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積了厚厚一層,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內外,千裏河山色,萬裏風雪染,唯餘莽莽。


    這樣的風雪,這樣的蒼茫景觀,唐笑風從未見過。


    從前在英賢山上,一夜風雪橫連山,一望無際,遠處的西流城也籠在雪白潔淨中,但總會有若有若無的青黑簷角磚石顯露,有被清掃的幹幹淨淨的長街,有家家戶戶升起的嫋嫋青煙,雪白裏,總間雜著其他顏色,顯得不那麽澄淨純粹。


    向北出了西流城,沒了行人,沒了炊煙,沒了城池街道,也就沒了其他顏色;抬望眼,天地共風雪一色,在這樣蒼茫迂闊的天地間,仿似人的心胸也闊達了幾分。


    唐笑風微微仰著頭,任憑雪花附著麵龐,化作冰涼的水滴,沁入心裏,濯洗著那些憂傷與悲痛,清清涼涼,不再那麽沉重。


    不過,相較於這片蒼茫迂闊毫無雜色的天地,唐笑風更喜歡西流城那樣有各種各樣顏色的地方,那裏,更有人氣兒。


    那裏,所有人應該都穿上了羊皮裘,舉著掃帚,清掃著門前的積雪;垂髫小童,不顧嚴寒和父母的喝斥,跑出家門,混聚在一起,搓著手,哈著熱氣,蹦跳著堆雪人,打雪仗;街道兩旁,早已被攤販占據,有清亮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宛如一曲曲永恆的旋律。


    英賢山上,大先生肯定已經起床,泡著一壺濃茶,坐在書房裏讀書練字;不出意外的話,小先生肯定是在睡懶覺,不到飯點絕不會起床;至於邵大叔,應該忙著摘菜淘米,灶膛下的火苗正旺,有氤氳的霧氣在廚房裏飄散。


    想到這裏,唐笑風笑了笑,如果他此時還在英賢書院,一定會跑前跑後,在院子裏踏出一圈圈腳印,然後在邵大叔的要求下拿著掃帚,從後院到前院,掃出一條筆直的小徑;而前院的雪地上,寧師兄和趙師兄一定會吵嚷逗趣,洛師兄則在一旁冷眼旁觀,偶爾冷哼一聲,吵嚷的兩人立刻噤若寒蟬,卻又互不服輸地幹瞪著。


    這樣的風雪邊城,怎能不討人喜歡?


    年年風雪年年人,憶當時,雪漫山,人相悅;


    抬望首,仰天大笑,前路莽莽,一步風雪躍千山,向北去;


    怎會退?


    輕輕念叨著,不知是在哪裏看到的詩詞,總覺得這句話今兒個很應景,有柔弱綿綿卻值得迴憶的快樂日子,也有雄渾壯闊的仰天大笑,一步無悔。


    唐笑風向來不喜歡那些華麗辭藻堆砌出來的詩詞歌賦,總覺得這是那些書生文人坐在屋裏,對著紅泥火爐,捧著熱酒,執紅袖柔荑,想象出來的踏風雪、躍千山。不過走下了英賢山,走出了西流城,走過了風雪千山,仔細想想,或許也不盡然,沒有踏遍風雪的艱辛苦難,怎會有一躍千山向前的豪情壯誌?


    世間萬千,皆是物言人,人言詩,詩言誌,你說給我聽,我說給他聽,都聽聽,才能覺得這個世界還算不錯,還能有些值得紀念與留戀的美好。


    “看風雪,躍千山,倒也有幾番豪壯之意!”清潤空幽的聲音響起,攬著風雪,幾分清,幾分涼。


    唐笑風轉頭,看著一旁風為衣,雪為裘的女子,有些靦腆地笑笑:“楚姑娘見笑了。”


    楚傾幽莞爾,幾縷風雪相隨,若即若離,似醉了這千般雪國:“這首詞,是當年楚國伏波將軍蔣懸南征溪蠻凱旋之後,途徑亂石山時,恰遇百年難得一見的風雪灌山,一夜間,莽莽蒼蒼,雪覆山,掩小徑,阻歸程。楚國地處濕熱,少見風雪,那一年風雪甚大,覆了楚國萬裏河山,士兵征溪蠻三年有餘,思家念人,本想著能快馬加鞭,趁著年節迴家團圓,卻不料為風雪所阻,將士低迷無奈之際,蔣懸夜臥大帳,聲高而闊,誦了這首詞闕:‘一步風雪躍千山,向北去,怎能退?’前路縱有風雪,怎能阻歸程,將士們深受鼓舞,踏風雪,歸家園。”


    “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故事!”唐笑風讚歎道:“相傳伏波將軍蔣懸勇猛無雙,一人可破千甲,本以為是個武夫粗人,沒想到也是個雅人,能做出這等豪邁詩詞!”


    聽聞唐笑風的話,楚傾幽笑道:“若是蔣懸還活著,定會笑的合不攏嘴。”


    唐笑風摸了摸鼻子,問道:“有何不妥嗎?”


    楚傾幽伸手,掠過一縷風雪,眉宇間簇著笑意:“當年,與蔣懸同殿為臣的稷下學宮祭酒漁子楚,翰林張凡甕,大學士房言由皆言蔣懸是粗鄙武夫,張嘴便是粗鄙之言,說道是楚有萬甲,不敵蔣伏波一張罵人的嘴,從朝堂到民間,那個不知蔣懸粗鄙之名,莫說是寫詩作詞,就是一本《百家姓》《千字言》,也不見得能讀全乎。”


    “偏偏這蔣懸最愛舞文弄墨,閑暇時,穿儒服,提折扇,從祭酒、翰林家,到學士、殿閣府,但凡是有名的學士大儒,他一個不拉,都要拜訪一遍,‘談詩論詞’,煩不勝煩;到了最後,這些個祭酒、學士見到蔣懸前來,便閉門謝客,死不開門。”


    “蔣懸也不惱怒尷尬,席地而坐,言笑道:楚雖有三千士,提筆可擋百萬師,但獨獨不及我蔣懸一人。氣的那位名震天下、學識淵博的老太傅也開了髒口,罵他蔣懸:黃口小兒,怎不知羞?蔣懸不但不生氣,反而逢人便言說他蔣懸也是受過太傅授業點撥的天下俊才。”


    “聽說蔣懸那首詞,是他帳下的軍師沈周所作,隻是借由蔣懸誦讀而已!”


    聞言,唐笑風的腦海中頓時出現了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腮的七尺大漢,身穿儒服,著儒冠,提折扇立於那些“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學士、祭酒府門前,誦讀他那首由別人代做的詩詞,好不得意。


    “這蔣懸,也是個妙人啊!”


    唐笑風笑歎道。


    “確實!”楚傾幽點點頭,道:“楚國地處濕熱,縱然有大雪,又能有多大,怎比得上這北國風光,千裏萬裏,雪飄與雪國?”


    “披寒甲,提吳鉤,迴頭盡是離愁,抽刀難斷。夢中道,聲斷淚斷肝腸斷。”


    “看風雪,躍千山,百萬裏河山路,縱馬踏破。人道是,風急雪急馬蹄急。”


    “這首詞,也是沈周所作,離去時苦,歸來時急,人急馬也急;卻不知今年,踏這風雪,赴這邊關,聲聲急,歸家園者,最終又能有幾人?”


    聞言,唐笑風默然。


    ……


    遠在千裏之外的太安城,初冬時節,還未帶去北國的風雪與嚴寒,一座簡陋的小茶寮裏,兩個身著單薄儒衫的男子相對而坐,一壺白鶴山的山泉水,兩杯君山的銀針茶,水入茶杯,顆顆茶芽懸空豎立,宛如雨後春筍,又如銀刀鐵劍聳立;繼而茶芽舒展,片片下沉,有清香甜爽透壺而出。


    “西流糧倉已毀,計已成矣!”一人待杯中茶葉沉沒,捧杯,先閉眼輕嗅了幾下,然後才輕抿了一口。


    “不過,可惜了!”另一人歎道,然則其雖在歎,雖在惋惜,但眸中卻是涼薄如秋。


    捧杯的男子搖搖頭,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更要心狠手辣。他不死,這天下就有很多人要死,我們也會死。”


    “他不該死的。”


    聞言,捧著杯子的男子長歎了口氣,道:“這天下,該死的,唯一人矣!”


    “是啊,可惜他是君子,也是這世間最高的幾個人;但正因為他是君子,他才不得不死,正因為他站得高,他才非死不可。”另一人也端起杯子,輕抿了一口,本是甜爽清香的茶水,此時卻是苦澀無比。


    破舊的茶寮裏,兩人有些默然,北風,從北國來,終於給這座繁華喧囂的城市,帶來了一絲冰涼,有些冬的味道。


    捧著茶杯的男子道:“要變天了!”


    “是啊,這天,是該變了!”


    這一天,北國風雪一路南下;


    這一天,有人下山,一路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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