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這天,葑祁知府的門口圍的水泄不通。


    傅書業護著我擠進了人群,可人太多了,左擠右擠的傅書業的鞋都被踩掉了。


    情急之下,傅書業一把將我高高舉了起來,憋足了力氣吼道:“快看看上麵有沒有我傅書業的大名!”


    大紅的榜單上碩大的‘傅亞子’映入眼簾,我顧不得高興,連忙眯著眼睛繼續搜尋傅書業的名字。


    一張看去,沒有,再一張,還沒有......


    我把這幾張榜單來來迴迴看了幾遍,心越看越沉,沉到舉著我的傅書業都扛不住放了手,默默地把我放迴了地麵。


    “多大事,”傅書業無所謂地撓了撓頭,假裝不在乎地道:“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你中了沒?”


    我低頭不說話,傅書業急的轉身又衝迴了人群,跳著腳搜尋我的名字。


    “中了中了!傅亞子你中了!”


    傅書業眉開眼笑地跑迴來,一巴掌唿在我的肩頭,美滋滋地道:“我就說你能行,你看是不是被我說對了!”


    我卻不說話,我寧願自己也落榜。


    傅書業拉著我非要帶我去吃頓好的,說要為我慶祝。


    我任由他拉著,進了葑祁最好的酒樓,點了一桌的燒雞美酒,舉杯要與我共飲。


    我食不知味地咂著筷子,看著傅書業大口大口地將雞腿掰開送進了嘴裏,一壺燒酒他喝了大半,紅暈早已爬上他的臉。


    傅書業大著舌頭對我道:“亞子......我現在是不是要叫你一聲女先生了。”


    我皺著眉頭,按下他舉杯的手,嗅著他一身酒氣,道:“你醉了。”


    傅書業任由我拿走他的酒杯,看著我癡笑,可笑著笑著他卻哭了。


    “亞子,”傅書業鼻孔吹著泡泡,迷朦著一雙大眼口齒不清地說:“我是真心替你高興,真的,比我自己考上還高興。”


    “可是我一想到,”傅書業吸著鼻子哀嚎著:“迴去阿娘看我失望的眼神,我就難受。”


    就著傅書業的眼淚,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傅家女兒高中府試第一的消息傳遍了魯縣這個小城,縣丞親自擺了酒,邀我們一家前去慶賀。


    千響的炮仗從村頭一直燃到村尾,我被人群簇擁著,就連對傅家瞧不上眼的程程爹也擠在人堆裏,擠眉弄眼地想要與我攀上關係。


    傅書業躲得老遠,人群推搡著我向前,迴頭隻見傅書業站在村口笑了笑,擺擺手,然後轉身消失不見。


    阿娘關了女子私塾,自從傅書業離家出走,阿娘阿爹日日魂不守舍,我幾次夜半醒來瞧見阿爹在院中喝悶酒,阿娘壓抑的哭聲從屋內傳來。


    阿爹去葑祁尋過傅書業幾次,又托了人打聽,隻說見傅書業在書齋門口出現過,再去了哪裏便不曉得了。


    葑祁知府幾次派人來詢,邀我繼續考下去參加院試,我背著阿爹阿娘迴絕了。


    那人甚是惋惜地搖頭,說我是未來的女狀元卻不求上進,白白得了個府案首的名次。可縱然如此,我好歹也算葑祁頭一份的女才子,葑祁知府惜才的很,日日派人來勸言。


    阿爹的身子突然壞了下去,行醫一輩子,魯縣老老少少都找阿爹瞧過病,可如今阿爹自己病了,他卻瞧不好自己。


    阿娘守在阿爹的床前,溫柔了起來,再不與阿爹拌嘴。


    我知道為何阿爹倒了,鬱結於心,他掛念傅書業。


    從傅書業逃跑我從沒在心裏怪過他,可如今我卻生他的氣了。


    不論如何,這是他的家,有什麽天大的事過不去不能迴家?


    院試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葑祁知府派來的人恨不得整日整夜的守在我家門外,魯縣縣丞也幾次派人來看,都被我擋在了門外。


    阿爹這個樣子,阿娘這個樣子,我不能走。


    什麽功名利祿,壯誌未酬,都不重要了,我突然意識到我求這一切的意義不過是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可如今家不複家,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晚霞散漫,我如往常般出門打水,傅書業卻出現在了門口。


    我怔了怔,沒想到他竟真的迴來了。


    葑祁知府的人拎著他,剛及束發的傅書業像隻小雞仔一樣被人揪著後脖子推到了我麵前。


    “亞子。”


    傅書業看我麵色不對有些忐忑地喃喃著,手腳忙亂地撫平褶皺的衣服,想要挽迴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


    我靜靜地看了看他,轉頭對葑祁的大哥請求,讓他帶傅書業去洗漱打理一番再送迴來。


    那人也不廢話,拎起傅書業就走。


    傅書業慌了神,手舞足蹈地喊著讓我救他。


    維持著臉上的漠然轉身關了門,隔絕了鄰裏好奇打探的目光。


    自阿娘關了私塾,阿爹又病了,我們一家便閉門不出了。外麵有些流言我是聽到過的,他們說傅家祖上的福氣太薄,撐不出一個狀元,這不考了個府案首便要香絕了。


    我自以為魯縣民風淳樸,可卻不曾想,小孩子的惡是純粹的惡,成年人的善卻是複雜的善。


    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日夜焚在我心。


    傅書業再迴時,已是夜深。


    葑祁的大哥甚是講究,並未夜半敲門吵醒阿爹阿娘,而是直接將傅書業空投進了院子,白讓我擔憂了半晌。


    傅書業眉開眼笑地衝我張開了懷抱,像兒時一樣,要我跳進去他好將我舉起。


    我擦了擦眼角,想起小時候村頭的大黃狗追著我叫,傅書業一把將哇哇哭的我舉了起來,手持不知從何處撿到的木棍英勇地把大黃狗打跑。


    那時我覺得傅書業是個英雄,每每偷跑去茶館聽說書的講白衣大俠手持神兵好不威武時,我都拍著手,腦子裏想的卻是傅書業打狗的雄偉背影。


    那時,他不過總角少年,而我還是黃口小兒。


    “阿爹病了,你可曉得?”我沒有響應傅書業的熱情,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傅書業慌了神,顧不得夜深拔腿便向爹娘屋裏跑去。


    他的力氣甚大,我幾乎拉不住他。


    “莫要去吵爹娘!”我死死抱住傅書業的腿,壓著嗓子道:“阿娘累了這些日子,剛好不容易睡下!”


    傅書業掙紮的動作頓了頓,有些急地問:“怎麽迴事?!”


    我拉著傅書業進了屋子,將這些日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講到阿爹病倒了,傅書業再也忍不住,起了身定要去瞧阿爹。


    “我都講了他們睡了,明兒早再去不可嗎?”我急著分辯。


    “阿爹阿娘早一時看到我,心便早一刻安定下來。”傅書業一隻一隻地掰開我攥他袖子的手指,堅定道:“況且,你以為阿娘熄了燈就是睡了麽?”


    說著話,爹娘的屋子隱約傳來壓抑的咳聲。


    我木然地放了手,看著傅書業大步地邁進了屋。


    眼看著爹娘的屋子燭火重新燃了起來,傅書業的身影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瞧見阿娘從床上一個箭步起身撲在了傅書業的身上,似打似罵似心疼,揚起的手掌高高地卻沒落下,而傅書業第一次沒有閃躲阿娘舉起的手。


    我抱著膀子坐在院中,看著燭影裏抱在一起的三人,突然明白了。


    傅書業是對的,他一直是對的。


    雞鳴破曉,傅書業一改常態地早起了。


    他拎著水桶去村口的老井打水,又劈柴燒火張羅了一桌飯菜,雖然燒糊了,可這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傅書業講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一反常態。


    我看著傅書業夾在我碗裏的肉,扯了扯嘴:“你做了我的活兒,那我做什麽?”


    傅書業艱難地吞下了滿嘴的食物,噎得他直翻白眼,阿娘卻喜滋滋地端了茶水給他。


    “你去念書啊!”傅書業理所當然地迴答:“你考中了府案首不去院試可就功虧一簣了,我可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畢竟我還指著你出人頭地好養活我。”


    “我不去,”我淡淡地拒絕:“我要陪阿爹阿娘。”


    “哎呀陪我們做什麽!”阿娘叫嚷著,傅書業迴來不過一夜間就好像恢複了精氣神一樣,中氣十足地道:“我和你阿爹有書業照料就夠了,你在家也沒什麽用處,還要多添副碗筷。”


    阿爹咳了咳,連連點頭應和。


    阿娘從未如此親昵地叫過傅書業,阿娘叫我亞子,卻不叫他書業。阿娘說傅書業是男孩子,要頂天立地扛起一片天,叫的太親昵容易讓他產生依賴情緒,不利於對傅書業的培養,所以她不叫也不讓阿爹叫。


    阿娘一向是個有主意有膽識的,就像她從前叫馮翠芬,自讀了書便覺得土氣,又因跟著阿爹背井離鄉,便自取了陶淵明的詩《停雲》改了名,以示思念親友之意。


    傅書業淡定地往嘴裏又塞了一大口白飯,嚼了嚼慢條斯理地說著:“你不去掙錢,阿爹身子不好,阿娘也老了,難道還要我們養你不成?”


    我張了張口,覺得傅書業說的很有道理,我不知道如何反駁他。


    阿娘看我被難住了,興奮地衝傅書業比了個大拇指。


    就這樣,我半推半就地被塞進了葑祁知府派來的馬車,重又踏上了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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