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唐笑風迴到英賢書院時,邵大叔已經將早飯做好。


    邵大叔原名叫邵原,曾是一名邊軍,在一次與北莽作戰中傷了右腿,因傷退役,輾轉來到英賢書院做了廚子,負責英賢書院眾人的夥食。


    邵大叔已經很老了,那原本挺立如鬆的身姿已經有些微微佝僂,本就因受傷而拖曳在地上的右腿更顯幹癟,仿似枯死的樹枝;滿頭白發,亂糟糟的覆著在身後,仿若一棵飽受風雨雷電、滿身傷痕的鬆柏,即將在未來的歲月中輾轉零落成泥。


    看著院中忙碌不休的蹣跚老人,唐笑風的鼻子有些發酸,快步迎了上去,扶住院中蹣跚前行的老人。


    “嗬嗬,小風啊,這麽早就下山去了!”邵原看著唐笑風手中的竹籃,輕笑著,臉上的笑容因為那條縱貫臉頰的傷痕有些猙獰,但唐笑風卻覺得十分溫暖可親,恍若天上的陽光一般。


    “大叔,你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廚房的事我來做就好了!”唐笑風將邵原扶到旁邊的椅子上,輕輕捏著邵原的肩膀。


    “人老了,就睡不著,趁著還能走、還能看,不如多走走,多看看!”邵原淡淡說道:“說不得,以後就沒有機會嘍!”


    聞言,唐笑風手上的動作一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有時候,有些語言,有些事,始終太過沉重和無奈。


    “當大叔你走不動、看不見的時候,就由我當你的腿、你的眼,踏遍這萬裏河山,攬盡這世間風光!”唐笑風輕聲承諾著。


    “一言為定啊,小子!”


    “一言為定!”


    那一年,唐笑風十六歲,還是個少年。


    ……


    英賢書院有兩個先生,一個大先生,一個小先生。


    大先生的年齡比小先生大,學問也比小先生大,而且大先生是小先生的父親,所以雖然小先生不怎麽喜歡別人稱唿他為小先生,卻也無可奈何,哪怕大先生去世了,小先生依舊隻能是小先生。大先生喜歡安靜,為人嚴肅,小先生卻喜歡熱鬧,和藹可親。


    當唐笑風把給大先生的早餐裝進食盒,準備由邵大叔送去到大先生的房間時,小先生便搖著折扇,迤迤然走進了廚房。


    小先生其實也不小,約莫而立之年,但當小先生笑起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不會覺的他的年紀很大,因為他的笑容,陽光而年輕。


    和邵原打了個招唿,小先生望著忙碌不休的唐笑風,道:“小風啊,今天有沒有肉吃?”


    “小先生早!”唐笑風將碗筷整齊的擺放在桌案,望著緩步而行的小先生,陽光披散在身後,明滅相應,如是天上的仙人一般,微微有些呆滯。


    小先生是英賢書院教授眾人武功修行的先生,就像唐笑風心目中,山下江湖中所有的高手一般,瀟灑、逍遙、神秘而又強大。


    其實唐笑風沒見過多少江湖高手,武林大人物,十六年間,他幾乎沒有離開過英賢書院,下過英賢山,他走過最遠的路,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山下的小市集,那就是他見過的最大世麵。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心中,有江湖;江湖中,有快意恩仇!


    “小風啊,你這個發呆的毛病要改一改,這是病,要看!”


    戲謔的聲音響起,小先生已經坐到了桌上,身前的陶碗不知何時已然見底,隻剩下幾點米粒,孤獨而寂寥的散落著。


    “誰有病啊?”清風中,有聲音遠遠傳來,及至唐笑風迴神時,一個身影已經出現在廚房內,盯著他道:“小風,你有病嗎?有病,要治!”


    衝進廚房的同樣是一名少年,但身材比之唐笑風卻壯碩了不少,皮膚也有些黝黑,整個人如是一座山,站在廚房門口,掩住了身後半闕青天。少年叫趙千山,千山相連,就是一片萬裏河山的趙千山。


    “有病的恐怕是你吧!”


    唐笑風還未答話,一抹輕柔若白雲的聲音,悠悠而至。白衣似雪,黑發如夜,一個手持折扇、麵容清絕的少年緩緩走入院中。


    “哼,我身體好得很,倒是你這個身子骨單薄的小白臉,整天提著個破扇子,小心沒病也給扇出病來!”


    話音未落,趙千山猛然轉身,抬手一拳揮出,整個廚房倏忽震顫,枯黃的窗牖發出痛苦的呻吟,縷縷灰塵,從房梁上落下,闖入光明之中,五彩斑斕。


    “嗬嗬,我就說嘛,粗魯不堪之人就隻會用蠻力!”


    一拳掀起的狂風中,一抹白衣如畫,踏風遊弋不定,手中折扇連連輕點,無聲勝有聲,一瞬就是勁氣雷音滾龍壁,煌煌而威勢無雙。


    趙千山冷哼一聲,雙目圓睜,撲向院中的白影,右拳上擎,轟然砸下,端的毫無半點雅致飄逸可言,可偏偏在臨近勁氣雷音之前,不見任何磅礴氣象,綿軟無力,然則,一尺三寸有真意,一尺的距離間,拳落一寸,就是一重勁氣凜冽,三寸三疊,生生將眼前煌煌無雙的勁氣雷音砸了個粉碎,而後,猶不停歇,砸向近在咫尺的白衣白影。


    寧子逸嗤笑一聲,雙腳再踏七步,七步而成北鬥之相,南鬥主生,北鬥主死,即是北鬥星成,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一聲輕斥,平地起天塹,趙千山崩山一拳,難逾半分。


    兩人之間的交手自然算得上是氣勢磅礴萬象,放在山下村鎮百姓的眼裏,少不得要鼓掌吆喝幾聲,然而唐笑風卻是無暇觀賞,因為後院的廚房在兩人的勁氣波及之下,被殃及池魚,不堪重負,嘩嘩作響,或是這狂風暴雨驟歇之際,就是這間承載著他美好記憶的房屋,坍圮之時。


    唐笑風有些焦急,但對於兩人的爭鬥,卻是無能為力,畢竟,剛剛邁入一境凝元境的他,絕難阻擋已然內勁通如意,玄之又玄扣指間的三境通玄的趙千山和寧子逸了。


    江湖武者九境,凝元、五蘊、通玄、禦風、神意、抱一、滄海、聖人、逍遙,一境與一境之間,便是山腳與山頂,不同的兩處風景。更遑論他們之間,隔得不是抬抬腿,流流汗就能攀登得了的山腳與山頂,而是天與地。


    登山易,登天難!


    唐笑風轉頭看向身旁的小先生,不過顯然,小先生並沒有出手的意思,他僅僅是揮了揮手,隔絕了即將沾落在衣服、飯菜中的灰塵,邊吃邊笑,饒有興致的望著院中兩人的激鬥。


    唐笑風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繼而看向廚房角落內的一抹陰影,雙眉輕挑,有笑容漸漸溢出,迎著窗牖間滲落的陽光,渲染出淡淡柔暖的氤氳:“如果誰能阻止他們,我便請他喝一壇醉花雕?山下陳氏老字號的醉花雕呦!”


    “醉花雕?陳氏老字號?”那片陰影,忽然蠕動起來,像是被明光撕扯開的迷霧一般,一個身著黑衣、麵容消瘦,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年詭異的出現在廚房中。


    少年麵龐有些瘦削,臉色蒼白如雪,配著漆黑的衣衫,有些森然,一雙渾蒙的瞳眸,仿若沾惹了霧氣塵埃般看不真切,卻偶有流光閃爍,如星辰般耀眼奪目。


    “不過,你這次是怎麽發現我的?”洛溪言的聲音緩緩響起,若然清風掠過荒野枯塚般的輕淡與涼薄。漆黑的衣,蒼白的臉,涼薄的聲,其整個人,就像是秋日裏結霜的湖水一般,涼徹人的心底。


    “嗬嗬……”唐笑風輕笑兩聲,笑的有些風輕雲淡,目光掃向屋頂上落下的灰塵,縷縷如煙似霧,繼而落在洛溪言的肩頭。


    “原來是這樣!”洛溪言看著肩頭的灰塵,點了點頭,望向院中的兩人,嘴角微微向上翹起,仿是在笑,但卻笑得有些滲人:“如果三息之內你們還不停手的話,我會讓你們這一天都過得很精彩?”


    院中的唿嘯、怒吼聲戛然而止,就像兩隻相互爭鬥的鴨子忽然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詭異般的寂靜了下來。


    趙千山抬起的腳停滯在空中,白衣少年揮出的拳頭,也停留在胸前,本是狂怒和戲謔的麵容,也在洛溪言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變得尤為精彩,仿似那一瞬間有酸甜苦辣鹹五味同時在味蕾上綻放一般。


    “今兒個天氣真不錯啊!”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當浮一大白!”


    三息後,兩人同時收手,一人雙手背負,仰頭觀天;一人折扇輕點,俯首攬風,說不出的風流寫意,仿似先前的爭鬥,隻是一場晨曦時分未醒的夢境。


    “趙師兄,寧師兄,過來吃早飯吧!”


    “小風,別忘了我的醉花雕!”


    陽光下的少年,青春年少,未經幾番人事舊夢,昂首且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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