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飄飛落滿家,枝頭盡帶冰淩花。


    反手擂響衝天鼓,倚樓翹首誰人家?


    鼓聲震天,鐵騎烈烈,西流關外的北莽人又發起了新一輪的攻勢,城裏憑窗倚樓、翹首以盼的,著實沒了幾戶人家。


    因為西流關中,凡是能扛得動滾木巨石,拿得起雕弓刀槍的男子,都上了戰場,剩下的一些婦孺老幼,也都忙著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沒有多少閑暇之人。


    跟在薛小刀身後,走在清寂的街道上,聽著雄渾慘烈的鼓聲、劍聲、嘶吼聲,聞著風中遞來的血腥與煙火味,唐笑風的腳步微微停駐,心情有些沉重和複雜。


    沒上戰場時,總想著能在戰場上為國為家為兄弟廝殺拚搏一番;但等臨近戰場時,心底裏卻有一種莫名的畏怯。


    “怎麽,怕了?”薛小刀懶散的聲音在唐笑風耳畔響起,驚起微瀾風雪。


    唐笑風摸了摸鼻子,並不否認。他確實害怕,害怕那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害怕那城外風雪掩映不盡的屍體,害怕西流關失守,害怕西流城被毀,害怕再也看不到山上那個家和家裏的親人。


    或者,也有對前路未知的迷茫與害怕。


    拍了拍唐笑風的肩膀,薛小刀笑道:“說實話,我也害怕,但有些路,不能因為害怕就畏怯不前的。”


    薛小刀指了指街道旁的一條小巷子,巷子裏,站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女孩。老人耄耋之年,須發皆白,與風雪無異。此時,老人拄著一根桃木拐杖,抬起微微佝僂的身子,癡癡地望著烽煙鼓聲正隆的城樓,目露憂色。


    小女孩,隻是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小孩,穿著一身粗布麻衣,風雪天裏,手臉凍得通紅,但她卻緊緊地攥著老人的手,不肯鬆開,墊著腳尖,似攙扶著老人,也似要同爺爺一樣,看得更遠些,稚嫩純淨的瞳眸裏,有思念,有害怕。


    “爺爺,爹爹什麽時候能迴來?”稚嫩的聲音,在小巷裏微微響起:“妞妞想爹爹了。”


    “咳咳……”老人輕咳了兩聲,輕撫著小女孩的頭,道:“你爹爹他呀,很快就能迴來,不止你爹爹,你大伯,二叔,你小哥,他們也都能迴來。”


    老人的眸光有些迷離,有些惘然。


    “爹爹、大伯、二叔、小哥肯定能迴來的。”小女孩笑笑,隨即又低聲嘟囔著:“不過爹爹總愛騙人,小時候,爹爹說大哥很快就能迴來,但好久好久了,妞妞都記不清大哥的樣子了,大哥都還沒迴來呢。”


    稚嫩的聲音,像一根刺,刺在老人的心裏,痛徹心扉,老人看著遠處烽煙正舉的城關,微微有些神傷。


    那一年,也是烽煙正舉,他的孫子挎橫刀披甲胄,去了那裏,從此就再也沒迴來。今年今日西流關,烽煙正隆,刀兵正舉,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孫子,同樣去了那裏,不知道還能不能迴來?


    “爺爺…爺爺…”小女孩看到爺爺泛紅的眼睛,踮起腳尖,摸著老人的臉,道:“爺爺不哭,爺爺不哭。”


    她記得,自己哭的時候,爹爹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嗬嗬……”老人勉強笑了笑,捧著小女孩的臉,輕輕道:“爺爺沒哭,爺爺是大人,怎麽會哭呢?”


    “爹爹說,城外有壞人,壞人想搶妞妞的家,爹爹就去打他們,等把他們打跑了,爹爹就能永遠和妞妞在一起了,對了,還有爺爺,大伯,二叔,大哥,小哥。”小女孩掰著手指頭數著,笑著:“等妞妞長大了,也要去打壞人,保護我們的家,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嗬嗬,那妞妞可得快點長大啊。”老人慈祥地拍拍小女孩的頭,蒼老渾濁的眸子裏,偶有鋒芒如鐵。誰犯他們的家園,就得付出血的代價。


    “討厭了。”小女孩扭了一下身子,嘟嘟囔囔著:“爺爺又拍妞妞的頭,再拍妞妞就長不大了,爹爹走的時候說,等他迴來,如果妞妞能張到他這兒,就給妞妞買好吃的。”


    小女孩比劃著,稚嫩的臉上,滿是笑容,暖了風雪,淡了城外的鮮血與烽火。


    “是啊,你爹爹,他一定會迴來的。”老人長歎一聲,握了握拳頭,轉身牽著小女孩消失在巷子口。


    風中,若有若無的聲音傳來:“好兒郎,騎駿馬,挎橫刀,沙場錚錚一壺酒,保我好家園,護我小囡囡……保我好家園,護我小囡囡……”


    “這條路,不能因為害怕就畏怯不前的。”唐笑風輕輕重複了一遍,似有些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因為,身後是家,背後,是我所愛的人。


    “瞧瞧那小子,是個當兵的料,比你可強多了。”唐笑風抬頭,正看見趙千山跟在魏破關的身後,步履堅沉,無半分猶豫和怯懦。


    笑了笑,在山上時,趙千山就常常嚷著將來要去邊關當一名將軍,擂夔鼓,披戰甲,饑餐胡虜肉,渴飲仇讎血。山上時,沒有這個機會,他平日裏隻能借書樓裏的兵法韜略或者邊關紀事過過幹癮,現在,倒是圓了他的夢。


    在都督府時,趙千山大大咧咧的性格,讓魏破關頗為喜歡,用魏破關的話說,當兵的男兒,就應該這樣,豪邁灑脫。當然,用薛小刀暗地裏的話來說,就是莽撞無腦。趙千山很對魏破關的脾氣,所以一出屋子,趙千山就被魏破關邀請加入了他的守備軍。


    所謂守備軍,隻是一種暫時的混合編製,並不是西流關正式的、有名號的旅衛。西流關一些諸如橫刀、龍蛇等軍,經過這十幾天的戰鬥,傷亡慘重,所以被混編在一起,組成守備軍,由魏破關統一負責,鎮守西流關。


    而洛溪言、寧子逸兩人,則已經趕往西流城。因為周學禮重傷的緣故,西流關需要重新派出人手與西流城那邊接洽,這件事本來很容易,但經過周學禮和糧草再次被毀之事,西流城的局勢已經變得十分複雜微妙,一個處理不好,很可能會引發百姓的怨憤。再加上某些居心叵測之人的挑動唆使,恐會出現不可預計的動亂,自然需要小心謹慎應對,這就需要心思活泛、政治才能卓著的人去處理。


    但周學禮重傷,剩餘的一套幕僚政事班子也大都隨右都督陳經原去了懷朔、北幽,西流關戰事吃緊,唐書城、薛小刀等人又不能隨意離開,可糧草之事又是重中之重,為難之際,唐書城直接將這件事交給了洛溪言和寧子逸。


    當然,對於唐書城的打算,唐笑風倒也能揣度一二,一則洛溪言為洛溪雨的弟弟,有洛溪雨從中斡旋幫襯,不會出什麽大事,也好借勢辦事;二則寧子逸心思活泛,口齒伶俐,擅長交際往來,和西流那些政客世家交際應酬,也不會吃虧。除此之外,唐笑風還隱隱感覺這件事情有什麽蹊蹺,但因為唐書城篤定的語氣,他也不敢當麵質疑和提問。


    會議結束後,楚傾幽被唐書城留了下來,商議要事,唐笑風本來想跟趙千山一起加入魏破關的守備軍,兩人相互間也能有個照應。但剛出屋,就被薛小刀拉了過來,加入了他的流字營。


    直到現在,唐笑風才知道薛小刀就是流字營的都尉。流字營在西流邊軍中的地位比較特殊,像龍蛇、橫刀、白馬、銀槍等都是旅的編製,而流字營無論在人數還是規模上,實不下於龍蛇、橫刀等軍,但卻是比旅低了一級的營的編製。


    按薛小刀的話說,是營不是旅,不是因為看不起流字營,實際上,流字營的人雖然都是流民罪犯,但戰場上也是殺敵不手軟的好男兒。


    流字營剛開始時就是流字軍,是旅的編製,但因為流字營常常要執行險要任務,傷亡率最高,一場戰鬥下來流字營往往十不存三,所以別看流字營初始人數眾多,但最終能活下來的人員數量一般也就保持在三千左右,一個營的編製,叫旅就不那麽合適了,後來皇甫將軍嫌麻煩,就將流字軍降為流字營,無論以後規模大小,都是營,而非旅。


    說實話,對於流字營,唐笑風是比較感興趣的,流字營裏,不計其流民罪犯的身份,多是一些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這類人,是江湖人,山上時,讀《遊俠傳》,品《俠義錄》,他就向往著江湖的俠義,憧憬著江湖的熱血和神秘。


    猶記得,當年花香正濃,他和章然窩在花叢蔭涼中,談著自己的夢想。他說,將來想去山下走走,看看這個世界;章然說,他在西流城這些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最喜歡的還是那些佩劍騎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遊俠兒,羨慕他們的逍遙自在,羨慕他們的瀟灑不羈,所以章然的夢想,就是像那些遊俠一樣,逍遙江湖。


    他說,以後等他能下山了,兩人一起,結伴而行,去太安,去南楚,去西魏,去看看這個世界的壯麗,去品一品這個有一聲“小二,上酒”的爽快江湖。


    兩個少年,兩隻手拍在一起,是一個約定,是一個諾言。然而如今,約定聲聲在耳,卻已物是人非。


    所以,在聽到薛小刀邀請自己加入的是流字營時,唐笑風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雖然還沒到江湖,但也不妨在這裏,替章然,替自己先品一品這個江湖的味道。


    希望,來年春天,花香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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