺得,小哲去選擇自己喜歡的就行了,媽不強迫你,任何一個人你都可以去愛,隻要能讓你覺得幸福快樂。”


    像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也想好了給兒子最真實的答案。


    杜笙哲欣喜地蹲下來,什麽都不說,隻抬頭望著母親。母親刮一下這人鼻梁,笑他,“還是不了解媽,媽是那樣的人嗎。”


    這人來勁兒了,明知故問地:“那愛情中講的‘矢誌不渝’是什麽?”原想著母親會用通俗的家鄉話首先把這四字成語解釋一遍。


    母親頓了頓,說:“就像我和你爸……他走了,咱絕不找下一個,你媽就是他的,他永遠活在我心裏。”


    ……


    路上,兩個小孩尾隨杜笙哲,被發現後,兩人慌張對望一眼,呆在原地。其中一個扯了扯另外一個的袖子,壓低聲音:“你說。”——原來那邊幾個孩子打羽毛球,球被打飛到樹杈上了,這倆過來喊大人幫忙。


    到了那塊草坪,一個孩子指指掛著球的樹杈,抬頭對人說:“哥哥,球在那兒。”接著兩三個小孩圍上來,左右感歎:“個子好高啊”,“太高了吧”,“比我爸爸還高”……這六個孩子當中年齡最大,個頭最高的那個男生唯獨沒作聲,隻盯著杜。


    杜笙哲仰頭看著那羽毛球,抬手夠了夠,還很差些距離,又聳身一跳,夠不到。身後唏噓聲四起。一個小孩兒過來告訴他:“哥哥,咱們這幾個都不會爬樹,沒有長棍子,樹也踢過了,也拿石頭砸過了,這球就是下不來,要不,你也拿石頭砸下?”


    他擺擺手:“很危險,你們以後也別隨便這麽做了,我會想辦法的,乖。”


    也許這個“乖”字從他嘴裏說出來變得真的“很乖”,小孩子沒再多說,埋著一張小紅臉兒去了一邊。他又看看枝杈上的球,明擺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倒執拗地杵在那兒紋絲不動,像在對人說“有本事來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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