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什麽?自然是夜半敲門聲。


    裴盛秦被驚醒,沉著臉披上外衣,卻並未第一時間去開門。


    裴盛秦估計來者應該是苻陽,苻陽今日本就是要宴請他,後來臨時變成了宴請晉使。宴席間苻陽也沒機會與裴盛秦單獨說話,或許正因如此,苻陽才會半夜前來拜會。


    裴盛秦此時卻並不想見苻陽,雖說他和苻陽也沒有商量過什麽陰謀,但半夜私會總歸不好。六皇子如今可還留宿在東海王府呢,若是被發現,那可解釋不清了。


    過了許久,敲門聲不歇反急,裴盛秦歎了口氣,知道躲不過去了。


    跳下床,點起蠟燭,裴盛秦來到門口,將大門緩緩拉開。


    “下官已經睡下,王爺若無急事,不妨明日再——”裴盛秦話說出一半,連忙住口。


    因為他發現來者並非苻陽。


    “王村長?你來本侯這兒做什麽?”


    裴盛秦皺起眉,打量著賊眉鼠眼的王鬻之,語氣頗為不善,不知道這老東西半夜敲門是想做啥。


    “嘿嘿嘿,裴侯,咱們進去談,進去談!”


    王鬻之朝裴盛秦拋了個“媚眼”,也不等裴盛秦同意,便從裴盛秦身側擠進房內。


    見到來者不是苻陽,裴盛秦便鬆了口氣,他所需要避嫌的隻是苻陽。見見晉朝使者,就算被人看到了問題也不大,反正本來就該他負責接待晉使。


    將王鬻之迎進房中,又隨意虛掩住房門,裴盛秦這才來到桌邊坐下。


    “王村長,有什麽事,說吧!”


    王鬻之小心翼翼地坐在裴盛秦對麵,陪著笑臉道:“裴侯可否還記得,去年您寫給我們琅琊王氏的那封信?”


    裴盛秦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來王鬻之說的是啥,連忙幹咳一聲,正色道:“王村長莫要亂說,你我原本素不相識,本侯何時給你們琅琊王氏寫過信?”


    王鬻之反應過來,連忙應道:“對對對,裴侯說得對,裴侯沒寫過信,是老朽記錯了,那封信的凝之寫的!”


    “哦,王村長說的那封信,本侯倒也有所耳聞。”裴盛秦這迴點了點頭。


    兩人此時說的,自然是當初裴盛秦威脅王凝之寫下的那封“勸降信”——當然,秦朝當時的官方說法是晉朝左將軍王凝之思想積極,願意主動寫信勸降琅琊王氏,和裴侯沒半毛錢關係,可不是裴侯逼他寫的。


    “凝之侄兒當初來信,向我琅琊王氏陳明利害,並說秦朝歡迎我們琅琊王氏認祖歸宗。敢問裴侯,這可是真的?”


    裴盛秦點了點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自然是真的,怎麽?莫非琅琊王氏想......”


    王鬻之佯做歎息,道:“隻要是人,就有祖宗,哪怕是花草落葉,亦有歸根之願,何況人乎?”


    王鬻之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抬頭瞅了眼裴盛秦的反應,見裴盛秦麵露嘉許之意,心中大定,便繼續說了下去。


    “我琅琊王氏起源中國,代代紮根中國,千年萬年的故鄉情,豈能拋卻?當年光文中興,漢室衣冠席卷中原,晉室無力相爭。那晉元帝司馬睿以皇帝之名,裹挾我琅琊王氏隨他南渡,以至於我王氏背井離鄉,流落江左,爾來已有七十餘年矣!”


    王鬻之口中所謂的漢朝,便是西晉末年興起的前趙王朝。前趙亦稱漢趙,國號本是大漢,奉的是漢朝正朔,後來才改國號為趙。“光文中興”的光文,便是指前趙開國皇帝,漢光文帝劉淵,當年前趙打著反晉複漢的旗號,所向披靡。認真說起來,那劉淵是匈奴冒頓單於與西漢和親公主的後裔,倒也的確流淌著漢朝皇族的血脈。


    “我琅琊王氏這幾代人皆將南渡江左引為家族之恥,怪隻怪當年司馬家族威逼利誘,強行裹挾,我琅琊王氏是不得不從啊!然而七十年來,我們琅琊王氏雖然身在江左,卻仍心心念念著中國,心心念念著琅琊郡!因為,那是我們的故鄉,我們的祖地啊!當時收到凝之來信,聽說秦朝願意給我們琅琊王氏一個認祖歸宗的機會,我們琅琊王氏都要樂瘋了!秦朝的大恩大德,我們琅琊王氏永世銘記啊!”


    如果說收到書信時,琅琊王氏還在秦晉間搖擺不定,那麽從淝水條約簽訂後,琅琊王氏內部便徹底傾向於秦朝。晉朝借著淝水大捷的東風,不但沒能一舉擊潰秦朝,反而還被秦朝挽迴局勢,最終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條約,這樣的大晉朝,傻子才跟著它混!王鬻之此次北上,明麵上是作為使臣,處理淝水條約的後續交割問題。實際上則是擔負著家族重任,來秦朝探探底,看看投秦的可行性,以此來決定琅琊王氏到底要不要投秦,如果要,那麽什麽時間段以什麽方式投秦。


    裴盛秦明知王鬻之在胡說八道,要說當年琅琊王氏受到了晉元帝的威逼利誘,裴盛秦相信。但裴盛秦可不信琅琊王氏那麽大個世家,麵對當時已經窮途末路的晉元帝,會毫無抵抗之力。若是琅琊王氏當初堅持留在琅琊,不肯跟著晉元帝南渡,晉元帝也沒本事在漢帝的眼皮子底下強行把琅琊王氏劫走。說白了,問題還是出在琅琊王氏自己身上,是他們貪圖虛榮,想著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主動跟著晉元帝南渡去當雞頭。


    不過王鬻之話裏行間有意投誠,裴盛秦自然也不會拆穿他的場麵話,於是裴盛秦笑眯眯地說道:“王村長言之有理啊!我們大秦朝始終堅信,當年南渡之軍民,大半都是受了晉朝反動派的誘騙裹挾,而並非真心附逆。數十年來,我們大秦朝始終有政策,隻要南渡軍民的後代有願意認祖歸宗者,大秦朝一律支持。隻要你們越過晉朝的邊防線,進入秦朝疆域,便會受到大秦朝邊境駐軍的保護!”


    既然越過邊界就有秦軍保護,便不用怕晉朝惱羞成怒派人來追殺了。王鬻之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不由點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王鬻之又繼續看著裴盛秦,不過等了半天,裴盛秦卻沒有繼續說話。


    王鬻之不由有些愕然,道:“裴侯,這就沒啦?”


    裴盛秦疑惑道:“本侯說得夠清楚了吧,大秦歡迎江左義士認祖歸宗,隻要進了邊界線,大秦軍隊便保證其安全。琅琊王氏自然也在此例,王村長還要問什麽?”


    這不是裴盛秦臨時編出來的,秦朝的確有相應的政策,就像晉朝以前也有“戡亂”政策鼓勵中原軍民南渡。隻不過自從皇始四年桓溫在秦朝被吊打成狗,被苻生南逐三千裏,狼狽逃迴晉朝後。攻守易勢,晉朝怕秦朝打過來,便默默取消了戡亂政策,秦朝則在同一時間設定了招攬江左軍民的相關政策。


    王鬻之幹咳一聲,遲疑道:“那啥,我們琅琊王氏忠義無雙,舉族歸國,咱們大秦朝廷就沒有什麽特殊優待嗎?”


    王鬻之很擅長順著杆子爬,現在已經是“咱們大秦朝廷”了。


    裴盛秦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王鬻之的意思。他這是覺得他們琅琊王氏挺牛逼的,這麽牛逼個大家族投秦,秦朝總該意思意思,多多少少賞點錢財官爵,或者土地人口什麽的。


    裴盛秦沉吟片刻,想著琅琊王氏如果真的過來,也算是自己人了,現在若是忽悠了他們,以後怕是不好收場。於是裴盛秦據實說:“琅琊王氏慕義而歸,封賞自不會少,但本侯隻能保證你們進入秦朝後的安全,其餘之事,本侯亦不能做主。不過待琅琊王氏入秦之後,本侯可以去覲見陛下,為琅琊王氏請封。”


    保護北歸者安全,是秦朝的既定國策,裴盛秦可以大大方方的拋出來。但封賞什麽的,裴盛秦的確沒權力做主,隻能替琅琊王氏向秦皇討賞。至於秦皇給不給,給多少,這就不是裴盛秦能掌控的了。若是裴盛秦現在滿口大話,隨意許諾,到時候秦皇那邊要不下來,那就很尷尬了。


    王鬻之心中頗有些不滿,道理他都懂,但不能提前把待遇敲定,心頭總不踏實。現在大晉朝雖說是風雨飄搖混亂不堪,但琅琊王氏作為大晉朝世家中的“雞頭”,日子倒也還過得去。如果什麽條件都沒談妥,隻有一條保障安全便北歸秦朝,王鬻之估摸著族人肯定不會同意。


    畢竟秦朝浩瀚無疆,世家大族林立,琅琊王氏進入秦朝就隻能算個弟弟了。到時候要是什麽優待都沒有,或者封賞很少,琅琊王氏拿什麽在秦朝立足?要是到時候在秦朝的日子過得還不如在晉朝時滋潤怎麽辦,那還北投個屁,不如留在晉朝呢。


    王鬻之歎道:“多謝裴侯坦誠相告,隻是......老夫也有難處,如果不能敲定優待事宜,隻怕族人不願北歸啊。”


    裴盛秦道:“要不過幾日本侯便想辦法覲見陛下,向陛下轉達琅琊王氏的心意?”


    有資格對琅琊王氏提前開出優待條件的,自然隻有秦皇了。


    王鬻之眼睛一亮,道:“那就多謝裴侯了!”


    裴盛秦擺擺手,意味深長道:“不過本侯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若惹得陛下生厭,本侯可不負責。”


    王鬻之愣了愣,終於想明白了裴盛秦這句話的意思。


    裴盛秦一旦此時覲見秦皇,轉達琅琊王氏的意思,那就相當於琅琊王氏在和大秦朝廷間接談條件了。


    如果琅琊王氏沒有提前談條件,直接就過來了,那就是十足十的忠義之舉,必然能獲得封賞,甚至是聖眷。王鬻之所擔憂的,無非是到時候封賞的多少,怕冒險北歸封賞少了不劃算。這就跟搶紅包一樣,肯定搶得到,但不知道搶到的金額是多少,拿多拿少都是緣。


    但如果現在就和大秦朝廷談判,那性質可就變了。不談直接來那叫義士,談好條件再來,那就是單純的交易了。秦皇一定會欣賞忠義之士,卻不一定會欣賞一群商人投機者。運氣好點秦皇開出優厚條件,等琅琊王氏過來後一次性將條件結清,之後朝廷便與琅琊王氏再無瓜葛。至於聖眷就別想了,你一個投機倒把的家族,收了錢過來的,陛下會喜歡你們?若是運氣不好,引起秦皇厭惡,說不定直接不理會琅琊王氏,你們愛來不來,到時候可是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王鬻之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點,連忙搖頭道:“罷了罷了,裴侯,此等小事,還是莫要叨擾聖駕了。”


    裴盛秦道:“那北歸之事?”


    王鬻之歎了口氣,秦朝不明確開出優待條件,琅琊王氏實在很難決定是否真的北投。他隻好道:“容老夫再思量思量,以後再迴稟裴侯。”


    裴盛秦點了點頭,他也知道,這麽大一個家族,多半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如今琅琊王氏隻是有了一些歸秦的想法,卻依然沒有徹底決定放棄晉朝。如果不明確開出優待條件,空口白牙幾句話就想把他們套路過來,實在是不現實。


    “對了,裴侯,我們家族商議北歸之事,凝之身在秦朝,尚不知情。待老夫見到凝之,再——”


    王鬻之話未說話,便聽虛掩的房門外傳來唿喚聲。


    “裴侯睡了嗎?咦,怎麽門沒關嚴,還亮著燈,裴侯你在做啥。裴侯本官進來了啊!”


    裴盛秦心中暗道,這家夥怎麽也來了。


    是石三的聲音,裴盛秦已經聽出來了。


    王鬻之同樣聽了出來,他頓時就慌了。他可不知道石三其他的身份,他就知道石三是使團正使,是大晉朝的當紅人物,是桓氏的人。若是石三看見他半夜私會裴盛秦,就等於讓桓氏看見了;讓桓氏看見,桓氏絕對不會放過這麽一個抨擊琅琊王氏的理由。就算琅琊王氏沒有私通秦朝,恐怕桓氏也得編排琅琊王氏與秦朝有染,更何況王鬻之這次真的是來私通秦朝的。


    “完了完了,可不能讓石三看到老夫在此,裴侯,老夫要躲躲!”


    王鬻之倉惶起身,顯露出了與他老邁身軀嚴重不符的敏捷,用最快的時間跳進了旁邊的衣櫃,然後將櫃門關得嚴嚴實實。


    且不說條件沒談妥,王鬻之還在搖擺中。就算條件談妥了,已經決定好了要投秦,這時候也不敢暴露出去啊!琅琊王氏族人此刻可都還在晉朝呢,事情一旦泄露,說不定就是滅族之災。


    王鬻之掩上櫃門的一瞬間,石三也推門而入,臉上還帶著笑容。


    “嘿,裴侯,你在做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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