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蒸騰,時間到了六月中旬。


    六月飛雪這樣的奇景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沒能見到雪落,天氣自然是炎熱難當。


    幸好長安城的綠化工作做得好,“長安大街,夾樹楊槐”,一片片樹蔭遮天蔽日,抵消掉七分暑意,行人總算還敢出門,商販也總算還能擺攤叫賣。


    在一片樹蔭下,順強顧不得臉上橫流的汗漬,一口喝完碗裏的冰鎮酸梅湯,仍自喘著粗氣。


    裴盛秦毫不介意,從他手中接過空碗,順手遞給身後的小販:“老板,再來一碗。”


    看著裴盛秦笑眯眯地將第二碗冰鎮酸梅湯遞給順強,公狗也一邊端著一碗酸梅湯喝,一邊砸巴著嘴道:“這一碗酸梅湯便要一兩銀子,足夠尋常百姓三口之家吃用一月了,真貴。”


    裴盛秦大笑道:“值錢的不是這湯,而是湯旁的冰塊,這時候還能見著冰,確實難得。”


    “客官一看就是識貨的!”小販挑起大拇指,自誇道:“我家的冰窖,放在全長安都算是大的,您瞧瞧尋常賣冰食的,基本上五月便把冰耗盡了。這附近好幾條街,如今也就我家還能每日拿出這麽多冰食來賣。”


    裴盛秦笑了笑,沒再搭理小販,心裏想著梓潼公府裏用不完的冰,便覺得十分痛快。


    除非遇到難得的六月飛雪奇景,否則想在這個季節見到冰,唯一方法就是趁著冬天挖出冰塊藏在冰窖,以供夏日取用。不過此法耗費人力頗巨,效率也是頗低,哪怕是大秦皇宮裏頭,每年存冰也就是勉強夠用。至於民間,一般到了六七月便無冰了。


    當然,有裴盛秦在,梓潼公府注定是不一般的,因為裴盛秦很清楚,隻要把硝石扔進水裏,就能在夏日製出冰來。這是裴盛秦獨有的秘方,每次製冰也都是他一個人躲在冰窖弄好再出來。眾人也隻當是裴氏主人家多年不曾居住在長安的府邸,下人們年年挖冰,累年積攢較多。


    說來也是湊巧,今天裴盛秦領著公狗出來閑逛,便正好趕上順強迴京,三人在路邊相遇。


    連喝了兩大碗酸梅湯,順強總算是喘勻了氣。他朝裴盛秦拱手道:“侯爺,事情辦妥了。末將在張掖大牢尋到了唿延平,給他遞了話,又留下了紋銀百兩。那唿延平得知侯爺堂堂名將,竟也聽聞他一草莽之名,還派人千裏結交。自然也是感激涕零,連番道謝,說將來若有機會,定來投奔侯爺,為侯爺效死。”


    裴盛秦問道:“你到的時候,苻太守應該還沒到任吧。”


    順強答道:“這是自然,苻太守走的官道,末將走的小道,自然是末將更快些,末將事情辦完離去時苻太守都還沒來呢。”


    官道的優勢是道路寬廣平整,適合軍隊開拔,貨物運輸,馬車行進。劣勢則是官道的修建是一城連著一城的,而所有城池之間卻又不可能剛好串成一條直線。也就是說,走官道多多少少都是要繞路的。


    小道則是走的人多了,自然而然踩出來的道路。小道狹窄,路況也不好。唯一優勢是兩個城池間的小道一般都是直線距離,走小道不用繞路。順強正是抄了小道,這才趕在苻昌赴任之前,提前抵達張掖拉攏了唿延平。


    “如此便好,辛苦你了。”裴盛秦點點頭,這便是盡人事聽天命了。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就等著唿延平把慕容超送上門來。


    順強嘿嘿一笑道:“能為侯爺辦事是末將的福分,不辛苦。”


    順強至今還不明白裴盛秦拉攏唿延平的用意,不過他很清楚,自家侯爺從不會無的放矢。既然讓他去了張掖,其中必有深意。


    順強一路車馬勞頓,此時裴盛秦自然不好拉著他繼續逛街。待喝完酸梅湯,三人便打道迴府。


    迴到府中,裴盛秦立馬又被裴元略喚進了書房。


    “吾兒,遼東那邊的消息傳迴來了。”一進書房,便見裴元略重重一歎。


    裴盛秦見裴元略神情不豫,心中便是一緊:“是壞消息?”


    裴盛秦對母親的印象不深,對那位以前聽都沒聽過的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舅舅自然也談不上感情。


    但畢竟是血脈至親,從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要說全然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


    “唉,為父上月便往遼東去信,至今,高丘夫與扶餘句的迴信都先後到了。高句麗、百濟,皆已全境搜尋,卻未發現長陵行蹤。”


    “扶餘句也替咱們家尋人了?”裴盛秦有些意外。


    高丘夫雖然屢屢尋借口向朝廷討要遼餉,頗為桀驁,卻終究是大秦朝廷正式冊封的藩王、封疆大吏。與裴元略好歹算是同朝為官,願意賣裴氏一個麵子倒也正常。但那扶餘句卻一直都是受的晉朝冊封,他願意幫助裴氏尋人就很難得了。


    裴元略頷首道:“百濟如今幾次三番想要脫離晉朝,轉而接受我朝冊封。我們裴氏聖眷正濃,那扶餘句巴不得有機會攀上我們家,此等小事自然不會拒絕。”


    “原來如此。”裴盛秦這才想起,最近早朝時,的確好幾次都有大臣上奏言百濟歸附之意,隻是當時他不曾留心罷了。


    既然高句麗和百濟都沒找到慕輿長陵,便隻剩下三種可能。


    其一,慕輿長陵在朝鮮半島最東南方的新羅小國——此時的新羅,實際上相當於一個部落聯盟,還處於很原始的部落文明階段。一個生無長物的世家公子逃到那種洪荒之地,其兇險可謂是九死一生。


    其二,慕輿長陵偷偷迴到了中原——這個可能性極小,前燕之時,慕輿長陵作為通緝要犯,怎麽可能敢歸國。待到朝廷平燕後,燕朝舊地皆依秦律完善了戶籍製度,慕輿長陵很難做到偷度迴秦朝不被發現。


    其三,近三十年歲月流轉,慕輿長陵不知何年何月,早已在遼東的某一塊土地上默默死去——事實上,這才是可能性最高的一種推測。


    裴盛秦看著父親,猶豫片刻,歎道:“事不可為,父親還是莫要多想了,身體要緊。”


    裴元略也很明白這一點,他頹著頭,重重歎道:“沒能找到長陵,為父對不起你母親啊......”


    裴盛秦剛離開裴元略的書房,立馬又有丫鬟來傳話,讓他去麻姑那裏看看,說是那枚古符的研究有了進展。


    一聽到古符有進展,裴盛秦不由精神一震。不知不覺,那道來曆奇特,且在後世留下了千古罵名的奇異古符,已經成了裴盛秦的一個心結。


    因為頂著裴盛秦小妾的身份,麻姑平時夜裏都與裴盛秦同住一室,隻是分床而已。不過到了白天,兩人一般便各有各的活動。


    裴盛秦上午一般都是去上朝,不上朝的日子偶爾去禮部瞧瞧,大多數時候都是去處理自己的各種事情。混到禮部侍郎這個層次,已經不需要每天跑去衙門當值了,這就和後世官大的不用每天上班是一個道理。


    至於麻姑,通常都是在裴盛秦給她準備的一間小屋中研究她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有時候會溜出府,大概又是去和複趙會的人聯絡吧。以往謝道韞住在府中,麻姑有時無聊了,還會拉著謝道韞聊天解悶。謝道韞搬走後,裴盛秦前幾個月帶迴家的侍女紫槿便成為了麻姑的新工具人。


    裴盛秦趕到麻姑搞封建迷信的小屋,推開門,便看見麻姑盤膝坐在一方蒲團上,臉色有些蒼白,那塊古符便握在她的手中:“你怎麽了,沒事吧?”


    麻姑看著裴盛秦,神情平淡地搖搖頭,道:“無妨,隻是耗費精力頗多,休息一陣便好了。此符十分神異,解讀需耗費大量精力。我專研多日,直到今天才算是解讀出了冰山一角。”


    裴盛秦沒有問麻姑解讀的原理和思路,他知道這些東西就算麻姑告訴他他也聽不懂。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都解讀出了什麽?”


    “暫時隻讀出了七個字——”麻姑看著裴盛秦,一字一頓道:“帝,出,五,將,久,長,得!”


    裴盛秦神情變得肅穆。


    若說在這之前,他還曾懷疑是有奸佞刻意曲解此符,才讓秦皇得到“帝出五將久長得”的錯誤讖言,從而遺恨萬古。畢竟這古符玄異,普通人哪裏看得出端倪,若真遇到個居心叵測的神棍亂解讀,也沒人分得出來。


    可是,如今經過麻姑的解讀,竟也同樣得出了這七個字!


    首先裴盛秦相信麻姑不會欺騙自己,其次她也沒機會去和另外一個平行時空中的解讀古符的人串供啊!


    這隻能說明,這道古符之中,確實隱藏著“帝出五將久長得”的讖言,而並非是人為的故意曲解。


    裴盛秦從麻姑手中取過古符,再一次反複觀察,除了那些古怪的符文之外,仍是一無所獲:“果然,鬼神之物隻有神棍才能看懂。”


    再一次將古符扔給麻姑,問道:“你剛剛說這幾個字隻是冰山一角,這麽說這塊古符裏頭還藏著更多的信息?”


    麻姑認真道:“自然,此物之神異,隻怕不在河圖洛書,太極八卦之下。其中蘊含無數,絕不止這區區一句讖言。”


    裴盛秦道:“那你沒事便繼續研究研究吧,看看還能不能看出些什麽,研究不出來就算了。”


    裴盛秦語氣頗為隨意,他對這道古符的興趣已經減弱了許多。


    因為,前世的曆史已經告訴了他,這《古符傳賈錄》乃是一本邪書,所謂的“帝出五將久長得”更是一句標準的偽讖!


    秦皇誤將偽讖做讖言,當真出奔五將山,結果惹來了五將之難,新平之禍。


    能夠將無數信息藏匿在一塊小小的古符之中,這的確超越了裴盛秦的理解範疇,也稱得上是“神異”。


    問題在於,這古符中所記載的信息是假的——至少“帝出五將久長得”這一句讖言是假的!


    無論這玩意上麵記載了多少信息,操作原理多麽神異,來曆多麽詭異。但隻一點,這上麵記載的信息是錯誤的,那便終究沒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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