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樂樂才是福,平平淡淡才是真。


    老劉頭在西流城這二十多年的生活,安樂平淡,看得見摸得著,而年輕時的五花馬千金裘,登臨水少年愁,則好似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所以,西流城這二十年,有一劍,平平淡淡,名曰真。


    劍出,風雪依舊,沒有凜冽的狂風,沒有雄渾的氣勢,隻有一個平凡的老人,一柄生鏽的鐵劍,從風雪間隙刺向小先生。


    簡單樸實的一劍,看似有很多應對的方法,無論是氣勢浩然的無雙之劍,雄渾磅礴的霸者之劍,還是詭譎多變的隱秘之劍,甚至於簡簡單單的橫、撩、截、鉤,都可以防守反擊;但當老劉頭一劍刺來時,小先生既不是在攻,也不是在守,而是在退。


    一退,就是數十丈,從街尾,到街頭。但街頭於小先生而言,則為街尾,無路可退。


    一路劍氣種金蓮,待及夏來花滿天。


    小先生輕斥一聲,墨白劍橫掠,無數劍氣縱橫,一層層交疊凝滯於虛空之中,從街頭,到街尾,瞬間織就了一張巨大的劍網,劍網如池塘,其間有三十六朵劍氣金蓮冉冉盛放。風雪無聲破碎,錚錚鏗鏘的劍氣鳴音,成了永寧街巷裏唯一的旋律。


    麵對小先生一劍池塘金蓮開,老劉頭的劍招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平平向前刺出,但那張由無數鋒銳劍氣織成的劍網,猶如脆弱的宣花紙箋般,被輕易分割開來;而那三十六朵劍氣凝聚的金蓮,則在老劉頭平淡的一劍裏,全部枯萎凋零。


    看著街巷裏緩緩行來的蒼老身影,看著愈來愈近的一劍,小先生的神情凝重無比。老劉頭這一劍,沒有磅礴浩瀚的氣勢,沒有詭譎變幻的難測,但在小先生眼中,天上地下,千劍萬劍,都不如眼前這一劍。


    這一劍,太過完美,難以破解。


    因為簡單,所以完美;因為完美,所以難以破解!


    簡單,隻是這一劍的表象,簡單的一刺之後,意味著無窮無盡的變化,恍若“一”字,既可以單獨成字,也可以添加筆畫,變成任何一個複雜的字。


    小先生之所以退,就是想看看這一劍之後的變化,是千劍,萬劍?或者,依舊隻是一劍?然而從街尾到街頭,他退了數十步,也看了幾百眼,卻沒看出個子醜寅卯來,老劉頭這一劍,依舊平淡簡單,沒有任何破綻。


    小先生長歎了口氣,他很少歎氣,作為一個能躺著絕不坐著的憊懶無羈之人,能快樂的活著,又何須寥落歎氣。同時,他也是一個聰明人,從太安城的太學到南楚稷下學宮,沒有一個人不稱讚他是練劍修行的天才,任何劍法,他隻需看一遍就能記住,任何招式,他練一遍就能學會。


    但聰明也好,憊懶也罷,他在大先生的眼中,永遠隻是一個練劍練偏了的人。


    他自忖天下武功,隻要是人使出來,就會有破綻,隻要抓住這個破綻,或者事先預判到對方劍招劍勢的變化,就可以料敵先機,立於不敗之地。而且,他也做到了,從稷下學宮的同門師兄,到太學的天之驕子,從江湖的在淵潛龍,到天下的年輕俊傑,他是最會揣度他人劍招變化、料敵先機之人,也是最會以弱勝強之人。


    但在大先生眼中,他從來都沒有好好學過劍,也從沒好好練過劍,他隻是在投機取巧罷了。


    人人都可以練劍,人人也都有自己的劍。他從來都認為世上沒有幾個人的劍是完美無缺的,所以,隻要沿著這條路堅持不懈地走下去,他的劍,終究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幾柄劍之一,雖然未必是最厲害的,卻足以逍遙自在。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因為他懶。


    不同於父親的劍,卻能像父親一樣,站在這個世界的最高處。或者,這又是最大的野心吧!


    然而,在這條風雪巷裏,小先生見到了完美的一劍,他看不出任何後續的變化,也揣度不出出劍人的心思。


    恍惚間,他想起了大先生曾對他說過的話:“你的劍無敵,不是因為你的道無敵;隻是因為你走的路太短,見過的人太少。”


    當年他意氣風發地返迴英賢書院,本以為能得到大先生三兩句讚賞,但大先生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與其揣度別人的劍,不如多想想自己手中的劍,守著自己心中的劍。”


    從那以後,他就留在了英賢書院,不是他不想走下英賢山,走出西流城,而是大先生不允許,用大先生當時的話來說:你與其死在外麵,不如在這裏活著,至少在這座山上,沒有人能殺得了你。


    他當時不明白,但當從街尾退到街頭,那百眼觀一劍而無解時,他明白了。


    與其揣度他人的劍,不如守著自己的劍。


    小時候,父親喜歡坐在院子中的桑青樹下,一遍一遍教他練劍,從出劍的方法,到劍招的變化;有時候,父親會手捧一杯濃茶,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解書中的道理,從練劍,到做人……


    小先生想得有些出神,老劉頭二十年有一劍,無懈可擊的一劍;他也有,當初父親在書院後山,用一根小木枝手把手教他的第一劍,那一劍無名,但現在卻有了名字。


    風雪浸濕了小先生的眉頭,然後小先生睜眼,抬劍,平胸而齊。


    一劍曰橫,亦曰守。


    風雪巷中,老劉頭的劍平平淡淡,卻是一往無前。他看見了小先生那一退,聽見了小先生那一聲歎息,也明白了小先生的打算,但他並不擔心,因為這一劍,是他二十年來鑄就的無漏無缺一劍。隻需再等兩息,他的劍就能刺破小先生身前的劍氣屏障,然後,打敗他。


    然而,當他看到街頭的小先生,抬手橫劍如天塹時,臉色微變。


    他有一劍,無漏無缺;對麵的小先生,同樣有一劍,橫劍如天塹,難以逾越。


    不過老劉頭並沒打算認輸,握劍的手依然穩定,渾濁的眸光變得清澈熾烈,這樣的一劍,才值得他認真對待。他老了,也沒幾天活頭,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見識到這樣的好劍,也算了無遺憾嘍。


    “叮……”


    直劍與橫劍相觸,一聲清越的劍鳴,從街巷頭響起,然後傳到巷尾,也止於巷尾。


    劍尖抵著劍脊,直劍與橫劍,老人和年輕人,靜靜的站著,一個如深淵,氣機深沉,一個如高山,氣勢雄渾,宛如兩個生死對決的高手,正在聚精會神養千秋一劍,劍出,就是滾滾兩袖青蛇化青龍。


    但其實這一劍,早已結束。


    “好劍!臨水揚劍九千裏,浩浩湯湯,也不如這一劍。”


    小先生看著老人,心悅誠服道。


    “沒想到,小先生居然認識老頭子!”老劉頭搖搖頭,花白須發隨風飄動,不知是綴了風雪,還是染了歲月滄桑?


    “臨水劍劉臨水,前輩大名,小子景慕已甚!”小先生收劍抱拳,然後躬身行禮,以後輩之於前輩之禮。


    “學無先後,達者為先!小先生的劍,已不下於老頭子我了,焉敢受此之禮!”老劉頭揮了揮衣袖,感慨道。


    小先生起身,看著愈發蒼老的老劉頭,仿似看到了山上父親的影子:“前輩,你其實不該趟這灘渾水的!”這句話他先前說過,但彼時此時,意相同,卻也不相同。


    老劉頭將那柄曾經名震江湖的臨水劍斜插在腰間,雙手歸攏入袖,眯著眼睛,感受著風雪的冰涼與濕潤,輕笑道:“江湖路,人情一事,最難掂量啊!”


    小先生聳聳肩,不置可否,而後憊懶笑道:“這打也打完了,小子倒不敢阻攔輩離去。隻是有一個疑問憋在心裏,不問不快,還希望前輩能坦誠相告,前輩是如何知道糧草在這州獄之中?”


    其實,早在北莽烏鴉盜匪在西流城大肆燒殺破壞時,他和洛溪雨就認為西流糧倉已是眾矢之的,北莽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因此,洛溪雨明麵上著人加強戒守西流糧倉,暗中則將糧草輜重藏匿至州獄。


    一州刑獄,本就是一州之重,其中關押著許多重犯要犯,更兼這些天以來抓捕了數以百計的嫌疑人,有重兵把守並不稀奇,本就不引人注目;再者,州獄易守難攻,因而就成了藏匿糧草輜重最安全的地方。


    洛溪雨和他一明一暗,洛溪雨率領石愷等人作為棋盤上的明子,鎮守西流糧倉,將隱藏在西流的北莽人引出來,而後將計就計,送他們一份“大禮”;他則作為暗子,駐守州獄,保護其間真正關乎西流百姓生死的糧草輜重。


    但小先生想不通,如此天衣無縫的計劃,眼前的老劉頭是如何識破的?


    “嗬嗬……”老劉頭輕笑一聲,道:“人老了,就喜歡在周圍轉轉,也沒人在意我老頭子,恰巧看到了些不該看的東西。再者嘛,也有人向我通風報信啊!”


    “有人?”聞言,小先生一愣,手中墨白劍微晃,攪碎身旁凜冽風雪。


    據他所知,老劉頭年少時也是仁義之輩,雖不至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但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人物。雖然後來不知發生了何事,導致老劉頭隱退江湖,但無論一個人再怎麽變,有些事卻永遠不會變,他可以為一個人情來州獄走一趟,置西流百萬生命於不顧,但絕不會為北莽人賣命,這是一個身為大唐人的底線。


    所以,老劉頭口中的“有人”,絕不會是北莽人。


    “西流城的風雪寒,太安城的人心啊,也寒!”


    老劉頭抬頭遠眺了一眼南方,然後彎腰垂首,一步邁出,就是一聲低咳,就是一滴滴血梅於地麵微綻;就是腰畔的鏽劍,一寸寸崩裂;就是從街頭到巷尾的牆垣房屋,一片片坍圮倒塌……


    風雪中,依稀有老人的聲音傳出:“賣餛飩嘞……”


    小先生眉頭微蹙,看著消失在風雪中的老劉頭,眸光閃爍不定,心中的不安更甚。


    就在此時,巨大的轟鳴聲突然響徹天地,整座西流城仿似都在顫抖哭泣,眸中有火紅映濺,如同夏至傍晚時分的璀璨落霞,抬首間,整座刺史府和州獄,已然淪為一片火海廢墟。


    小先生雙目圓整,望著眼前大火熊熊的州獄府衙,整個人微微顫抖起來,雙眸間不覺浸染了一層寒霜。一劍曰守,守住了老劉頭完美無瑕的一劍,卻沒守住大唐的人心。


    這一把火,燒掉的不僅僅是眼前的糧草輜重、州府縣衙,還有整個西流的民心和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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