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然退燒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發消息約見方準。


    地點在町春咖啡館,方準按時赴約。


    從陳北然離開美國研究所後,兩人便沒再見過,方準落座的第一句話,半是戲謔半是客套:“大熱天的還穿外套,怎麽才幾年過去你這身體就不行了?”這語氣裏還伴著叫人意外的熟稔,仿佛那些被他挑起來的輿論風雨從未存在過。


    對這番調侃,陳北然沒什麽迴應,外套是出門時顧意念著他病剛好硬要他穿上的,冷著張小臉連拒絕的機會都沒給,想到這,他無聲掀了下唇。


    隔兩秒,陳北然淡聲問方準:“你媽媽身體近來怎麽樣?”


    這個問題讓方準心底疑惑了下,他沒有表現出來,道:“幾年前去世了。”


    這讓陳北然有些意外,也稍感唐突:“抱歉。”


    方準沒表現什麽情緒,服務生禮貌問詢是否需要點單,被他拒絕,然後方準整個人像癱在椅子上,下巴昂起幾分不屑的角度:“說吧,今天找我來幹什麽?”


    如同被人從中斜了一刀,氣氛急轉直下,連同敘舊的表麵功夫也一並被方準抹的幹淨。


    陳北然開門見山:“你想要什麽?”


    個中意思不用多說,可方準眉眼一抬,一副不明就裏的模樣:“我不懂你的意思。”說完,他又笑了下,看向陳北然的眼神複雜而深晦。


    “論文的署名權可以給你。”對此陳北然並不在意,他問:“但我必須知道你這麽做的真正目的。”


    “給我?”方準眯了眯眼,語氣透著輕蔑:“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麽?它現在就是我的。”他話裏話外嚴密謹慎,自始至終沒漏出一絲破綻。


    兩人在美國研究所認識,除了在實驗室的交集,實際上私下交往並不深,到了今天,陳北然才真正看清方準那些不為人知的一麵。


    似是惋惜,又是最後的勸誡,陳北然語意輕淡:“方準,那不過是一篇論文而已,它在你整個人生進程裏根本微不足道,你沒必要為了它誤入歧途。”


    而已。


    微不足道。


    這樣的字眼在方準的感官裏無限放大,他直愣愣盯著對麵那張無論發生什麽好像都鎮定自若的臉,恍若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方準咬牙:“你憑什麽覺得它微不足道?”


    陳北然斷言:“在你未來的研究生涯,一定會有比它更高的成就。”


    “陳北然,知道你為什麽能輕飄飄地說這些話嗎?。”方準溢出一抹笑,莫大的苦澀陰暗之至,每一個字都帶著極大的恨意:“因為你是命運的偏袒者,明麵上你是說走就走什麽都不要,其實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最恨的就是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不在乎,而我呢?連留學的學費靠的都是韓氏基金會的施舍。”


    終於聽見關鍵信息,陳北然一針見血:“你認識韓秉承?”


    “是又怎麽樣?”方準承認的利落,眼底布滿一片漆黑的情緒,他軀體微晃,哂笑說:“也是,像我這種出身貧賤的人認識富家子弟確實會讓人驚訝。”話裏的自棄如同他是被人拋卻的爛尾旗,淋透了風雨在勉強掙紮。


    陳北然盯著他,沒放過他任何的表情變化:“這件事,是不是跟跟韓秉承有關?”


    “知道我媽是怎麽沒的嗎?”方準對陳北然的詢問置若罔聞,在自說自話:“是,我是搶著發表了那篇論文,因為我需要那筆獎金把我媽接到美國治病,可是你知道醫生說什麽嗎?”方準又笑了下,他垂眼搖搖頭,聲音放輕:“太晚了。”


    方準突然說起過往的經曆,讓陳北然怔然無聲,那種束手無策,他曾感同身受,也深知,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比此時的沉默更深刻。


    一番發泄後,方準整個人平靜許多,連帶的語氣也更加落寞:“所以我很討厭你這種得天獨厚又不會珍惜的人。”


    說到這,他不知是想到什麽,麵上扭曲了下,望著陳北然的目光裏竟生出一絲羨慕:“你爸爸是外交官,你生來就站在光明大道上,才能什麽都不管不顧的跟他們一起宣稱什麽淡泊名利學術純粹,這不過是你們這些既得利益者虛偽的遮羞布,因為這些優越的先天條件長在你們身上,所以你們能運用自如,毫無體察,你們這些動動手指頭就揮金如土的人根本不懂我想往上爬的話,到底有多難。”最後幾個字,方準眼眸波動,如駭浪拍起兇猛的驚濤。


    聞言,陳北然指尖微屈,頓了半秒握起成拳,壓下那些情緒,問他:“你媽媽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告訴你們有什麽用?”方準攤手,歎了口氣想要將身上的奢望都卸下:“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我早就不期待得到你們的共情。”他揚手指向窗外,意指大洋彼岸的那群人:“陳北然你迴頭看看,你看看研究所裏那些人,又有幾個真的是跟你一樣無欲無求。”


    收迴手,方準的意識同樣集中到陳北然身上,語氣挑著幾分故意的恍然:“哦不,我記得你做腫瘤遺傳的研究是為了不跟你媽得一樣的病是吧。所以你看,其實你跟我一樣,目的也並不單純。”


    陳北然靜靜聽著,身形微動,沒出聲阻止他的控訴。


    末了,方準開始變得麻木:“隻不過,你比我幸運。”


    他到現在都記得,陳北然毅然決然說要放棄實驗離開研究所的灑脫,說不上震撼,方準覺得自己有了不合時宜的欣羨,當時的他身處生活的漩渦無處自救,方準甚至幻想,自己能否有一天站到成功之顛,不用顧及身前身後的束縛,無拘無束去做一切自己想要。


    良久無聲,陳北然將方準周身端詳了個遍,語氣聲音皆是坦然:“嚴格意義來說,我對待學術的態度確實沒有那麽純粹,甚至也比不過你的堅持,但我必要告訴你。”


    到這裏,陳北然停了下,再說話時他眼神鋒利毫不退讓:“你的這些不甘和委屈,和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兩碼事,你說我是命運的偏袒者,不過是拿著帶有偏見和狹隘的眼鏡去抹殺我的努力,所以覺得我活得輕鬆是嗎?”頓了頓,他繼續說:“而要論既得利益,現在是你借著本屬於我的論文站在高地,然後反過來指責我,把我的出身定義為原罪,卻又認為自己的一切來之不易,你不過是在用不幸標榜自己的特別,去尖銳你的自卑感。”


    “方準,你覺得我們之間到底是誰躲在遮羞布下麵?”


    最後一句話,徹底將方準的偽裝和遮掩暴露在天光之下,那一瞬間,方準的瞳孔震動,表情變得難看不已,他想要去反駁,又聽見陳北然說:“你認為我不會珍惜,但至少是人就都會憤怒,會生氣。”


    方準不解:“什麽意思?”


    陳北然抬眸:“你把論文投稿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論文審稿專家是他美國學校博導的朋友,早前陳北然與他認識,兩人也談論過幾次這項實驗,審稿專家沒見陳北然的名字,為此專門聯係過他,當知曉投稿人是誰時,陳北然沒多說什麽,隻讓對方按流程進行。


    一句話讓方準麵色晄白,他嘴唇微張說不上話。


    陳北然又說:“你以為我不在乎?其實隻是我有更在乎的事要去做,所以才沒攔你。”話意至此,陳北然朝窗外瞥了眼,不知道看向的是哪裏,接著很快收迴。


    “你說我不能共情?”陳北然搖搖頭,有些無奈更有些痛惜:“當初沒能離開研究所,偶然間得知你媽媽生病需要錢,所以你來找我道歉的時候才沒戳穿你。”


    不冷不淡的語氣聽的方準甚是煩躁,難怪最開始陳北然會提及自己的母親,窘迫之下他力圖維係最後的尊嚴:“陳北然,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收起你居高臨下的惺惺作態。”


    聽到這句話,陳北然仍舊是搖了搖頭,言辭懇切:“我一直看好你的研究能力並且自愧不如,還是同樣的話,我始終相信你一定能有一番作為。”


    “但是現在,我對你很失望。”


    陳北然說完這句話,方準沉默了許久,他雙手握拳以此借力紓解心中悒悶,那句話太直接又太難堪,他做那麽多的努力隻為了成功,甚至不惜動用令人不齒的手段,而如今,最想超越又最想達到的目標,就坐在對麵,看向他的眼神滿不在乎,如同睥睨芸芸眾生,沒有他長久以來自以為的低看,也沒有他期冀多年的高看。


    一敗塗地的屈辱感從頭頂澆落,打濕方準所有的自以為是。


    他牙根咬緊,眸眼變得發紅乃至發暗,心中念頭如燎原將他整個人刺激的沒有自製力,他站起身指著陳北然放狠話:“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得起我。”


    方準要走,又聽見身後人一如往常的聲音,沒有半點波動:“方準,我從來沒有高高在上,隻是你把自己放在了低微的位置。”


    方準走後,陳北然不再多坐,走出咖啡廳時,顧意正站在車邊等他出來,看見顧意,陳北然心口沉重減去大半。


    見他走過來,顧意問:“聊完了?”


    陳北然猜她是在車裏呆的太無聊,溫聲說:“讓你別跟過來,是不是悶了?”


    顧意扯唇在他口袋上拍了下,皮笑肉不笑:“我要是不過來,您這是違法行為知道嗎?”和方準談話時,陳北然口袋裏的手機一直處於撥通狀態,另一頭便連著顧意,她拿著錄音筆,等待方準的關鍵證據。


    想了想,陳北然還是問:“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有點兒。”顧意表情發沉,她心裏百感交集卻又沒有合適的語言去形容這種感覺,可為了接近事實真相,有時候需要采取合規卻不常用的手段,顧意沒把話說死:“如果他就此消停,這份錄音不會公布於世。”


    這讓陳北然記起方準最後的話,眉頭擰起幾分擔心,他沒說話。


    沒察覺這細微變化,顧意又問:“中途忽然沒聲音了,怎麽迴事?”


    迴想了下,陳北然解釋:“可能不小心碰到了。”


    顧意點點頭,轉身準備上車:“迴家吧。”


    陳北然拉著她,在駕駛座這頭站定,很認真地問:“帶駕照了嗎?”


    顧意:“在包裏。”


    陳北然:“什麽時候考的?”


    “大學,但是沒怎麽開。”


    “我教你。”


    “啊?”


    還沒等顧意明白,陳北然已然打開駕駛座的門,顧意半推半就坐進駕駛位,然後看陳北然從車前轉了圈坐到副駕駛,說要教的人鄭重又果斷,而被教的人罕見的有些發懵,看陳北然完全沒得商量的樣子,顧意一摸鼻子,幹脆發動車輛滑入主車道。


    就算之前沒怎麽開過,但那些技能還在,大概熟悉之後開始變得順手,顧意這一路上也沒出什麽差錯,基本沒有需陳北然提點的時候。


    等紅綠燈時,顧意輕拍了兩下方向盤:“這車不錯,比顧慎的好開。”


    副駕駛的人眼睛都不眨:“送你了。”


    說是反常倒也是陳北然能做出來的事兒,可顧意還是沒忍住伸手,在他額頭上探了下:“你又發燒了?”


    陳北然下頜一抬,提示她綠燈,接著剛才的話:“明天去辦手續。”


    “好好的為什麽送我車?”


    “我的就是你的,沒那麽多為什麽。”


    顧意專心看路,想到什麽說什麽:“你會開車不就行了?”


    “萬一我不在。”陳北然看著前方,聲音在放輕前又恢複正常:“有輛車方便點。”


    顧意打了半圈方向盤,與前方車輛錯開距離:“那你為什麽不在?”


    “不知道。”陳北然沒看她,眼神平定,黑暗沒有焦點,“可能是出差,也可能有別的原因。”


    “我不要。”顧意直接拒絕,鐵骨錚錚,大有不受嗟來之食的氣性。


    還未等陳北然再說什麽,顧意臉不紅心不跳,表達了最真實的想法:“我不要二手的。”


    陳北然笑,朝著路邊隨手一指:“看見那花壇了嗎?”


    顧意很快掠了眼:“怎麽了?”


    說要教開車的人開始誤人子弟,陳北然語氣毫不猶疑:“撞上去。”


    顧意:“”


    他還是那副漠然口吻:“撞壞了給你買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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