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景業五年,秋。


    明月高懸,西流城中,宋記雜貨鋪內燈火通明,宋三一個人整理盤點著店裏的貨物。雖然關著門,但依舊有清寒徹骨的秋風從窗牖門縫間滲入,吹拂著櫃台上的油燈,打落燈花,倒灌入宋三裹著的厚厚羊皮破裘中,令在西流城已經呆了不下二十年的宋三,不禁打了個寒顫。罵咧了一聲,宋三伸手護住搖曳不定的燈火,而後緊了緊身上不怎麽禦寒的羊皮裘襖,苦笑著搖搖頭。


    西流城,位於北方苦寒之地,向有風雪夜來重如山,凍肉凍骨凍心田的俗語。不過西流城雖地處苦寒,但北接於莽,為北莽南下大唐之咽喉重地,素來是兵家必爭的邊陲重鎮,所以並不顯荒涼凋敝,反而頗為繁華。


    宋三就在西流城靠近英賢山腳的集鎮,開有一間雜貨鋪,由於地處偏僻,平日裏沒什麽生意,一月間也賺不了幾個錢,本不用月中盤貨,但宋三一輩子勞碌慣了,閑不下來;再者而言,正因為是小本買賣,才更需要精打細算。


    盤點完貨物,已經是夜半時分,宋三也略顯疲憊,正準備熄燈睡覺,卻忽然聽見有門外傳來富有韻律的敲門聲,三長一短。


    宋三眉頭一皺,渾濁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清光,緩緩行至門前,卻沒有絲毫打開的意思,而是同樣敲了三下門,兩短一長。


    九息之後,門外輕扣了一下門環,而後漸漸恢複寂靜。


    “三更一刻,老地方見!”宋三輕聲呢喃一句,平時不該是白天傳遞消息嗎?


    搖搖頭,雖然心有疑慮,但宋三卻沒有猶豫,行至內室,從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一件夜行衣換上,和普通的夜行衣一樣,隻是袖口隱秘處,繡著一個小小鷹隼圖案,圖案中有個小篆甲字。而後宋三吹熄油燈,躍出窗外,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石羊酒館,位於鎮北的石羊集中,石羊集曆史悠久,每逢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石羊集就會有規模不小的互市貿易活動,南來北往的商旅都會自發聚集於此,買賣交易貨物,熱鬧非凡。就算平時沒什麽重大互市活動,石羊集也不顯冷清。


    有個好地段,所以石羊酒館的生意向來不錯,隻是夜半三更,霜寒露重,窩在酒館喝酒,怎麽也沒老婆孩子熱炕頭來得舒坦,所以石羊酒館早早就打烊關門。


    宋三來到石羊酒館時,恰是三更一刻,月上中天,玉盤高懸。清秋時節月長明,西流城的深秋,若無陰雲天,從早到晚,都能看見懸掛於霄漢天際的明月,所以這個時節的明月向有長明月之稱。


    長明月,月長明,倒是個好兆頭!


    宋三笑笑,小心翼翼地環顧一圈,沒發現什麽異常,走到石羊酒館門前,伸手三敲三拍門。也不等有人迴應,宋三直接推門而入,而在進門的一瞬,他立刻感覺到有兩股氣機牢牢鎖定了自己。


    沒有理會隱藏在暗處的兩人,若真理會了,方才真顯得做賊心虛,免不了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宋三快步穿過酒館大堂,直接走向後院,卻同樣沒在後院駐足,而是翻身躍出,掠入石羊酒館對麵的一家不太顯眼的裁縫鋪裏。


    狡兔三窟,石羊酒館隻是一個幌子,街巷對麵的這家裁縫鋪,才是宋三的目的地所在。等進入裁縫鋪時,裏麵已經有了不少人,皆穿著和宋三一樣的夜行衣,帶著兜帽,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麵容。


    裁縫鋪內一燈如豆,顯得有些晦暗。宋三悄悄打量了幾眼,他們這些人平時都是單線聯係,除了統領他們的小旗知悉他們的身份外,眾人相互間都不認識。當然,不認識歸不認識,他們以前也合作幹過幾件大事,相互間也算熟悉,然而宋三環視了一圈,今天卻沒幾人和他打招唿,就算抱一和善的微笑也欠奉。


    就在此時,裁縫鋪後堂走出一個頭戴漆黑麵具的男子,掃視了一眼室內眾人,開口道:“今天召集諸位來,是因為近期城內出現了許多北莽烏鴉暗子,需要諸位同心協力,查清楚這些老鼠來西流所謂何事?”


    “屬下領命!”聞言,眾人抱拳道。


    說實話,宋三這些天的確發現了不少北莽烏鴉在城內活動的痕跡,雖然北莽烏鴉是天下聞名的諜子死士,最善隱匿探查消息,但他們往日裏沒少和這些滑不溜手的諜子死士打交道,對其手段也是門兒清,單就死在他宋三手下的北莽烏鴉暗探,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所以才能憑經驗發現其些許蛛絲馬跡。


    “記住,事無巨細,都得匯報,亦不得擅自行動!”頭戴漆黑麵具的小旗再度開口吩咐道。


    眾人齊齊應了一聲,本以為這次事件到此就算告一段落,沒想到台上的小旗揮揮手,笑道:“諸位為我大唐忠勇之士,屈居邊陲苦寒數十載,無怨無悔,勞苦功高。為此,家裏特地來信,讚譽諸位英勇,賜爵位一級,賞金玉百兩,清泉佳釀一壺,以謝諸位勞苦。”


    眾人一愣,繼而頗顯興奮,那讚譽爵位倒也罷了,看得見摸不著,關鍵是那金玉百兩和清泉佳釀,金玉百兩自不必說,單就那清泉佳釀而言,向來都是王公貴族禦用佳品,他們這些人從來都是隻聞其名,不見其麵矣,今日若能品嚐一番,也足以拿出來抖摟吹噓一輩子了。


    看到堂中眾人急不可耐的表情,小旗輕笑一聲,揮揮手,後堂即有人端著杯盞而出,酒香瞬時盈溢室內。


    雖然急不可耐想一品清泉佳釀的味道,但台上頂頭上司還未動,眾人也不好逾矩,隻能端著杯盞閉目輕嗅,一解酒癮。直到人手一杯佳釀,頭戴麵具的小旗方才舉杯,道:“諸位身居險位,切記需謹慎行事,在此,吾預祝諸位馬到功成!”


    “謝大人!”


    酒水入喉,甘冽清甜,口齒生香,髒腑溫熱而不灼燒,不同於西流邊陲酒水的酷烈,清泉佳釀自有一種江南水鄉女子特有的溫柔矜持,別有一番風味。


    “大人,還有沒有,再來幾杯?這一杯喝著可不怎麽過癮啊!”


    這時,宋三身後一個衣袖上繡著丙字號的暗衛,笑嚷一聲。


    聞言,台上的小旗笑道:“古人有雲:君子飲酒,三杯而知禮儀進退也。貪杯誤事,諸位最多隻可再飲兩杯!餘者,諸位可帶迴去慢慢品嚐。”


    眾人轟然,皆推搡著撲向盤中還剩的幾杯清泉佳釀,方才說話的那名丙字號暗衛早已兩杯佳釀在握,一口一杯,不亦樂乎。


    然而,宋三眉頭卻深蹙起來,他曾和那名丙字號暗衛一同執行過任務,知道他雖然有收藏美酒的習慣愛好,但向來是滴酒不沾。然而此時,眼前丙字號暗衛的行為卻和先前大相徑庭,好似變了一個人般。


    宋三一驚,不著痕跡的向後退了幾步,與此同時,亦有數名暗衛和宋三有著相似的舉動,幾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的退向不同的方向,直至門戶窗牖邊時,宋三突然大喝一聲:“快走,有叛徒!”


    而後宋三抬手,袖中弩箭直射台上頭戴麵具的小旗,整個人則撞破窗戶,向外飛掠而去。


    驚喝,抬手,後退,宋三的動作一氣嗬成,屋內其他暗衛還未迴過神來,宋三等幾名暗衛已經分散逃向不同的方向。


    屋內剩餘的暗衛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豐富的經驗讓他們立刻做出戒備,準備有樣學樣逃跑時,忽然覺得全身乏力,精神恍惚,而後,有刺痛從自己胸口傳來,抬眼間,隻見原本是袍澤的兄弟,正獰笑著將手中的刀劍,刺入身旁同伴的身軀,如鬼似魔。


    屋內,一片血紅;屋外,圓月長明。


    明月下,宋三正不要命的向前逃去,如一抹清影,穿屋掠巷,沒有目標和方向,隻有全力以赴擺脫身後之人的追蹤,將此間消息傳遞出去的信念。


    然而,正準備躍上一間屋頂的宋三,腳下一陣踉蹌,竟直直跌落地麵上,掙紮數次,卻始終沒有爬起來,全身酸軟無力。


    “東唐甲字號鷹隼暗衛,果然名不虛傳啊!”宋三身後,傳來一聲略帶譏諷的笑意。


    “咳咳……”輕咳間,竟有青黑鮮血從宋三的眼耳口鼻間不停溢出,隻是短短一瞬,宋三的麵容就像老了數十歲般枯萎幹癟下來:“七星海棠……”


    “正是!”來人正是先前那位被他看出端疑的丙字號暗衛:“七星海棠,這種毒藥無色無嗅,藥勁奇強,這些年來,你們可沒少用它毒殺我們草原的勇士,今兒個,也算你們自食其果了。”


    “你是北莽人?”宋三喘息幾聲,略顯痛楚道:“北莽烏鴉!你們來西流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北莽男子輕笑道:“自然是為了西流,為了東唐千裏沃野,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目的。”


    “你們不會得逞的!”宋三啐了一口青黑血水,嘲諷道:“北莽想要吃掉西流,簡直是癡心妄想,有西流關在,有皇甫大都督在,有大先生在,你們永遠也不可能成功!”


    “嗬嗬,是嗎?”北莽男子聞言,嘖嘖憐憫道:“隻要將西流地界的大唐鷹隼死士全部清除幹淨,西流就相當於成了一座孤城,屆時,我等就有絕對的把握攻破西流關,拿下西流城;至於英賢書院和大先生,我們當然也不會放過。可惜,你是看不到了!”


    “你們……我們……”宋三的意識顯然已經模糊不清,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的話語,唯有空中那輪長明月,成了他心中最後的執念和期盼。


    “清秋十五月當頭,月當頭兮血可流。”


    北莽男子看著地上死去的宋三,輕輕道:“將今晚出現在這裏的人全部殺掉,萬勿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以免耽擱陛下的計劃!”


    “是!”


    長明月,月長明,長明夜裏殺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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