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吃水很深,艱難地航行在江麵上。


    兩岸風景很好,蒼鬆翠柏,崇山峻嶺。


    時不時見到蒸騰而起的霧氣,卻不知是雲嵐還是田刀耕火種時產生的煙霧了。


    纖夫們喊著充滿節奏的號子,一步一,艱難行走在江灘之中。


    江灘遠處則是山嶺,山上開辟出了令人驚歎的道路。


    有些路段算是山坡,簡單修一番就是道路了。


    有些路段則要開鑿、拓寬,需要花費不少的工夫。


    還有些路段就十分艱險了,完全是棧道,走在上麵都嚇人。


    整個北方的正經驛道之中,也就冠爵津(雀鼠穀)有一段是木質棧道,


    可見南北地理的不同。


    「宗儒看得入神了。」習走上船頭,拈須笑道。


    「習公。」母丘祿轉過身來,行了一禮。


    「哎,老夫不過癡長十餘歲而已,你我表字相稱即可。河東母丘氏,也是名門望族了。」習連忙攔住,笑道。


    母丘祿暗道河東母丘氏早沒了,他長於江南,更談不上名門望族。


    習得授襄陽令一職,地位上與母丘祿差別不小,但人家門第比母丘氏這種刑家之餘高,又是荊州望族,在本地名氣大,故兩人交往起來地位還是比較平等的。


    「彥文,我方才見得對麵山道上有人馬在行軍,可有關礙?」母丘祿指了指江北,問道。


    「無妨。」習信心十足地說道:「老夫事先找過人了。值此之際,人心思變,無礙的。些許兵馬,或許是郡兵調防罷了。說起來,這路還是當年劉玄德修的呢。備先至江陵,複馳至涪城,璋率步騎數萬人與會,便是走的北邊這條山道,亦稱江道。」


    母丘祿緩緩點頭,又問道:「方才聽船工提及,此地名石門山、石門灘?」


    「正是。」習說道:「夷陵之戰後,劉備敗退,經此門西逃。吳兵追之甚急,備燒輻重斷道。時孫桓為陸遜前驅,奮不顧身,斬上夔道,截其要徑,備翻山越險,僅乃得免。」


    燒輻重便能斷道,逼得吳人像特種兵一樣攀岩繞後,截斷劉備退路,可見峽道艱險如此崎嶇狹窄的地形,可供紮營屯兵的地方定然不多。如果要聚集在一起,免得被人各個擊破的話,那可供選擇的地方就更少了,難怪劉備在亭吃了大虧。


    大梁若要攻取這幾個郡,最好的進兵路線還是長江。不過峽道也不是不能走,比起秦漢年間,劉備重修了道路。晉一統三國後,再次整修。比起幾百年前,峽道好走了不少,至少已可供萬人規模的部隊隨意通行。


    「多謝彥文解惑。」母丘祿行了一禮,道:「出來走這麽一遭,對勸服宗曠更有信心了。」


    說罷,指了指江北那些穿著各色麻布粗服的兵土,笑道:「連戎服都沒有,算什麽兵?靠這些本錢,不如早降。」


    習聽了尷尬一笑。


    臨時征發的田舍夫而已,連世兵都不是,哪來的戎服?有衣服穿還算好的,等你見識到胸露乳、鬼麵紋身的蠻兵,豈不是更驚訝?


    船靜靜行駛著。


    號聲迴蕩於山峽之間,驚得猿猴啼叫不止,仿佛驚弓之鳥一般。


    ******


    三月初五,就在邵勳下達一係列官員任免命令的同時,母丘祿、習一行人終於抵達了魚複縣外一一亦作「魚腹」縣,今重慶奉節附近。


    此縣西南臨大江,地勢頗高,「窺之炫目」。


    縣後有一條山道直通內陸山區腹地。腹地多蠻夷,而少漢民。事實上,


    從江陵走陸路西行的話,基本上你都穿行在蠻夷部落聚居的山區,即便是郡縣編戶人口,也不一定是漢民,更多的是漢化蠻夷。


    對南方地區的開發與同化,可謂任重道遠。


    魚複縣很小,甚至不如縣境內公孫述所築之白帝城大。


    船隻在江浦靠岸後,很快湧來了一批力工,操著大家聽不懂的語言,大聲叫著什麽。


    很快,岸上湧來一群人,拿著刀鞘連砸帶打,將人驅散,然後來到江浦碼頭上,對母丘祿行了一禮,道:「叔父,一路之上可還太平?」


    母丘祿掃了一眼後麵,沒說話。


    麵前之人是益州刺史、監巴東軍事母丘奧之子母丘,從家族輩分上來說是母丘祿的族子,他應該稱唿「族叔」才對。


    不過,故意喊得親近就是一種態度了,也可以稱作暗示,懂的都懂。


    「叔父勿憂,都是我家部曲、賓客。」母丘看懂了母丘祿的猶豫,出言解釋道。


    母丘祿這才鬆了口氣,然後低聲介紹習。


    各自見禮完畢後,一行人上了岸,周圍百姓紛紛避散。


    母丘家的部曲賓客則協助船工及隨船而來的二十餘名兵士一起,將各色貨物人扛馬馱,裝載而走。


    母丘看了便笑,道:「叔父好客氣。這一船陶器、瓷器、飾物,在巴東可值錢了。窮鄉僻壤之地,百姓還在刀耕火種,家中也隻拿得出一些柑橘迴禮了。」


    母丘祿聽了大笑,對這個族侄的性格算是有所了解了:平日裏應是比較恢諧。


    ‘天子愛食柑橘,侄男若送此物,卻是對路了。」他說道。


    「果真?」母丘狀似驚喜,道:「家父總說我性諧,不是幹大事的料,至今還是白身。侄或許可以橘官入仕?」


    橘官乃前漢所置。巴東郡沒有,但巴郡(今重慶渝中)有,主管官辦橘園、荔枝園,夏至則熟,二千石常設廚膳,命士大夫共會樹下食之。


    後世「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女主楊貴妃,所食荔枝就產於重慶,為此唐代還有專門的驛道,俗稱「荔枝道」。


    不過,官辦荔枝園在後漢時漸漸敗落了,此時更是凋零無比,倒不全是因為戰亂,而是小冰河期的到來,氣溫驟降,不太能長起來了。


    官辦荔枝園再度興盛,或許要等下一個氣候溫暖期了,比如隋唐。


    母丘祿知道侄子說橘官是開玩笑,不過一一也未必不可能啊。


    看看天子搞商事那勁頭,真不會重設橘官嗎?即便不叫這個名字,在少府裏領個職銜,專管橘園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賢侄既有此誌,老夫定然向天子舉薦。」母丘祿跟著開了句玩笑話,


    眼見著貨物裝得差不多了之後,便上了牛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縣城。


    老實說,還是挺紮眼的,但問題不大。一來別人不知道來的是什麽人,


    隻當是與母丘家做買賣的客商呢,二來母丘奧是刺史兼都督,多大點事啊。


    山路崎嶇,牛車走得很慢。


    母丘祿、母丘叔侄共乘一車。一邊走,一邊輕聲交談著。


    習坐在後一輛牛車上,他則在仔細觀察著巴東民情。


    這裏真是個小地方,也是個窮地方。


    縣城外就是山嶺,百姓燒荒為田,刀耕火種,非常原始落後。


    大部分田地去年深秋時燒掉了,經過一整個冬天的清理,春天種上雜七雜八的農作物。


    也有春天燒荒的,一般先清理林木,雨前再點一把火,以灰為肥,雨落後開種。


    但他們不會養護田地,連種數年之後,畝收銳減,於是遷往下一片燒荒完畢的田地有點遊耕的性質。


    這就是田,真的太落後了。


    兩軍在此交戰,短期還好,長期來說就地籌糧肯定十分困難,非得從外地轉輸不可,幸有大江!


    與農業耕作的落後相比,此地百姓的愚味更甚。


    一路之上,巫鬼之術存在的痕跡隨處可見。斷發文身的百姓更比比皆是,望之不似漢地。


    這還是經曆秦漢魏普數朝教化的結果了,真不知春秋戰國時又是一番什麽樣的場景。


    楚王那句「我蠻夷也」或許並不僅僅是自嘲。楚都如此,巴蜀又有什麽兩樣呢?


    車隊很快進了城,抵達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小小的魚腹縣城內,擠了縣衙、太守府、刺史府等各種衙署,亂得可以仆役通報後,一行人很快被接引了進去。


    母丘祿整了整衣袍,將一份禮單藏於袖中,與習對視一眼,一前一後入內「宗儒。」前方來了一黑麵髯大漢,和母丘祿這種清秀小白臉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直讓人懷疑他倆到底是不是親戚。


    當然,他們少年時時常見麵。晉梁未交兵前,母丘祿數次入建鄴,也見過幾迴,真不至於弄錯。


    「宗曠。」母丘祿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沒想到多年不見,


    你都當上刺史、都督了。」


    「什麽刺史、都督?」母丘奧苦笑道:「益州就這一個郡了,我這刺史與太守何異?」


    「話不能這麽說。」母丘祿搖頭道:!「若有機會迴建郵當官,定然要按刺史算的。此番前來,弟帶了一—’


    「先別說這些!」母丘奧一臉急躁,道:「兄得到確切消息,成國朝廷已經發兵,往巴東而來,水陸軍士不下萬人,已克南浦(今重慶萬州)。郡中吵吵,很多官員也不怎麽聽話,以兵少為由,打算棄守巴東,向東退至建平(今重慶巫山)。」


    「不能退!」母丘祿一聽,頓時急了,脫口而出道。


    這話有點越界,但母丘奧聽了卻沒有絲毫怪異神色,定了定神後,認真問道:「宗儒,若有援兵而來,當然可以不用退。今卻無兵——”


    「你的兵呢?」母丘祿問道。


    「本來就隻有郡兵千餘人而已。」母丘奧說道:「彈壓地方尚可,抵禦成國則無能,需得召集蠻兵。


    3


    「那就召集啊!」母丘祿說道。


    「蠻夷首鼠兩端,不多人搖擺不定,欲助成國,如之奈何。」母丘奧說道。


    「宗曠,你聽我一言。」母丘祿說道:「我不信大普立國數十載,沒有絲毫威望。偽成才幾年,如何與大晉比?蠻酋貪財貨罷了,我剛帶來一船財貨,先拿來用吧,以後再補給你。若實在事不可為,遁走無妨,可隻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都不要放棄。守住巴東,天子大悅,定然賞賜無數,不吝官爵。」


    說到這裏,母丘祿加重了語氣,道:「巴東不隻是一個郡的事。有此地在手,將來入蜀極為便利。這不是巴東,是整個益壺啊!兄長宜三思。」


    母丘奧沉默許久,歎道:「罷了。要被你害死了。」


    話說得有點奇怪,但母丘祿卻大喜,終於把這位族兄給勸住了。


    他若跑路了,巴東失守,以後再奪迴來卻不知要付出多大代價。


    這可是頂在蜀地腦門上的峽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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