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內城外的山坡上。


    毛裏孩趴在了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圓,充滿恨意和不甘。


    “首領!首領!”他的親衛扶起毛裏孩。


    “迴、迴家……”


    毛裏孩告訴他。


    銃聲此起彼伏,有人埋伏在長城上,對著下麵開銃!


    “打著我的大旗迴草原,讓我弟弟繼位。”


    “記住,和大明修好,歸附大明,維持住部落。”


    “廢除岱欽的汗位,支持馬可古兒吉思的汗位。”


    “我的妻兒讓我弟弟照顧,不要為我報仇,不要報仇……”毛裏孩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沒了聲息。


    親衛嚎啕大哭。


    他們是隨著毛裏孩一同長大的貴族孩子,是他最忠誠的仆人。


    但此刻他是迷茫的。


    首領沒告訴他,該如何突圍出去。


    他看著如喪考妣的部下,心裏更加迷茫,連敵人在哪都不知道,怎麽迴家?


    那火銃也詭異。


    隻要有人試圖翻越長城,就會挨銃,如果沒人翻越長城,就不發銃。


    說明有人趴在長城上,俯視著下麵。


    那,前軍翻過長城了嗎?


    親衛眼中浮現一絲疑惑。


    旋即目光堅定,一定要將毛裏孩的屍身帶迴草原。


    趴在長城上的伏兵正是齊卓。


    “公公,鉛子不夠用了。”手下稟報。


    “別省著,打幾波猛的,嚇住他們,就不會有人敢翻越長城了!”齊卓目光堅定。


    他要將韃靼兵堵在長城內。


    等待天亮,讓於謙派兵來收割人頭。


    至於韃靼的前軍,翻越過長城的也寥寥無幾,大多躲在長城底下,等著上麵彈丸消耗掉,再強行翻越。


    齊卓手上隻有2300火銃手,一千多難民組成的新軍,合計四千人。


    彈丸稀缺,沒有補給。


    所以,用彈丸震懾,而不是殺敵,讓下麵的人不敢翻越長城,熬到天亮再說。


    至於殺死毛裏孩,純屬誤殺,齊卓根本就不知道。


    “遵令!”


    本來這些兵挺瞧不起太監的。


    以為是個沒卵子的慫貨。


    結果齊卓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你們能吃的苦,咱家也能吃,你們想不到的東西,咱家卻能想到。


    幾番殺敵、繳獲,讓齊卓徹底收獲軍心。


    又收攏難民從軍,率先趕到長城之下,登上長城,在長城上設伏。


    這些火銃手看齊卓的眼神,閃爍著小星星。


    齊卓卻永遠繃著臉,一直在換位思考,若他是韃靼兵,會怎麽翻越長城呢?


    棄馬!


    若能繳獲大批馬匹,也是戰功!


    齊卓開始思量。


    於謙部。


    戰鬥進入尾聲,他留下五千人打掃戰場。


    這次斬獲恐怕極多,韃靼不止沒搶到,還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搭進去了。


    他親自帶兵往前壓。


    壓縮韃靼兵的生存空間,讓他們風聲鶴唳。


    匯合了胡豅和顧榮,在墩台下,於謙命令兵卒休息。


    於謙也十分疲勞,防務全都交給胡豅,然後登上墩台去睡覺。


    他十分放心。


    胡豅比他更適合處理善後政務。


    翌日天還沒亮,於謙隻睡了一個半時辰,就爬了起來。


    洗個冷水臉,精神精神。


    夥夫已經做好了飯菜,都是胡豅安排的。


    於謙十分滿意,就知道胡豅不會享受成果,而是會繼續開拓。


    都是有野心的人。


    讓夜不收先用,然後派去打探情況。


    待於謙聽說韃靼兵都被堵在長城內,並沒有翻越長城時。


    頓時一驚:“你們還布下了後手?”


    顧榮抓抓頭發:“都是胡總兵布置的,標下也不知道。”


    他讓人去找胡豅。


    胡豅也滿臉懵:“大帥,我想布也沒兵啊,您說,會不會是齊公公?”


    “既然不是伱,肯定是他了!”於謙還真沒發現,這個沉默寡言的齊卓,也是個將才。


    陛下可真是慧眼識珠,送來的胡豅、吳遵、齊卓,都是人才。


    “把地圖拿過來!”


    於謙盯著地圖:“齊公公手裏的兵不多,鉛子估計也消耗光了。”


    “他們在苦苦堅持,是相信本帥,能擴大戰果。”


    “等天一亮,這些韃靼兵就會突圍,齊公公手裏的兵力是攔不住的。”


    於謙沉吟道:“令騎兵先行,給韃靼兵壓力。”


    “顧榮,你親率騎兵!”


    “出戰!”


    長城險而長,天亮之後,韃靼兵就能測試出哪裏有伏兵,很快就能找到缺口,翻越長城。


    幸好,攻城器械都丟在了這裏。


    他們隻能棄馬翻越長城,步行迴漠北。


    於謙目光閃爍,想到了什麽:“齊公公會不會也在打戰馬的主意呢?”


    “就算留不下人,也得把馬留下來,不許韃靼兵殺馬!”


    “沒了馬,韃靼兵靠什麽能活著迴部族呢?”


    “傳令各邊關,一旦韃靼兵翻越長城,就派騎兵追擊!”


    “不必守城關!”


    “胡豅,本帥給你一萬人,你來守城關!”


    於謙迅速做出決斷。


    他剛想說派塔爾去追。


    卻生生咽了迴去。


    一旦讓塔爾出了長城,那可就未必迴來了。


    這種蠢事可不能做,萬裏長征就剩最後一步,可不能折在路上。


    “張固,你率兵墜在顧榮身後。”


    “顧榮負責追,你負責招降!”


    “速度要快!”


    於謙這是給張固機會。


    同為文官,他也在想,壯大文官的兵權,來製衡皇權。


    就看張固爭不爭氣了。


    “下官遵令!”張固早就想大展拳腳了。


    “兵卒們用完飯了嗎?”


    於謙問後:“休息一刻鍾,騎兵先出關,步兵休息兩刻。”


    很快,騎兵出擊。


    張固率領步兵在後麵墜著。


    於謙沒親自去,戰爭進入尾聲,重點是清點繳獲,向陛下報功。


    這時候,戰後清點、撫恤比打仗更重要。


    這些兵卒肯在戰場上賣命,就是因為相信大明,哪怕是死了,戰後撫恤朝堂也會發下來的。


    以前有上下貪墨的風氣蔓延,導致明軍戰鬥力不高。


    但皇帝決心肅貪。


    於謙堅決不允許在他部下出現這種情況。


    朝堂發下去的撫恤,每一個銅板都要發到實處。


    他會派人去查,還會請都察院和監察司來查。


    軍吏忙到腳打後腦勺,不睡覺的連夜清點。


    繳獲的物資要押解入官庫。


    很快,戰果先呈報上來了。


    韃靼兵戰損在8.5萬上下,俘虜3.2萬人。


    失蹤的估計過萬,不知道是跑了,還是死在哪了。


    而明軍損失也不小,六萬人戰損,物資等不計其數,估摸在兩百萬兩左右。


    這個數字,連於謙聽了都咂舌,要不是皇帝在朝堂上竭力轉運,中樞全力支持,他根本打不贏這場仗。


    雖說他是當之無愧的戰功第一,但真正支持他得勝的,是皇帝。


    皇帝不計後果的給他支持,壓下所有反對的力量,竭力轉運全國物資,把內帑和戶部都運空了,也沒抱怨於謙哪怕一句。


    就這份支持,才使得這場仗打得這般順利,才取得如此大的戰果。


    但更喜人的是繳獲。


    連於謙都坐不住了:“繳獲這麽多?”


    繳獲十八萬匹戰馬,三十多萬匹羊,兩千多匹牛。


    還有不計其數的鎧甲、弓弩、刀劍等兵器,還有馬車、船支等等。


    二十餘萬兩金子,一百多萬兩銀子。


    牛少的原因,主要是火牛陣給用了,今早就吃的牛肉,兵卒們吃得很飽。


    死了的牛馬羊,全都製成肉幹,充當軍糧。


    這也太多了吧?


    於謙都看呆了。


    “迴大帥,還有沒統計出來的!”吳遵快忙瘋了。


    “還有?”於謙真的驚到了,韃靼這麽富裕嗎?


    二十多萬兩金子呀。


    大明缺金缺銀缺銅,韃靼也不產金子,哪來的金子?


    廢話。


    都是他們祖宗從中原搜刮的唄。


    還有一百多萬兩現銀啊。


    可以說,這場仗不但沒賠錢,還賺了一筆。


    反而打崩韃靼,是第二位的。


    “兵卒還在逐一搜身,估計還能刮出來點。”吳遵迴答。


    至於兵卒貪墨,大家心知肚明。


    打了勝仗,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沒必要斤斤計較,讓兵卒離心離德。


    “根據抓住的俘虜供述,韃靼各族的權貴把家眷放在橫溪城,城裏還有十多萬馬匹。”


    於謙倒吸一口冷氣!


    這次真的賺大了。


    比宣鎮一戰,戰果大太多了。


    報與陛下,陛下估計會震驚得閉不上嘴。


    “快,派人去收攏那些家眷!”


    “迴大帥,胡總兵已經派人去抓了!”吳遵迴稟。


    這個胡豅,做事和他很像。


    雖然胡豅這個總兵是代,但等戰果報給朝堂,一個總兵可擋不住他胡豅的功績。


    “好!太好了!”


    “快些統計出來,寫好戰報,給陛下呈上去!”


    “撫恤不必等中樞批複。”


    “爾等統計出繳獲後,就開始發放撫恤。”


    “尤其那些戰死的兄弟,撫恤一定要發到他們家去。”


    “還有那些韃靼兵,本帥答應的,明天一早就開發,當著所有人的兵丁麵發,一分不少的發到兵丁的手裏。”


    “知道了嗎?”


    於謙目光堅定。


    當明軍,就一個安心。


    戰死了不必擔心,妻子朝堂養之!


    這是皇帝為大明立的心。


    所以明軍才會悍不畏死,換做以前,錢糧都發不下來,誰給你個狗朝堂賣命啊。


    “大帥,這未免不合規矩。”吳遵擔心中樞會叱責於謙。


    於謙功高蓋主,難免引起皇帝猜忌。


    若因為穩定軍心,而招惹皇帝的猜忌,得不償失。


    “無妨!”


    於謙看透他所想:“陛下給本帥的密旨裏,反複告訴本帥事急從權,東北三鎮盡付於本帥之手!”


    “何況,陛下不是秋後算賬之君。”


    “無須擔心。”


    這一點,是於謙最佩服皇帝的地方。


    完全放手。


    任他施為,朝中皇帝給撐腰。


    再說了,已然功高蓋主,他於謙自然要犯下些錯,否則陛下賞無可賞,豈不讓陛下難做?


    不知何時,於謙也學會了自汙。


    這時,前線傳來信報。


    齊卓配合顧榮,伏擊韃靼兵,導致韃靼兵崩盤,六千餘人跪地求降,一萬多人翻越過了長城。


    韃靼兵因為沒用早飯,又要攀登長城,幹脆殺馬飲血,補充體力,又吃了些生肉,攀爬長城。


    好在顧榮及時趕到,搶下一萬多匹戰馬。


    各城關守備開關追擊。


    一路上斬獲不菲。


    活著逃迴草原的,不超過一萬人。


    十四萬精兵來襲,十三萬人留在了大明,損失不計其數。


    韃靼徹底崩了。


    十年內不敢犯邊。


    “參見大帥!”齊卓絲毫沒有鎮守太監的姿態,進了墩台,恭恭敬敬行禮。


    “快起來!”


    於謙滿臉喜悅:“齊公公,這一仗你是首功!”


    “本帥隻想吃下兩萬後軍,但因為你神兵天降,讓本帥把韃靼兵全都吃下來!”


    “你是首功啊!”


    齊卓臉上露出了笑容,連說不敢。


    一旁的顧榮又說。


    幸好齊卓有先見之明,防止韃靼兵殺馬,沒有強烈逼迫韃靼兵,給了他們喘息之機,才搶下這麽多馬匹。


    於謙看他是越看越滿意。


    以前都說閹豎亂政,這不也有能打仗不貪不占的閹人嘛!


    “咱家尚有大禮奉上!”齊卓躬身道。


    於謙詫異。


    “押上來!”齊卓讓人把俘虜押上來。


    竟然都是熟臉。


    先逃的阿裏瑪、達拉特,還有跟在中軍的岱欽、阿古,全都被抓了!


    “真是天助我也!”


    於謙振奮,這些都是各部權貴,若是招降他們,就能快速整編韃靼兵。


    打完了大寧,還有遼東等著他。


    “大帥,咱家還有一份大禮!”齊卓讓人呈上來一具屍體。


    “毛裏孩?”


    阿裏瑪等人驚唿。


    完全沒想到,始作俑者毛裏孩,竟然也死了。


    還有被於謙從屍體裏找出來的滿都魯。


    韃靼高層權貴聚齊了。


    主要是毛裏孩的屍體穿著鎧甲太特殊了,自然被齊卓手下的兵盯上。


    結果屍體到手,送上來請功。


    “哈哈哈哈!”


    於謙得意大笑:“好,齊公公,你就是首功,本帥這就上書給陛下!”


    阿裏瑪等人眼含熱淚。


    強盛的韃靼,因為這一戰,迅速衰落。


    那些空出來的牧場,一定會被瓦剌、兀良哈、女真人迅速填滿,為什麽要攻打大明呢?


    除了兩敗俱傷,便宜別人,還能得到什麽?


    戰報飛去了京師。


    六月十三,會試前。


    朱祁鈺喬裝打扮,出現在會館裏。


    他沒勾欄聽曲,反而看著別人勾欄聽曲。


    詩會上,正在品鑒一幅畫。


    閻立本的列帝圖。


    繪有十三帝:前漢昭帝劉弗陵,漢光武帝劉秀,魏文帝曹丕,吳主孫權,蜀主劉備,晉武帝司馬炎,陳文帝陳蒨,陳廢帝陳伯宗,陳宣帝陳頊,陳後主陳叔寶,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


    這幅畫就有意思了。


    本來被收在內帑裏,朱祁鈺缺錢就給出手了,後來兜兜轉轉,又迴到了內帑。


    如今又拿來釣魚。


    這些生員們聚攏一起,研究在上題詩。


    參加詩會的多是江南士子。


    他們被皇帝強征入京,個個心裏帶著怨恨,但在天子腳下,廠衛眼皮子底下,他們也不敢說什麽過分的話。


    隻能將憤怒發泄是詩篇裏。


    所以這幅列帝圖出現,正好可以借古諷今。


    用圖上的十三帝,諷刺當今的景泰帝!


    “崔兄,看你在詩會上幾天,若真心喜歡,就買下來嘛。”翰林彭華拱火。


    “哼,區區一副列帝圖,要價二十萬兩,腦袋有病才會買呢!”崔珣很不爽。


    他就差將恨寫在腦門上了。


    他本來好好的在家中讀書,準備下一次會試。


    因為他最近迷上了針砭時政,荒廢了學業。


    自知這次會試無望,幹脆放飛自我。


    多寫幾首酸詩,多參加詩會,成為當地聞名遐邇的文人。


    結果,皇帝一道詔令,硬生生將他逼入京中。


    皇帝還不等。


    勒令他們限時到京。


    他們隻能顛倒黑白的趕路,路上的大好風景都來不及欣賞,走馬觀花般到了京師。


    心中充滿怨懟。


    更可恨的是,他們都已經到了,皇帝卻不詔見他們,就把他們晾在京師。


    也不給安排住處,就讓他們在京中呆著。


    前日有個文人實在受不了了,出了京師,結果被東廠梟首,人頭掛在城門上,皇帝下詔,緝拿其全族,流放瓊州。


    他隻能從文人變成生員,以舉人的身份,參加今年的會試。


    對他家而言,運作這點事並不困難。


    彭華眼睛一眯:“崔兄,話不能這麽說,這幅畫乃閻立本所做,形象生動而顯立體,色彩瑰麗……”


    崔珣立刻打斷:“閻立本的畫作傳世不少,有高有低。”


    “這幅畫,頭型、五官、表情都缺乏變化而顯得千人一麵,根本就不是上乘之作,如何值二十萬兩白銀?”


    這話引起不少文人們的讚同。


    文人雖有酸臭氣,但眼光卻是極佳的。


    這幅畫也不是閻立本的巔峰之作,確實賣不上這麽高價。


    但也有人不屑一顧。


    “千金散盡還複來,喜歡就要買下嘛。”


    一個衣冠歪戴,醉醺醺的士子端著酒杯,搖搖晃晃走過來:“不就一幅畫,區區二十萬兩白銀嘛!”


    “崔兄,你才高八鬥。”


    “隻要你肯作詩一首,題詩於此畫之上。”


    “小可一萬兩白銀,雙手奉上!”


    “畢兄,你喝多了!”一個叫徐茂的生員拉住畢玉。


    他和畢玉是同鄉。


    入京參加會試之前,畢玉的父親反複叮囑徐茂,千萬看住畢玉,千萬不要在京師惹事。


    畢玉拂開他的手:“哪裏喝多了?這幅畫不就幾個皇帝嘛,我怎麽就看不懂了……”


    他話沒說完。


    就被徐茂捂住了嘴:“噤聲!你不要命了!”


    “對不住,對不住,我兄弟喝多了!”徐茂連說抱歉,拉著畢玉就要走。


    “滾開!”


    畢玉一把推開徐茂:“這幅圖,老子買了!”


    徐茂還要勸,京師重地,文臣將相滿地走,你敢在這裏撒野?


    別忘了,你是什麽出身!


    畢玉卻盯著他:“徐茂,你得拎得清自己!


    “別一副是我爹的樣子,處處管著老子!”


    “你就是老子的跟班,狗屁的生員!”


    “沒有我爹,你連路邊的一條野狗都不如!”


    “去,找店家,這幅圖老子買了!”


    畢玉醉醺醺的,眼睛有點睜不開。


    徐茂臉色又紅又紫,他家窮,是受了畢家的資助,但僅僅是資助而已,他不是畢家的小廝。


    他家也是堂堂正正的農人之子,是有資格參加科舉的!


    “好好的一幅畫,都被幾個髒錢給汙了!”崔珣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本來好好的詩會氣氛,全被這番話給毀了。


    “站住!”


    畢玉指著崔珣:“崔珣,別會寫兩篇酸文章,就目空一切了,你信不信,老子讓你落榜,你就一定落榜!”


    本來崔珣沒將罵人的話放在心上。


    聽到最後一句,忽然停下腳步:“你說什麽?”


    畢玉雖然醉了,卻也知道說錯話了。


    “這幅畫我買了,就掛在我的書房裏,督促我學習。”畢玉怪笑。


    你學****嗎?


    包間裏,朱祁鈺臉色一黑:“你聽見他說什麽了嗎?”


    噗通!


    舒良跪在地上:“皇爺,奴婢不敢插手科舉。”


    “他要將列帝圖掛在書房裏學習,是要學著當皇帝嗎?”朱祁鈺陰沉著臉。


    舒良和馮孝全都跪著。


    一句話也不敢說。


    等了半晌,舒良小心翼翼道:“奴婢這就將他關入詔獄。”


    “慢著,再看看戲。”


    朱祁鈺心情不悅,他在宮裏自娛自樂,可這民間未必真的把他當成皇帝呀。


    馮孝和舒良都不敢起來。


    詩會上。


    崔珣拉著畢玉不依不饒,問他自己為什麽會落榜?


    “崔兄,他喝醉了,順嘴胡說!”徐茂不斷解釋。


    這場風波才勉強過去。


    彭華則笑眯眯地走過來:“這位畢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在下景泰五年進士彭華,彭彥實。”


    “後學末進畢玉,見過前輩。”畢玉清醒了。


    “畢公子……”


    “彭前輩叫我千金即可,後輩字千金。”畢玉在彭華麵前可不敢托大。


    看這彭華一身氣度不凡,又是進士出身,估計在翰林院謀職,自然要巴結。


    “那在下就托大叫你一聲千金了。”


    彭華忽然問:“千金弟沒醉?”


    畢玉猛地一愣,尷尬笑道:“醉了,已經醉了。”


    “千金既然稱彭某一聲兄,那為兄就要勸你一句了,這列帝圖,可不是隨便買的,更遑論掛在書房裏,那是犯忌諱的事。”


    彭華一句話,嚇得畢玉腿肚子發軟。


    他在試,畢玉到底是真醉了,還是在裝醉。


    顯然,他是沒醉的。


    那麽為什麽會斷定崔珣考不中進士呢?


    彭華是翰林,但還有一層身份,軍機處行走,是皇帝的近臣。


    “多謝彭兄教誨,千金知錯了!”


    畢玉嚇得趕緊讓徐茂不要去買。


    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


    “無妨。”


    彭華笑著把崔珣拉過來:“崔兄才高八鬥,看在下的麵子上,放千金弟一馬。”


    崔珣不好拂彭華的麵子,隻能敷衍笑笑。


    “你們是同年,有同窗之誼,自然要多加親近。”彭華笑道。


    畢玉沒想到,萍水相逢的彭華,竟然幫他說和崔珣。


    立刻表示感謝。


    學渣自然願意和崔珣親近。


    彭華見狀,幹脆拉他們去一張桌上喝酒,親近親近。


    “千金,你剛才說崔兄考不中,你是有什麽內幕消息嗎?”酒過三巡,彭華開始套話。


    畢玉卻不上當,反複打太極。


    隻說自己是喝多了。


    很快,消息匯總到皇帝手裏。


    “喝多了,卻告訴其他生員,必定落榜?”


    朱祁鈺指尖敲擊桌麵上:“這個畢玉是什麽來曆啊?”


    “迴皇爺,畢玉出身鬆江府畢氏,其外家是鬆江府商戶蘇家。”舒良稟報。


    “鬆江府蘇家?是織布的蘇家嗎?”朱祁鈺皺眉問。


    “皇爺好記性。”


    蘇家是鬆江府第一織布商人,家資不能用巨萬來形容,用錢數不過來來形容更貼切。


    “難怪口氣這麽大,二十萬兩都不放在眼裏。”


    朱祁鈺笑道:“可商戶之子,如何能參加科舉呢?”


    “迴皇爺,這畢玉之母是妾室,但畢玉出生之後,被冠以嫡子,所以從法統上來說,他不是蘇家之外孫。”舒良迴稟。


    “哼,倒是會鑽空子。”


    朱祁鈺目光閃爍:“後天會試,舒良,你帶著人入場巡查,重點給朕盯著這個畢玉。”


    他看向馮孝:“今年誰是主考官啊?”


    “迴皇爺,由白尚書親自主考。”馮孝迴稟。


    “副主考呢?”


    “是吏部右侍郎陳璣、胡奧、和禮部左侍郎李顯。”


    朱祁鈺點點頭:“陳璣和胡奧都是宣德五年的進士吧?陳璣還是何文淵的同鄉,李顯資曆更老,是宣德二年的進士。”


    這幾個人選是他親自批複的。


    “嗯?這幾個怎麽都是江南人?”


    朱祁鈺忽然發現不對勁了:“那個畢玉也是浙江的?”


    “舒良,去盯著。”


    “奴婢遵旨!”舒良瑟瑟發抖。


    朱祁鈺站起來:“今天看來是沒有熱鬧看了,舒良,去告訴人,把列帝圖打包了給畢玉送去,二十萬兩銀子,一分不能少。”


    “皇爺,這……”


    舒良覺得列帝圖,隻有皇帝才配擁有,他區區草民,怎麽能擁有如此僭越之物呢?


    “哼,民間僭越的事情還少嗎?”


    朱祁鈺冷笑:“朕要迴宮了。”


    送走皇帝的鑾駕,舒良鬆了口氣。


    可是。


    皇帝剛走沒多長時間,外麵就傳來咒罵聲。


    舒良推開門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你個臭士子,你敢撞老子?”一個兇悍的聲音傳來。


    朱祁鈺今天一身士子打扮。


    身邊擁簇著上百人,都穿著士子長衫和仆人打扮,有太監有軍將,李瑾、陳韶、郭璟,全都貼身護衛。


    太監也都人高馬大的,都是好手。


    偏偏下樓的時候,迎麵撞到一個蒙著眼睛抓姑娘的紈絝子弟,他喝得醉醺醺的,語氣豪橫。


    馮孝要亮出身份。


    朱祁鈺則搖搖頭,拱拱手:“這位仁兄,在下侍衛撞到了你,在下給你賠個不是。”


    “還仁兄?老子也是你配叫仁兄的?”


    這貨得意大笑,醉眼迷離:“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老子是小伯爺,你這些窮酸士子,考個屁啊!”


    “考一輩子也追不上老子出生的起跑線!”


    朱祁鈺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


    李瑾和陳韶就要發作。


    朱祁鈺則擺擺手:“小伯爺,敢問小伯爺是哪位伯爵府的貴子啊?”


    “看你問得是人話嗎?”


    “老子是哪個府的,關你屁事!”


    那紈絝指著朱祁鈺:“你們都給老子跪下,磕三個響頭,今天這事就算完了,不然……”


    “不然怎麽樣?”朱祁鈺反複思考,也不認識這個貨色,他是誰的兒子呢?


    “不然老子讓你死……”


    啪!


    紈絝話沒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臉上!


    “活膩味了!”


    “來人,把整個會館給咱家封了!”


    舒良如旋風一般衝過來,一個耳光抽在紈絝的臉上。


    本來看熱鬧的士子們,一聽此人自稱咱家,就知道壞事了!


    而舒良跪在地上:“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紈絝被舒良一巴掌拍翻了。


    趴在地上,酒登時就醒了。


    太監自稱奴婢,那是對誰啊?


    這個說話溫文爾雅的年輕人,究竟是誰呢?


    朱祁鈺一點都不想聲張,被舒良給毀了:“罷了,起來吧。”


    這迴皇帝逛青.樓的帽子,是摘不下來了。


    朕的名聲更臭了!


    “都散了吧。”


    朱祁鈺懶得發作,直接下樓。


    留下所有傻眼的吃瓜群眾。


    那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究竟是誰?


    而那個招惹他的紈絝子弟,則被他的隨從拖走了。


    他被拖進了皇宮裏。


    真的,那一刻真的被嚇死了。


    “咒朕死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朱祁鈺衝著他樂了:“明天朕讓你老子來領你迴去。”


    然後禦輦就進了乾清宮。


    而皇帝逛青.樓的消息,瞬間傳遍全城,風流皇帝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翌日早朝上。


    朱祁鈺被群臣攻訐。


    百官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朕知錯了。”


    朱祁鈺苦啊,就因為舒良那一跪,本來就不好的名聲,徹底臭了。


    他都能想象,他會成為徽宗二代,出現在各種情節裏,肯定是沒好情節,估計都跟河蟹有關。


    “陛下,您不為名聲考慮!”


    “也該為身體考慮啊!”


    “煙花之地,豈是您這樣的貴人去的地方!”


    今天炸的,不是胡濙,而是王竑。


    這個新入閣的閣老,第一把火燒向了皇帝。


    “朕什麽也沒做……”


    “陛下呀,您當年寵幸妖妃,已經損壞了身子,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嗎!”王竑嘶吼。


    你能不能閉嘴!


    朕什麽也沒做,你聽不到嗎?


    朱祁鈺本想破口大罵,但文武百官愣是不起身,他隻能憋屈地認下:“朕知錯了。”


    “陛下乃天子,出宮這麽大的事,為什麽沒和群臣商量?”王竑不打算放過他。


    “朕知錯了。”朱祁鈺心裏壓著火呢。


    “倘若陛下有個三長兩短,大明該何去何從啊!”王竑說著說著,熱淚流出。


    “老臣當年在奉天殿內打死馬順!”


    “何嚐不是恨這朝政昏聵?”


    “如今陛下如聖君臨朝,朝政清明,一切都在變好。”


    “可陛下為何如此不憐惜自己呢?”


    “這天下可以沒有老臣,可以沒有奉天殿內的群臣,唯獨不能沒有陛下啊!”


    王竑這是罵呢?


    還是拍馬屁呢?


    朱祁鈺都有點懵了。


    恨也恨不起來,罵吧,還沒法還嘴。


    “朕知錯了!”朱祁鈺隻能重複這句話。


    像個小孩子一樣,都認錯了,就算了吧。


    “老臣願與陛下約法三章,隻要群臣不同意,陛下絕不可擅自出宮!”王竑叩拜在地。


    文武百官全都叩拜。


    原來在這等著呢?


    把朕關在宮裏?


    對宮外兩眼一抹黑嗎?


    然後繼續被你們誆騙?繼續當個奉天殿傻子嗎?


    可是,王竑說得確實是為朕著想。


    有些時候,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打著為你好的旗號的人,卻做損害你利益的事,這種人是最難纏的。


    “罷了,朕不出宮了。”朱祁鈺跳過坑,隻說不出宮。


    “請陛下允準!”王竑卻死了心,非要把第一把火燒在皇帝身上。


    “若朕不答應,你們是不是要跪死在這裏?”朱祁鈺有些生氣。


    “若陛下不答應,老臣等撞死在這裏!”


    王竑玩狠得了。


    換做幾個月前,皇帝直接讓他撞死,看你敢不敢。


    但現在不行了。


    他大權在握,需要用這些人辦事。


    何況,人家是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你要是讓王竑撞死,朝臣怎麽看他?


    已經緩和的朝堂,又會激烈起來。


    帝、臣紛爭不斷。


    地方隻會一片混亂。


    大明也就沒個安生日子了。


    他的夢想就沒法實現。


    這些文官真的高明啊,善於抓住一切機會。


    利用朕的野心,倒逼朕做不喜歡的事,這才是文官的本事。


    “朕允準了。”


    朱祁鈺咬著後槽牙允準。


    “陛下萬歲!”文武百官山唿萬歲。


    朱祁鈺卻開心不起來。


    心裏這股邪火,必須發泄出來,那個紈絝子弟的爹呢?九族呢?


    “諸卿快快起來。”


    朱祁鈺歎了口氣:“會試在即,京中一切都要給會試讓路。”


    “朕去田地裏看了秧苗,旱了二十多天,又下了十幾天雨,今年的收成怕是難了。”


    “朕想免除今年受災地區的農賦,諸卿意下如何?”


    說迴正事。


    葉盛率先開口:“啟稟陛下,您在山東開市舶司,試圖從海外運糧,結果並不理想。”


    “若免除農賦的話,今年戶部收入銳減,如何平定邊關戰爭呢?”


    若是邊境無戰事。


    免了就免了。


    可現在遼東打得一團亂麻,大寧也危如累卵,韃靼十四萬精兵啊,要怎麽對付呢?


    都得用錢啊。


    實在不行,隻能納貢稱臣,這筆錢也得想辦法湊。


    若是打仗呢,耗費更多了。


    怎麽辦吧!


    “葉卿所言甚是,終究是打仗消耗太多元氣。”


    朱祁鈺對山東市舶司很不滿,到現在也沒收到一粒糧食,交易個寂寞。


    “陛下,不如減免半年吧。”胡濙提出個折中之策。


    朱祁鈺點點頭:“隻能如此了。”


    “但要在受秋賦之前發布減免聖旨。”胡濙又道。


    他的意思是以防萬一。


    一旦到秋還要打仗,就要花費大量錢糧,秋賦還得照常征收。


    “先這樣定下來吧。”


    內帑沒錢,朱祁鈺說話也不硬氣了。


    該想個辦法,搞錢,快點搞錢。


    又議了幾件事,便下了朝。


    而在乾清門外。


    竟然是老熟人彭城伯張瑾。


    第一代彭城伯,封的是張太皇太後的大弟弟張昶。


    張瑾是張昶的孫子,他父親張輔承襲爵位的詔書剛下,張輔就死了,結果就落在他的長子張瑾頭上。


    那個大罵朱祁鈺的紈絝子弟是張瑾的弟弟,叫張玘。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見到皇帝,張瑾就不停磕頭。


    朱祁鈺讓禦輦停下:“彭城伯,怎麽會有罪呢?隻是咒罵朕去死,算不得什麽,咱們畢竟是親戚!”


    張瑾臉色一白。


    張玘簡直是瘋了!


    咒罵皇帝死,那是大不敬,誅九族的呀!


    “請陛下誅殺張玘,以正視聽!”張瑾立刻道。


    “你可一點都不心疼親弟弟呀,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養的,自然一點都不心疼嘍?”


    朱祁鈺笑眯眯問。


    張瑾趕緊解釋:“微臣是陛下的忠狗,無論誰忤逆陛下,微臣都痛徹心扉,恨不能殺之!”


    “張玘雖然微臣的弟弟。”


    “但君君臣臣,辱罵君上,就是死罪!微臣不敢袒護!”


    張瑾說得義正嚴詞。


    但心裏怎麽想的,誰也不知道。


    “你倒是忠心,可朕三番五次令你家人入宮侍奉,為何不入宮呢?”


    朱祁鈺冷笑:“你喜歡磕頭,就一直磕。”


    “磕到你清醒為止。”


    禦輦進了乾清宮。


    把張瑾晾在這裏。


    完了!


    張瑾知道,張家都完了!


    差一點,明天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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