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寒的心怦怦直跳。


    她緊緊貼著牆,像做賊一般,時刻留意著周遭的動靜。


    看見自家小姐從狗洞裏爬出的巧兒,頗有些意外的問,“今日怎麽這樣早?”


    話未說完,就看見自家小姐向她比了個噓的手勢,隨即吩咐著,“快去給我拿兩身小廝的衣裳來,一件寬大些,另一件同你差不多的就行。”


    光是逃出去也不行,晴兒姐姐肯定很需要銀子,她的壓歲銀還有多少?唉,要是前些日子不買那對銀蝶發釵就好了,她心裏思量著。


    葉夢寒覺得她還能為方五多做些事兒,但她隻是一個幼稚女童,所見所想太過淺顯,除了想到遠行必要銀子,其他也想不起來。


    巧兒看她麵色有異,又見要小廝的衣裳,隻當她與方五小姐想起了什麽新的玩法,哪裏能想到她家小姐竟在助人“逃出生天”?


    巧兒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把衣服拿來了。


    葉夢寒接過衣服,把巧兒拉到身邊,小聲囑咐道:“這院子一定要看牢了,除了你,誰也不要留在這,就算是我二姐姐突然過來,也一定要看住她,絕不能放她進來。”


    巧兒被她鄭重的語氣唬住了,點點頭言道:“小姐放心,我一向是這樣做的。”


    她為葉夢寒打掩護久了,知道爬狗洞去外府這種事情,一旦被二小姐知道,會有多嚴重。


    “那就好,我過去了”


    叮囑好巧兒,葉夢寒又重新爬迴狗洞。


    屋子裏,方五正撥弄著自己的首飾體己,將這些散碎銀子放進錢袋中。


    “小五兒,這個不能用。”


    方晝瀾按住方五的手,柔荑中是一個繡著團花百合的錢袋,緞綠的綢子配上暗金色的絲線,無論是繡工還是用料都非凡品。


    他將錢袋解開,銀子盡數倒出,又從高壯漢子身上解下一個暗色麻布製的錢袋,重新裝入。


    “那個太惹眼,往後我們隻能用這個。”


    粗麻的錢袋有些粗糙,放在掌心裏遠不如絲綢那般柔和,甚至還有幾分紮手。


    方五一時愣住了。


    是了,以後“惹眼”的東西,一概不能用了。


    她將放在手邊的金蓮攢珠花簪放迴首飾盒裏,又將頭上的發飾盡數摘下,隻用一根極細的純金發簪,將頭發重新束了上去。


    方晝瀾看著妹妹將滿頭珠翠一個一個摘下,心中又何嚐好受?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連妹妹那柄不加任何雕飾的金簪也抽了下來,轉而從桌案上拿了根玉製的朱筆替她挽上。


    “小五兒…對不起…”


    前路危險,方晝瀾隻能小心再小心,這份小心背後的辛酸,得他們兄妹一起來嚐。


    兄妹二人站在鏡子麵前,誰都不說話。


    屋裏氣氛愈加詭重,此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打破了這詭重的沉靜。


    葉夢寒捧著兩套衣服走了進來,她將衣服置於桌上說道,“我這一路很是順利,你倆快換上,我們馬上逃出去。”


    她這一來一迴速度極快,方家兄妹顯然沒有料到此行竟如此順利,心中添了幾分慰藉。


    壯實漢子拖過塌前的一道屏風隔在中間,將屋子分成兩處。


    笙歌見狀,連忙拿起衣服,拉著方五去了屏風背後,葉夢寒自然也過去幫忙。


    很快,方家兄妹便退下了錦衣華服,換上了小廝衣裳。


    兩人均是百裏挑一的好相貌,但即使是脫去羅衣,換上了下人灰撲撲的衣服,仍是十分惹眼。


    葉夢寒連連搖頭。


    這兩個人怎麽看都不像小廝,這氣質不符的違和感反而更引人注目。


    她想了想,從方五的妝台上撿了畫眉用的黛粉和擦臉用的妝粉,塗在二人臉上。頓時,白得耀眼的膚色一下子變得暗沉無光。


    她又補了兩下,見麵上已呈現出灰青,再配合上一雙通紅的雙目,露出幾分疲態,這才罷手。


    方五根本不敢抬頭看向鏡子。她心中明白,如果能順利逃出去,今天絕不會是她人生中最失態的一天,隻會是一個開始。


    從此,她便再也不是那個受盡父母寵愛的宰府嫡女,她將是無父無母的罪臣之女,宰府的一切都將是前生的事兒了。好在,她還有哥哥!


    從此以後,哥哥將會是她唯一的親人了。方五伸手拉住了方晝瀾,從對方掌心中獲取溫暖。


    方晝瀾也緊緊握住方五的手,希望能打消她的不安和擔憂。


    兄妹二人牽著手,互相倚傍著向屋外走去。


    快要到門邊時,壯實漢子停了下來,他拉住笙歌,緩緩說道:“少爺,我和笙歌必須要留在這裏。”


    葉夢寒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方晝瀾卻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旦被人發現方家人去樓空,必會追查他們兄妹的下落,到時候,不僅他們幾人逃不開,就連葉家小姐也不得善了。


    想要不被人發現,除非……


    枉他一直自認才智過人,竟沒有想過這個逃生之策中最大的漏洞,他和妹妹要想活命,唯有……以命換命。


    方晝瀾臉色突變,方五也明白過來,笙歌臉色煞白,一時間四個人都停住了。


    葉夢寒還不明白即將發生什麽,隻得心急如焚的催促道:“你們倒是快些走啊,晚了我父親下朝迴來,定要喊我去廳堂的。”


    方晝瀾麵色鐵青,他自小習得孔孟之道,對己要求行君子之道,又怎麽能做出以命換命的勾當?


    壯實漢子隨方晝瀾已久,自然了解其心中所想,他走近方晝瀾,附他耳邊耳語幾句。


    方晝瀾聽完,拳頭緊了又緊,最終咬緊牙關,背過身去,一直含在眼中的淚水終於隱忍不住,順著臉頰滴入脖頸,弄花了臉上的青黛。


    壯實漢子向他拜了一拜,轉身又走進了屋子。


    方五早已無聲哭泣起來,她怎舍得同自己一起長大的笙歌替自己去死?她心中矛盾極了,既害怕笙歌替自己去死,又害怕自己不能走出這個院子。


    她甚至想同哥哥說“我們不跑了”,任什麽結果都能接受。


    笙歌沒想不到,離別竟是如此之快,而這一別便是生死永別。她鬆開攥著方五的手,顫抖著解下身上的玉環,玉很通透,水頭極好,是幼時小姐所贈。


    笙歌握著玉扣跪了下來,發著抖說道:“小姐恩情無以為報,笙歌願意替死,望來生同小姐仍做主仆,亦為姊妹。”


    晶瑩的玉扣在她掌中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就像笙歌本人一樣,雖為丫鬟卻美玉天成,無論樣貌、才氣、品德都不遜閨秀。


    方五接過玉扣,含著淚跪在她麵前,額頭觸地,發出微小的一聲,“笙歌姐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她與笙歌的緣分,終是到此為止,從此便隻剩一個玉扣能陪著她了。


    方晝瀾牽著方五跨過那條門檻,再也不看身後。


    葉夢寒也終於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她知曉,隻有把方五和方家大哥順利送出去,才不枉費了笙歌兒和那壯實漢子的性命。


    想到此,她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領著兄妹二人向狗洞走去。


    好在這去往狗洞的小路,隻有她和方五、笙歌主仆二人知道,是以守衛全都集中在院子之外,沒人注意到院中深處還有這麽一條小路。


    不到片刻功夫,三人就來到了狗洞前,葉夢寒壓低聲音:“就是此處,我先爬過去,給你們做掩護。”


    說完,她便彎下腰,從狗洞爬了出去。


    方五咬了下唇,也隨著爬了過去,這狗洞她是第一次爬,爬的很是艱難,勉強行到中途時,見她大哥卻還沒有動靜,連忙小聲喚到,“大哥哥,你快些!”


    方晝瀾從小就以君子自詡,讀書知禮,將氣節看得比什麽都重,一直以背生傲骨,胸有溝壑的方家男兒而自豪。


    而這幾日的遭遇,卻讓他明白往日的可笑。讀書知禮既不能救家也不能護國,詩文才氣更是導致家亡的主因,甚至連那所謂的傲骨氣節,在生死麵前也禁不得推敲。


    今日一跪,他還有什麽臉自詡君子?


    方晝瀾蹲下身子,鑽進那狗洞中去。


    任由泥土沾染衣服,任洞壁迫使低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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