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業沒能如願娶到他的程程姑娘。


    阿娘嘴裏罵的狠,可第二日還是和阿爹穿了一身新衣,收拾的板板整整,摸遍了家裏值錢的邊邊角角,清晨便出門直奔程家。


    程程姑娘自是喜不自勝,眼中的淚如絲如煙地灑在空中,澆在阿娘心頭惹得阿娘先交了幾分喜愛予她。


    可程程的爹卻不幹,瞧不上傅家隻有一件破漏的醫館,更看不起阿娘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麵討生活,一心打算將程程嫁給魯縣縣丞做第十八房小妾,以此勾了他在官府的案底。


    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縱然程程與傅書業再是兩心相許兩情相悅,也不得不棒打鴛鴦,相忘江湖。


    再一個,程程爹欠的債,阿爹阿娘掏空家底也給不上。


    程程出嫁那天,傅書業蹲在村口的小池塘邊,呆呆地坐了一天。


    我沒有去找他,我覺得這時候他更想靜靜。


    我一如往常地收拾屋子,打掃衛生,給阿爹阿娘做飯,閑了才擦幹淨手坐在灶台前掏出書來背。


    我背的入迷,直到傅書業坐在我身邊我才恍然迴神。


    “你迴了?”


    傅書業沒有答話,從懷裏掏出書來,默默地也背了起來。


    我沒有理他,傅書業是個男子漢了,他要自己消化這些情緒。


    阿娘下了學,正瞧見我靠在傅書業的肩膀上打瞌睡,春天的柳絮白的像雪鑽進我的鼻子裏,隨著我勻稱的唿吸進進出出。


    傅書業嫌棄地看了看自己肩頭的一片洇濕,伸出一根指頭把我流著口水的下巴推合上,然後轉頭一臉嚴肅地衝著阿娘道:“我有話要說。”


    人間四月,日和風熏的醉人,餘霞將盡時,我才堪堪轉醒。


    完了。


    我睜眼的一瞬間,心就直直地垂了下去,猶如兜頭一盆涼水澆過,暗叫不好。


    我沒做晚飯!


    迅速地翻身下床,顧不得頭上的發髻睡得淩亂,趿拉著鞋就要出屋。


    一起身卻嚇得“啊”了一聲。


    阿娘翹著二腳坐在凳子上,聽聞我起身側過頭來,秀麗的雙眸晦暗不明。


    “。。。我睡過了。”我有些忐忑地摸了摸頭,心裏暗罵傅書業這個不牢靠的也不知叫我一聲。


    阿娘沒有說話,隻手遞給我一包碎銀子。


    我不敢接,哆嗦著嘴問道:“阿娘可是要將我掃地出門?”


    “別瞎說,”阿娘像摸村頭大黃狗一樣溫柔地按了按我的頭,柔聲道:“這是你的盤纏。”


    我更是害怕,連忙擠出兩滴淚來,抱著阿娘的手嚎著:“亞子一定好好做飯,別趕亞子走。”


    阿娘一反常態的沒有推開我,任由我把擠出來的鼻涕眼淚蹭了一身。


    我嚎著嚎著覺得演不下去了,想要抬起頭卻被阿娘一把摟緊了懷裏。


    “亞子,”阿娘聲音有些抖:“阿爹阿娘從沒想將你困在這一方天地,隻是你太小,又是女子,不像傅書業頑小子去外麵闖蕩闖蕩吃些苦頭沒什麽,阿娘隻是......隻是怕你受委屈。”


    我被悶在阿娘胸前,瞪大了眼睛一時忘了動作。


    阿娘順著我的頭發捋著,輕柔地將我有些打結的發尾散開,嘴裏喃喃著:“亞子是大姑娘了,是阿娘私心,疏忽了。”


    我不知道傅書業跟阿娘講了什麽,隻知道我很久沒跟阿娘一同睡了,阿娘的懷裏又香又軟。


    她摟著我,那一夜我睡得十分香甜。


    傅家女兒也要參加科舉的消息一時傳遍了魯縣,原本對阿娘教學水平持觀望態度的人家也紛紛前來將自家女兒送進了私塾。


    阿娘這兩日數錢數的開心,眉開眼笑細聲細語地對我和傅書業說話,搞得我倆心裏十分沒底。


    阿爹這幾日醫館也不開了,背上竹簍執拗地要上山采些草藥,念叨著要給孩子們備著。


    金舜的科考要經過府試、院試最後則是殿試。


    傅書業說若能考中府試第一,便可稱為進士,迴鄉便要尊一聲老爺,可走仕途了。


    “那若能中了殿試第一呢?”


    “那便是狀元。”傅書業眼睛看向村頭蜿蜒的小路:“從此飛黃騰達,光宗耀祖。”


    我順著傅書業的眼睛望去,蜿蜒曲折的盤山小路纏纏綿綿地繞在一起,一圈一圈地讓人眼暈。


    真的能走出這片天地嗎?


    我低頭看著阿娘新做的繡鞋,腳下是軟若綿綿的錦緞,踩腳上猶如踏在雲端。


    鞋麵上繡著花團錦簇,一朵碩大的牡丹紋理向上,蔓延在腳背,綻放的刹是奪目。


    我小心地挪著步,隻覺得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這雙新鞋子穿在我腳上實在太過在乎,生怕弄髒了,卻反而束縛了。


    傅書業眼瞅著我將繡鞋放下,暗搓搓地想伸手摸摸這織錦緞麵,被我“啪”地打開了手。


    “洗手了沒,休要碰它。”


    傅書業吸吸鼻子酸道:“誰稀罕。”


    府試在即,阿娘為我做了兩身新衣,說進了城不能讓人瞧了笑話。


    傅書業在一旁像個猴似的上躥下跳地喊著為什麽他沒有,阿娘翻了個白眼,嘴裏嫌棄道:“你是泥裏混的,什麽新衣穿你身上都熬不過一日。”


    阿爹在一旁不出聲,默默地磨著草藥,將配好的藥包分門別類的裝好。


    阿爹腰上還敷著膏藥,他歲數大了,腿腳不像從前利落,采草藥還把腰閃了,被一同前去的村民攙著下了山。


    我坐在一旁默默地瞧著,心裏不是滋味。


    “阿娘。”


    “盤纏亞子你拿好,傅書業不是個過日子的,萬不能讓你哥摸到錢,不然你倆就等著露宿街頭吧。”阿娘像是知曉我要說什麽,飛快地打斷了我,將兩包沉甸甸的錢袋子塞給了我。


    我摸了摸懷裏前幾日阿娘給的盤纏,剛要拒絕,阿娘卻衝我一眨眼悄聲道:“那是給你應急的,莫聲張。”


    就這樣,大家各懷心事的度過了離家前的最後一夜。


    這一夜後,傅書業和我將踏上漫漫科舉路,帶著阿爹阿娘的騏驥,去拚一個未來。


    天剛蒙蒙亮,晨曦徐徐拉開了帷幕,朝陽破空而出。


    傅家門口的鞭炮聲連綿不斷地響了起來。


    阿爹阿娘早早地起了,應付著前來相送的鄉親們。


    我還在朦朧中,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黃泥土的房頂,心裏暗暗發誓定要掙個功名讓阿爹阿娘不用再辛苦做活,可以住上兩進兩出的大院子。


    傅書業沉著臉站在我身旁,臉色陰沉地想要殺人。


    我曉得他因為什麽,魯縣民智開化的晚些,這裏的村民普遍沒有趕考求仕的意願。


    阿爹阿娘是金舜官府接管後才來此定居的,眼瞧著魯縣除了些果腹的營生外再無出息,遂而全力供傅書業和我從小讀書識字,力求讓我們走出這片方方塊塊的天。


    所以,自科考恢複以來,今年趕考的隻有我和傅書業。


    這也算個光耀地方的事兒了,魯縣縣丞腆著肚子站在院子裏,滿麵紅光地衝著阿爹阿娘說些客套話。


    俗話說殺父仇、奪妻恨,如今奪妻之人就在眼前,饒是傅書業平日裏偽裝的再好,如今也要繃不住了。


    阿娘心中也有數,趕緊迎著縣丞大人進了屋,臉上堆滿了虛偽的笑意,迴身衝我背背手,示意我們趕緊出發罷。


    雖然不是沒想過出發的情景,可真到了這一天心裏還是堵得發慌。


    我和傅書業一人背著兩包行李,默默地走向了村口,互相誰也不說話。


    山上的草綠了,遍地不知名的野花開的燦爛。春風吹拂著抽出嫩芽的柳絲嫵嫩地像姑娘的臉蛋。用力地吸上一口,是帶著露珠獨特香甜的山間空氣,比家門口永遠揚著塵土的黃土地不知要幹淨多少。若是往常,能偷溜出來不知傅書業和我要玩瘋成什麽樣子。


    可如今這美景美色落在我眼裏,卻提不起什麽興趣,隻悶悶地低頭向前走。


    “你餓不餓?”傅書業終是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沒精打采地走著,隨口答道:“還行。”


    傅書業卻像打開了話匣子,開始叨叨起來:“一會翻過這座山,我們便可雇輛馬車,再跑個兩天兩夜便能到了葑祁,到時候尋個清淨的客棧,隻等著月中報名月末參考了。”


    “......”


    “亞子,不如我們先定個小目標,先爬到山腰,然後就把阿娘給帶的杏仁酥吃了如何?”


    “......”


    傅書業一邊翻著行李一邊念著:“阿娘還帶了你最愛的蜜餞,你嚐嚐!”


    傅書業不管我答不答話,隻自顧自地說著,不一會卻沒了聲響。


    “怎麽?”我迴身瞧他,見傅書業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裏托著兩包銀白羅帕。


    “喏。”傅書業使勁地眨巴著眼,表情奇怪,把其中一包遞給了我。


    我接了過來,一股濃濃的肉桂香味迎麵撲鼻。


    “阿爹怕你手腳會冷。”傅書業吸著鼻子道:“阿爹還給我帶了金銀花,想來是怕我堵心上火。”


    我摸著羅帕,指腹間感受到帕子上的凸兀,小心地將帕子翻過,隻見上麵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句:“淩雲千裏,韶華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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