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得得得,一輛馬車緩緩往南而去。


    車夫是位多年前從軍鎮退役的跛腳老卒,跟雇車之人是老街坊了。老漢言語不多,但是慈眉目善,敦默寡言。


    除了這輛寬大馬車,還有一人騎馬跟隨,騎術平平,堪堪能夠跟上馬車而已。


    騎士正是鐵碑軍鎮的年輕夫子,名叫王曦的寒族士子,不算拙劣、但更不算嫻熟的馬虎騎術,使得讀書人多次摔下馬背,次次鼻青臉腫,很是滑稽。


    車廂內,一隻纖細白皙的小手,悄悄掀起車簾子,正是迴頭巷姐妹二人中的姐姐小築,縮迴手後,對坐在對麵的豐腴婦人打趣道:“弋姐姐,有沒有聽說一句老話,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婦人沒好氣道:“沒聽說過。”


    婦人與板著臉的小霧坐在一起,性情更為活潑的姐姐柳築,則和名叫崔嵬的少年坐在一邊。


    小築撇撇嘴,打量著這位鐵碑軍鎮最著名的美豔女子,奇怪問道:“戈姐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呀?”


    沒有被稱唿為扈娘子的婦人,瞪了眼這一路上就沒消停過的天真少女,使出了殺手鐧,“再管不住嘴,迴頭我讓你的宋大哥……”


    羞臊難當的少女趕緊打斷婦人的威脅,雙手合十,苦著臉求饒道:“戈姐姐,我大慈大悲的戈姐姐,小築知道錯啦!”


    婦人僅是嘴角翹起,便嫵媚得禍國殃民,真是從頭流瀉到腳的成熟風情。


    馬車緩緩停下,在鐵碑軍鎮隻是一個不起眼孤寡老人的車夫,並未擅自掀開簾子,而是老實本分地在外頭輕聲提醒道:“小姐,咱們已經到了猿渡澗,過了界碑,再沿著這座石拱橋往南走,就算徹底離開了西涼轄境。這猿渡澗風景頗為不俗,小姐要不要下車瞧瞧?”


    婦人並沒有賞景的興致,隻是小築和少年都想要下車透氣,便由著他們了。


    一起下了馬車,柳築腳步輕盈,沿著小路走下坡,蹲在溪邊,掬水洗臉。少年崔嵬總算離開迴頭巷那座牢籠,複歸自然天性,孩子氣地撿起一塊纖薄石片,打起了水漂,柳築便跟少年較勁起來,少女少年一起側身彎腰,丟擲石子,濺起水花,蕩起漣漪。妹妹柳霧反而比姐姐要性情持重許多,此時隻是站在岸上婦人身邊,顯得有些不合年齡的暮氣。


    柳霧轉過頭,凝視著婦人的側臉,開門見山問道:“你為什麽不喜歡裴大哥?”


    婦人柔聲笑道:“小霧,我已經是成過親、嫁為人婦的女子了呀。”


    柳霧冷笑道:“拜過堂才算成親,你與姓扈的婚姻,不過是雙方長輩早年開玩笑的一樁娃娃親罷了!”


    柳霧越說越氣,憤憤然打抱不平道:“裴大哥多好的男人,你偏偏不喜歡,非要去喜歡王曦那種繡花枕頭!”


    婦人非但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溫婉安靜,反而多了幾分會心笑意,好似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半真半假調侃道:“有些時候,想要喜歡誰,自己也管不住啊。”


    柳霧那雙霧氣朦朧的漂亮眼眸,驀然有些真正的水霧,氣憤道:“你水性楊花!裴大哥為了我們……”


    婦人收斂笑意,“他這麽多年的付出,我一清二楚,也會感恩,會記在心裏,但這絕不是我一定要喜歡他的理由。當然,他要是覺得我必須應該報恩,嫁給他才能償還恩情,那我……”


    柳霧哽咽道:“你明明知道裴大哥不會這麽做的!”


    婦人有些愧疚,放低聲音,唏噓道:“是啊。”


    柳霧沒來由尖聲罵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婦人愣了一下,細細打量了一番少女,仿佛有所了然。


    溪邊的少年崔嵬則很無奈,無妄之災啊。


    王曦原本幫著車夫刷洗馬鼻,做完這些原本君子不該沾惹的庶務俗事後,正走向婦人少女這邊,結果就聽到那句當頭棒喝,有些苦笑,下意識放緩腳步,以免被那位嬌蠻少女當做新的出氣筒。


    婦人對他歉意一笑,王曦微微搖頭。少女見到這一幕,愈發氣悶,沿著斜坡大步走向溪邊。


    王曦走到婦人身邊,隔著三四步距離,望向溪邊的少年和姐妹,輕聲笑道:“男女情竇初開,又能發乎情止乎禮,真是美好。”


    婦人笑而不語。


    年輕的私塾先生轉過頭,凝望著她那張堪稱絕色的側臉。


    不知為何,此時此地,年輕人生出一種心思,隻覺得世間萬般精彩,這邊風景獨好。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眼神迷離,望向遠方。


    王曦閉上眼睛,如癡如醉,呢喃自語:“你知道嗎,有種芬芳,叫做沁人心脾。”


    婦人心不在焉,根本不曾聽到英俊書生的細碎言語。


    他唇邊溢出一陣輕微的嗚咽抽泣,幽怨、歡愉、痛徹心扉,不一而足。


    最終他望向婦人,一邊哭一邊笑著說道:“瓜熟蒂落,終於可以吃了!”


    然後他偏移視線,瞥了眼正對著溪水怔怔出神的柳霧,“倒也湊合。”


    扈娘子對於男子散發出來的惡意,無論有多麽淡薄,始終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銳直覺。


    這一刻,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如墜冰窟,趕緊拉開距離,既疑惑又震驚地望向年輕讀書人,“你?”


    年輕書生也不答話,隻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抹去眼角淚水,嗓音陰柔,“喜極而泣,讓扈娘子見笑了。”


    一道身影轉瞬趕至,拳罡大振,裹挾風雷,在空中拉伸出一道長達十數丈的虹光,年輕寒士神態如常,卻也沒有正麵抗衡那拳罡,依舊保持手指抹淚的妖嬈姿勢,身形瀟灑後掠,蜻蜓點水,飄飄然落在了五六丈外。


    來者護在婦人身前,是那位年邁跛腳車夫,此時挺直腰杆後,氣勢淩人,對那撕去偽裝的私塾先生沉聲喝道:“魔道孽障!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柳家姐妹和少年崔嵬都跑到婦人身邊,俱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隻曉得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好像不但身負武藝,還是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道人物。當然,老車夫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隻不過對於此事,在場眾人似乎都沒有太大意外,遠沒有王曦的搖身一變,來得震撼人心。


    王曦恍然道:“早就覺得你們身世不簡單,尋常門戶,哪能讓一位武道宗師心甘情願當馬夫。隻不過我對迴頭巷的陳年往事,並無興趣。”


    王曦癡癡望向婦人,滿是深情,細語呢喃道:“你若是修行中人,若是在我家鄉,該有多好……”


    他收起思緒,輕輕跺腳,渾身上下猛然迸射出一陣塵土汙垢,他揮了揮手,掃去那股穢氣,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總算不用再忍受這副臭皮囊了。”


    此時的他,其實比沐浴更衣以後的凡夫俗子,還要清潔幹淨了。


    遠處,馬背一側係掛的棉布包裹,自行解開,顯出一件折疊的華美長袍,緩緩飄蕩而來,最終懸停在年輕書生身後,長袍繼而如瀑布流瀉一般攤開。


    就像他身旁站著兩個手腳伶俐的婢女,正在為一位世家公子哥服侍穿衣。


    這一襲粉色長袍,兼具儒衫道袍的風采。


    他笑容迷人,望著那個忠心護主的老人,“知不知道,你們這些狗屁武道宗師,在我麵前,就是螻蟻都不如的存在啊!”


    下一刻。


    他緩緩從老人胸腔之中抽出手臂,還順手牽羊取出了一顆心髒。


    原本足可坐鎮一州江湖的老人,竟然就這麽死了。


    王曦一手抓著鮮血淋漓的心髒,一手推開老人的屍體。


    柳築尖叫一聲,抱住妹妹,背對那副慘絕人寰的畫麵,嚇得她腦子裏一團漿糊。


    柳霧雖然臉色雪白,嬌軀顫抖,但到底還堅持著沒有躲避視線。


    少年崔嵬站在原地,眼神複雜,稍顯稚嫩的臉龐上,竟然沒有太多畏懼情緒。


    王曦抬起手掌,低頭聞了聞那顆心髒,搖頭歎氣道:“這副心肝……”


    他略帶遺憾地笑道:“老了。”


    他笑臉燦爛,“不過到底是武道宗師的心髒,想必嚼勁還是不錯的。”


    柳築聽到這些話後,頓時癱軟在地,嘔吐起來。


    柳霧也顧不得姐姐,唿吸困難起來。


    王曦張大嘴巴,就要進食,突然想起什麽,說了“稍等”二字,便轉過身,背對婦人,片刻之後,再轉身時,他已經取出一方小絲巾,擦拭嘴角。最後將沾染鮮血的絲巾,慢慢折疊整齊,放迴袖中。


    一切動作,有條不紊。


    他先是滿是憐愛癡迷地望向扈娘子,“扈姐姐,知道嗎,為了你,我把這輩子的苦頭都吃了。若是在我家鄉,任意一座王朝的女子,我勾一勾手指頭,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匍匐在我腳底下,可是那些女子,我不喜歡,我看到你之後,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就像在村野的一座爛泥塘裏,看到了一枝煢煢孑立的紫金蓮花……”


    他停頓片刻,一隻手掌覆蓋在自己心口上,微笑道:“於是我滿懷歡喜。隻可惜你錯過了修道的最佳時機,但是沒有關係,你隨我走,我便是用天材地寶來堆,也會為姐姐堆出一個百年長壽、童顏永駐。”


    隨即他眼神有些哀傷,“但是我已與人訂了親,這次便是逃婚,才從北向南,遊曆千萬裏,最後見到了你。所以今後隻能委屈你了,我的扈娘子。”


    四人聽著此人的瘋言瘋語,沒有誰感到一絲的滑稽可笑,反而越來越背脊發涼。


    少年突然開口問道:“你要如何才能放過我?”


    少年沒有詢問“能否放過他”,而是直接跳轉到了下個環節。


    史書上所記載的英雄豪傑,多“處變不驚”,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王曦和顏悅色笑問道:“你能給我什麽?”


    婦人想要阻攔少年開口,隻是他已經挪開數步,故意遠離三位女子,說道:“我出身朱雀王朝赫赫有名的鴻陵裴家,我是裴家子弟!我哥哥是武林軍鎮綽號‘虎臥西北’的裴宗玄!你隻要不殺我,我可以勸說哥哥為你效力,為你賣命!”


    柳築愕然,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


    柳霧則滿臉譏笑,一臉早知如此的憎惡表情。


    扈娘子輕輕歎息一聲。


    鐵碑軍鎮的柳裴兩姓子弟,祖上曾是獲罪流徙王朝西北的世家門閥,算不得朱雀最頂尖的豪門,但也算一流的衣冠世族,被貶謫到西北塞外後,兩位老家主是汲取教訓了也好,是做樣子給京城皇帝看也罷,總之就都立下家訓,子孫一律不得習文,男子及冠後就全部投軍入伍。在兩代人之後,柳裴兩姓軍鎮子弟在西涼邊軍裏,戰功赫赫,更是鐵碑老營的主心骨,其餘邊關八鎮,幾乎“唯鐵碑裴柳馬首是瞻”。


    因為早年涉及到了朱雀皇室秘史的偽太子一事,兩家涉及龍椅之爭,輸得一敗塗地。


    豪門大族孤注一擲,站位越早,一旦事成,從龍之功自然越大,可要是一旦事敗,就像裴柳兩家,沒有被抄家滅族都算幸運了。


    可其實古人早就將道理說明白了的,莫道眼前無可報,分明折在子孫邊。哪怕是足足兩代人、將近四十年之後的事情了,裴柳兩家仍是難逃一劫,在迴頭巷被趕盡殺絕,隻是鬼使神差,沒有能夠斬草除根,本名武凜的扈娘子,柳築柳霧姐妹,裴宗玄裴崔嵬兄弟,這五人活了下來。這才有了扈娘子揚言殺死李彥超之人,便可收她做奴做婢的傳聞,有了裴宗玄在武林軍鎮的攀爬,有了柳築柳霧帶著少年裴崔嵬在迴頭巷的相依為命。


    王曦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裴宗玄什麽性子,我大致清楚,說不定他會先親手宰了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弟弟,再來對我萬裏追殺。所以你的理由,站不住腳。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為何裴宗玄能夠在短短十數年間,兵家修為增長如此之快,他得到過什麽機緣?還是身上藏有什麽驚人的兵家法寶?裴崔嵬,你說說看,如果你的消息果真值錢,那麽就算是你這小子的買命錢了。”


    扈娘子平淡道:“崔嵬,你說了也是死。還不如硬氣一迴,至少沒有你們裴家丟人現眼。”


    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王曦微笑不語,雲淡風輕。


    少年似乎下定決心,“我將秘密說給你說聽!”


    少年笑臉扭曲,轉頭,伸手指向扈娘子,“王曦,在此之前,我不妨告訴你個好消息,其實你心儀的‘寡婦’,她本名武凜,乳名銀戈,仍是完璧之身!”


    扈娘子臉色蒼白,唯有苦笑。


    王曦眨了眨眼睛,感到無比可笑,“小家夥,你當我眼瞎嗎?否則我何至於對她如此癡迷沉醉?知道我是誰嗎,北俱蘆洲的吃心郎君王日希,我祖上曾是白帝城城主的四大心腹之一,以霸王之姿君臨天下,何其輝煌?哪怕白帝城已毀,傳承已斷,但是一座北俱蘆洲,又有誰敢小覷我王日希?!堂堂‘東皇’趙皇圖都想殺我,當初他從西闔牛洲一直殺到北俱蘆洲,三十年過去了,還不是依然殺不得我?”


    粉色長袍的男人自嘲一笑,“與你們說這些仙家事,真是對牛彈琴。”


    他視線凝聚在扈娘子身上,“世間人心,分三六九等。淤塞之心,如爛泥塘,腥臭不可聞。凡人的遲暮之年,垂垂老朽,皮囊毀壞,多是如此。之上,有出彩女子的蕙質蘭心,兵家修士的鐵石心腸,魔道天才的心懷鬼胎,有道教真人養育的赤子之心,佛家高僧鎮壓的意馬心猿,等等等等。太多了。但是我最喜歡最鍾情的,始終是某些女子的心思啊,她越是對男女情事,忠貞不渝,然後在某個時刻,情竇初開,徹底春心萌動,落在我眼中,真是美不勝收!”


    他閉上眼睛,重複了一句,滿臉陶醉,“美不勝收啊!”


    王日希發髻別有一枝碧玉簪子,豐神玉朗,盡顯風流。


    他睜開眼後,皺了皺眉頭,望向婦人,似有不解。


    被晾在一邊的少年有些恐慌,咬牙道:“我可以拿一樣東西來換命,但是你要發誓,事後絕不殺我!”


    身穿粉色道袍的魔頭,哈哈笑道:“你們這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種子呀,真是從來不給人半點意外,行行行,我今日就破例,隻要你給出分量足夠的交換條件,我非但不殺你,說不得還會給你一番仙家造化!”


    少年雙拳緊握,沉聲道:“我裴柳兩家當年之所以被逐出朱雀京城,究其根源,明麵上是涉足了那位偽太子的奪嫡之爭,實則是……”


    少年突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轉頭望去,看到一張眼神冰冷的熟悉麵孔。


    少女柳霧,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少年裴崔嵬的後背背心,甚至直接捅入了心髒。


    柳霧使勁拔出匕首,後撤兩步,獰笑道:“你這種人,死了才好!”


    王日希對此毫無意外,連阻攔的意思都沒有,對扈娘子笑道:“我知道那個秘密,你也知曉,所以這位少年郎,死活不重要,最多就是可惜捅壞了那副心肝。不過也無妨。”


    婦人平靜道:“事已至此,你還奢望我會心甘情願跟你走?”


    王日希自信滿滿,笑眯眯道:“修行一事,妙不可言,尤其是我這修行法門,千古罕見,需要你由愛轉恨,再由恨轉愛,此後方有大滋味。而我帶你踏足修行大道後,你到時候就會發現當下的生死榮辱,不過是草木一歲枯榮罷了,相較比陸地神仙還要更高境界的長生忘憂,些許仇恨,實在不值一提。那個時候,你自會對我死心塌地,與我雙宿雙飛,一個我遲早會知道的秘密,算得了什麽?”


    他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撚動從鬢角垂下的發絲,“扈娘子也好,武凜也罷,以後你就是北俱蘆洲,人人敬仰的王夫人了。”


    婦人冷笑道:“這麽說來,那個老賊也是你的人?”


    他搖頭道:“那種醃臢貨色,給本公子提鞋也不配,我不過是因勢利導,將其誘使到了鐵碑軍鎮,幫本公子演了一出好戲而已。”


    扈娘子深唿吸一口氣,“如果我答應跟你走,你能否放過她們姐妹二人?”


    他果斷拒絕,“她們中有一人的心肝,品相極好,我是不會放過的。年啖心肝三百副,一夜悟道證長生。我將來能否得大道,在於你,我的小娘子。可是我目前能夠破境,能否七竅生紫煙,卻在於她。”


    他微笑道:“我的娘子,你且放心,你那副玲瓏心肝,我就算摘下,最早最早也是百年之後了,說不定有可能是兩百年,甚至是三四百年之後。所以別怕,我們的好日子好久著呢。而且我能夠保證,到了那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地,自己剝開胸膛,雙手捧起心肝,奉送給你摯愛的道侶郎君。”


    婦人眨了眨眼睛,“你難道沒有發現,有何不妥嗎?”


    他死死凝視著她的胸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神色暢快,笑道:“總算發現真相了?你說我的這副心肝,必須先由愛轉恨,可如今我恨已有,可愛呢?在哪裏?要不然你幫我找找看?”


    他臉色陰沉如水,自言自語道:“這不可能!我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你,做了那麽多細致的水磨功夫,又做了拚命救人的那場壓軸好戲,之後為了你,我更是忍著滿腹惡心,做了那麽多善事善舉……”


    婦人柔聲道:“可我竟然還是沒有喜歡你,對不對?可憐蟲?”


    王日希勃然大怒,一腳踏出,好似整座天地都在顫抖,“到底是誰讓你動了心?!”


    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青絲,“你猜?”


    王日希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壓抑下滿腔怒火,恢複笑容,“哪怕如此,我仍是喜歡你啊,哈哈,原來喜歡誰便是這般有趣的。”


    王日希那隻手掌摸在自己心口,“小娘子,你別得意,知道嗎,我隻要愛你至深,之後再讓你做出傷我至深之事,比如讓你去做那人盡可夫的浪蕩女子,比如讓你懷上別人的孩子,比如讓你為了別的男子,往我心口刺上一劍,很多很多。到時候我一樣能夠得到那玄之又玄的長生大道,甚至效果會更好!”


    這一刻,她終於有些恐慌。


    這位粉袍郎君發現端倪後,開始仰天大笑,好不痛快。


    一個嗓音不合時宜地輕輕響起,“你這麽變態,是你爹娘教的?”


    婦人和姐妹二人,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熟悉家夥蹲在溪邊,風塵仆仆,正在掬水洗臉。


    一直倔強得像塊石頭的柳霧,瞬間淚眼朦朧,哽咽喊道:“姓陳的臭道士!你怎麽現在才來,我和戈姐姐都快被那個瘋子欺負死了!”


    那家夥翻了個白眼,甩了甩雙手,緩緩起身,沒好氣道:“我這一路連撒泡尿都不敢,生怕到時候就要給你們收屍了。所以拜托體諒一下,小心我扣你工錢。”


    粉袍玉簪的王日希,竟是也不生氣,像是好友之間的插科打諢,“喂喂喂,你們這樣當著我的麵,打情罵俏,不好吧?”


    陳青牛走上岸,笑道:“心為五髒六腑之大主,心動則五髒六腑皆搖,尤其這夏天,更需要心靜清涼,可你這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家都不稀罕理你,你還死皮賴臉,我也真佩服你的臉皮,竟然能比我的還厚。”


    王日希微笑道:“咦?我真沒想到你一個兵家將種,原來還是同道中人,是我大意了。想必那夜我家娘子屋內的動靜,是你故意折騰出來的吧?”


    陳青牛沒有否認,“我也沒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盜啊。”


    王日希很好奇,問道:“你為何不搶在我之前,做那英雄救美的壯舉?”


    陳青牛斜瞥了一眼扈娘子,後者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陳青牛收迴視線,突然嬉皮笑臉道:“因為我不需要多此一舉啊。”


    王日希笑嗬嗬道:“你這是找死啊!”


    陳青牛笑臉燦爛,“我再找死,人家也還是喜歡我啊,因為我比你英俊嘛,嗯,也有可能是比你有錢,你瞧瞧你,每次喝酒都寒寒酸酸,再看我,闊闊氣氣……”


    王日希雙指拉直那縷頭發,不再掩飾自己的殺氣,“姓陳的,你還真是一心尋死啊。”


    陳青牛一臉得意,繼續自顧自說道:“那天在乘龍巷,你大概是忙著竊喜她春心懵懂而動,並且誤以為對象是你,是吧?但你知不知道,她背對我的時候,腰肢是扭給誰看的,實不相瞞,正是在下啊!”


    姐妹二人,眼神古怪,都看著婦人。


    婦人耳根通紅,低著頭不敢見人的嬌憨模樣。


    陳青牛眼角餘光發現這一幕後,愣了愣,放聲大笑:“我其實是胡說八道的啊,難道……真被我說中了?”


    婦人猛然抬頭,泫然欲泣,那雙秋水長眸,似有羞憤又有幽怨。


    王日希出奇默然無聲,最後他望向她,溫柔說道:“我不生你的氣,娘子,你也無需刻意如此,試圖亂我方寸。你喜歡他是真,至於有多喜歡他,未必有多深。要不然我也不會一直假扮貧寒書生,一路南下了。”


    她笑了笑,伸手擦拭額頭的汗水,對陳青牛投以歉意的眼神,大概是愧疚自己將他拽入了這爛泥潭,也有幫不了他大忙的意思。


    陳青牛點點頭,示意已經很好了。


    少女柳霧冷哼一聲,“真不要臉!這個時候還不忘調情!”


    陳青牛做了個打賞板栗的手勢,然後毫無征兆地大聲喝道:“尉遲長霸!”


    陳青牛好似有些焦急,“還不出手!”


    一柄飛劍從小溪對岸的密林深處,破空而至!


    飛劍蘊含霸氣無匹的兵家氣息。


    一往無前。


    吃心郎君王日希臉色劇變,身形向後急掠而去。


    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赫赫威名,早已震動大隋朱雀兩國。


    而且他剛好最懼殺力最大的劍修,尤其是兵家打熬出來的劍修,幾乎是他的七寸所在。反倒是術法通天的三教聖人,他憑借那兩件防禦森嚴的家傳法寶,躲避起來,反而遊刃有餘。道理其實很簡單,大真人或是儒家聖人,威勢滔天,搬山倒海,卻終究是大水淹不死魚,大風吹不死飛鳥,可是兵家劍修出手,掐死了他的七寸,彈弓打黃雀,一打一個準,兩件法寶再好,畢竟經不起如同鐵釘敲石一般的針對。


    整個朱雀西北,王日希可以誰都不放在眼裏,獨獨這位童子劍仙,他再自負,也要主動避其鋒芒。


    從對岸衝出的一劍,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兵家氣息,剛烈威猛,極為霸道。


    讓他不得不小心應付,在筆直後撤的同時,身上一襲粉色長袍亦是光輝流轉,別於發髻的那根碧玉簪子,也飛掠而出,迎向那柄飛劍。


    一直退至十數丈外,他才意識到不妙。


    噗嗤一聲。


    一支槍頭破開他的胸口,從後背透體而出,鐵槍迅猛一擰,他的整個胸膛都瞬間炸裂。


    心髒搗爛,氣海破碎。


    那柄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飛劍,飛掠不過短短三十丈距離,就已是強弩之末,摔落在地麵。


    陳青牛輕輕唿出一口氣,臉色微白。


    偷襲得手的謝石磯抽出那杆誅神槍,猶然滿臉匪夷所思的年輕修士,倒在血泊中,身軀抽搐。


    陳青牛緩過來後,駕馭當國劍和藏在對岸密林中的劍鞘,在空中兩相合一,然後一起飛向他,入手握住後懸掛在腰間。


    謝石磯亦是臉色漲紅,顯然這一槍,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場豪賭。


    握槍之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她強行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


    那件粉色長袍顯而易見,是一件極其玄妙的仙家法器,也虧得謝石磯手中是青峨山誅神槍,換成尋常神兵,恐怕連長袍也刺不透,更別提捅穿吃心郎君的那顆心髒了。


    其實隻要王日希識破那一劍的真偽,或者隻要躲得過謝石磯的那一槍,形勢就會立即顛倒過來。


    興許是運氣就不在他那邊。


    修行路上,便是如此雲波詭譎。


    任你身世煊赫,修為通天,占盡機緣,但是在某些坎上,老天爺不會跟你好好商量,過不去,就是死人。過得去,就是仙人。


    修士謂之劫數。


    佛家謂之無常事。


    本該死絕的粉袍王日希,眼神熠熠,如風中燭火,突然輕聲說道:“我記住你了。下次你我再見,咱們再來賭一賭。”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生機驟然湮滅,雙眼光彩,隨之黯淡無光。


    身形閃現到此人身邊的陳青牛臉色凝重,與謝石磯並肩而立,壓低聲音道:“此人在宗門或是家族留下了一盞本命燈,既可續命,也可還魂,很不講道理,許多轉世謫仙人,便是如此被找到的。這等逆天的大手筆,南瞻部洲恐怕就隻有我們青峨山有了。”


    謝石磯點了點頭,“最多朱雀和南唐皇室,有此底蘊。”


    陳青牛笑道:“無所謂了,債多不壓身,怕個卵!”


    陳青牛開始嘖嘖稱奇,原來那件被捅出兩個窟窿的長袍,竟然開始自行修補,看樣子很快就可以恢複如初。


    陳青牛抬起手臂,將那枚飛迴王日希發髻“躲藏起來”的碧玉簪子,馭入手中,晶瑩剔透,光華流轉,銘刻有古樸十六字,氣息平和。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陳青牛心底就有些喜歡,此物有眼緣,與價值無關。


    扈娘子開口問道:“陳公子,我能不能單獨說幾句話?”


    陳青牛點頭道:“當然。”


    兩人走下小坡,沿著小溪緩緩散步。


    她不說話,他也不催促。


    她停下腳步,柔聲道:“我叫武凜,閨名銀戈。”


    他的接話,一本正經:“我叫陳青牛,小名阿蠻。”


    如此不解風情,自然挨了她一記嫵媚白眼。


    她接下來的言語,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喜歡你。”


    陳青牛臉色尷尬,“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眼神清澈,“我猜到了,可這跟我喜不喜歡你,有什麽關係呢?”


    陳青牛蹲下身,撿起一粒石子,丟入小溪,沒有說話。


    她問道:“是嫌棄我殘花敗柳,還是人老珠黃?或者兩者皆有?”


    陳青牛搖搖頭,“方才你們的對話,我其實都聽到了。再者,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遠處,謝石磯喊道:“公子,此人身上寶物極多,行囊裏也有不少。”


    陳青牛滿臉紅光,咧嘴笑道:“呦嗬,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啊!發了發了!這筆買賣,不虧不虧!”


    她說道:“我和小霧小築她們,會在一座叫珍寶閣的宗門落腳,據說也有很多修行人,以後你會來看我們嗎?”


    陳青牛毫不猶豫道:“隻要路過昭州,肯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苦澀道:“難道就不會想要主動去找我們嗎?”


    陳青牛直言不諱,歎氣道:“我在哪裏,哪裏就風波不斷,實在是怕了。”


    她似懂非懂,鼓起勇氣,“我不怕。”


    陳青牛迴答道:“可我怕。”


    她咬著嘴唇,眉眼低斂。


    不俗人再不俗,終究不是意中人。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有緣無分吧。


    陳青牛知道那邊謝石磯已經解決完首尾,把那位靠山驚人的吃心郎君給毀屍滅跡了,就站起身,“我要走了。”


    她嗓音低沉,悶悶嗯了一聲。


    等了半天,她抬起頭,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陳青牛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要求抱一下呢。”


    她臉微紅,“美得你!”


    陳青牛哈哈大笑,正要轉身,她突然喊住他,“陳青牛,你就不想知道,那個給裴柳兩家惹來滅頂之災的天大秘密?你知道的,隻要你開口,我一定會說。”


    陳青牛轉過頭,認真道:“我不問,你也別說,就當我們都存放了一壇老酒,以後如果有機會重逢,還有痛飲的機會。否則以後我怎麽有借口說服自己,主動找你?”


    她眨了眨眼眸,“你其實比那個吃心郎君,更花叢老手,你比他更壞。”


    啪!


    她呆若木雞,嬌豔臉龐,幾乎能滴出水來。


    一擊得逞的陳青牛大踏步離去。


    原來,她被這個厚顏無恥的家夥,重重打了一下臀部。


    到了岸上,陳青牛發現少女柳霧死死盯著自己,在她額頭手指一彈,少女吃痛,雙手捂住額頭,尖叫道:“你幹什麽?!”


    陳青牛笑道:“以後到了昭州珍寶閣,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話,就嚐試著修行仙法,你根骨不錯,以後未嚐沒有機會跟我們成為同道中人。”


    少女憤懣道:“我稀罕?!”


    陳青牛突然覺得有些棘手:“你們會駕車或是騎馬嗎?接下來這一路,沒有裴宗玄安排的扈從,你們的安危如何保證?”


    身後扈娘子笑容婉約,道:“再往南一百多裏,很快就會有人接應我們,而且來頭很大,裴宗玄也相當敬重。若非如此,那人也不至於圖窮匕見。而且我會駕車,不用擔心。至於崔嵬那孩子,我們自己會解決的。”


    陳青牛翻身上馬,大笑道:“小築,以後燉肉少放些鹽!”


    始終心情沉重的柳築,破涕為笑。


    陳青牛又笑道:“小霧,以後有機會,咱倆再一起坑蒙拐騙……哦不,是降妖除魔!”


    柳霧眼眶濕潤,撅起嘴,硬是不迴答。


    陳青牛看了眼婦人,沒有說話,撥轉馬頭,策馬而去。


    愈行愈遠。


    謝石磯憂心忡忡,“到了鐵碑軍鎮後的兵家修行,好不容易有了些進展,今天就這麽毀於一旦,公子,當真值當嗎?”


    陳青牛輕聲道:“修行一事,對我來說,從來不是隻要結果。”


    謝石磯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說道:“公子,你這是拖泥帶水。”


    陳青牛轉頭打趣道:“呦,這話說得有點意思。”


    謝石磯微微赧顏,最後問道:“公子,我們真要迴去?”


    陳青牛想了想,“直覺告訴我,除了某些個驚天陰謀,有件困擾我很久的事情,說不定也可以尋到蛛絲馬跡。”


    其實第一眼見到那頭狐仙,陳青牛就已經知道她的修為深不見底,當時七十二字符後,之所以見好就收,並非是什麽陳青牛秉性良善,而是狐仙哪怕刻意隱藏氣息,陳青牛就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彩繪木偶在迴頭巷小院的種種表現,很不正常。哪怕它一路行來,竭力掩飾那位“嫁衣女鬼”近乎無情的初心本性,一直表現得很滑稽可笑,但是陳青牛沒有絲毫掉以輕心,對於它自稱皇後娘娘廟陪祭婢女的說法,以及它是本尊剝離出來的一縷魂魄而已,等等說法,陳青牛從一開始,就全部都不相信。


    陳青牛在初入涼王藩邸的時候,就跟朱真嬰索要過那本王府秘藏的《宮疏誌》,以及許多歲月悠久的涼州古代地理縣誌,加上小時候就聽說的諸多娘娘廟野史軼事,知道那座城隍閣的存在,絕對不合常理。甚至連采藥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鍾聲,都藏有玄機。


    以陳青牛這種自幼就謹小慎微的性格,豈會不仔細摸底?


    陳青牛突然一笑,摸出那枚碧玉簪子,別在自己發髻上。


    他轉頭炫耀道:“如何?”


    謝石磯無比坦誠說道:“公子從頭到腳這一身家當,加在一起,更值錢了。”


    陳青牛頓時齜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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