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貴默默轉身迴到傭人們住的屋內,從床下麵拿出自己的包袱。


    包袱不大,裏麵放著一身潔白的孝衣、孝帽,一套來時穿的長衫和幾塊散碎的銀兩。金貴思索片刻後,取出二錢銀子,隨後將包袱係在腰間,將外麵的短衣向下拉了拉,覆蓋在包袱上麵。看不出衣著有什麽異樣後,他堅定地轉身走出房間。


    深夜,戌時三刻。下午停了的雪又開始下了,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金宅的省親酒席從中午一直到戌時方散,金家的夫人和姨太太們陪著姑爺、小姐在客廳中聊著閑話。


    酒醉後的金知縣被當值的丫環瓊兒攙扶到後院正房獨自休息。過不多時,忽聽金知縣口齒不清地高聲吩咐:“來……來人呐,倒……倒茶。”


    候在門外的丫環瓊兒答應一聲就要進門伺候,早就躲在暗處的金貴猶豫一下,隨後一個箭步走上前來,低聲說道:“瓊兒姐姐,要不我來伺候吧。”


    瓊兒並沒提防暗處會躥出個人,大大得嚇了一跳,看清是金貴後便啐了一口笑道:“我道是誰深更半夜的嚇我一跳呢,原來是你呀。小金貴你咋跑到後院來了,中午老爺的嘴巴子你還沒挨夠啊!”


    金貴苦笑著說:“我就是為中午的事兒來的。我想今晚替你伺候老爺,趁機求他原諒我,不然明天開始我就得一直在柴房幹活,這輩子就算毀了。所以瓊兒姐姐你行行好,就讓我來吧,你放心,我一定會把老爺伺候好的。”


    瓊兒抿嘴一笑,道:“也就是因為你瓊兒姐姐長瓊兒姐姐短地叫得好聽,我才搭理你幫你的,要是旁人的事兒我才不管呢。進去吧,我就在門外守著,老爺若是惱了,我立刻進去解圍就是。你進去了先在外屋的爐火旁待會兒,解解你身上寒氣再泡茶。茶壺在裏屋八仙桌上,香螺茶在旁邊角幾上的托盤裏,水要燒到九成開才能衝泡,太熱或者太涼泡出來味道都不對,老爺也會生氣的。泡開後就放在外屋的窗台上涼一涼,老爺要喝涼些的茶。小心點,別又毛手毛腳打碎了茶具。”說完挑起門簾,放金貴進入。


    金貴深施一禮:“謝謝瓊兒姐姐了。”


    正房是裏外套間,金知縣正睡在裏屋的大床上。金貴取了茶壺,放入香螺茶。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從懷裏掏出下午配製好的五靈散倒入茶壺中,靜待水開後衝泡了釅釅的小半壺,然後斟了一茶碗擱在窗台上。


    這五靈散是金貴在師父家中學醫時,一次在替師父配藥時師父隨口說起的。當時他開始學醫沒多久,師父指點他配製五花散,他錯將白楝花、白鳳仙花、白菊花、白荷花、白銀花這五花中白楝花錯抓成了白蘭花。


    史安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師父的話:“這世間草藥各有各的用處,一定要記準藥方,不然就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害人。就比如這次你配製這常見的五花散,配製正確就能解一切沒有潰爛的腫毒,但像你今天這樣,將白楝花錯抓成了白蘭花,便成了尋常醫生都不熟悉的五靈散。這可是劇毒之物,服用後一個時辰便內髒中毒七竅出血而亡,無藥可醫。”以此告誡他學醫定要認真記好每味藥的用法,切不可記錯記混。金貴便牢記在心,自此認真學習藥理藥方,再無出現過任何差錯。沒想到師父當年隨口舉例說的方子,今天便要成為替冤死的師父報仇的工具,當真是天理輪迴,報應不爽啊。


    “老爺,您要的茶。”待茶涼了之後,金貴端著茶杯走到金知縣床邊,輕聲道。


    “怎……怎麽是你,瓊……瓊兒呢?”金知縣口齒不清道。


    “瓊兒姐姐內急,怕耽誤您用茶,特吩咐小的來伺候您。”


    “狗……狗奴才,你……你怎敢進……進內室。”金知縣有氣無力地嗬斥道。


    “小的午間打了酒壺,惹您生氣,特向您賠罪。”


    “罷……罷了,今日……今日且饒……饒你一迴,下……下不為例。”


    “謝老爺!”


    “茶……茶呢?”


    “老爺您慢用。”金貴有些顫抖地將茶碗遞到金知縣嘴邊輕聲說道。第一次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毒死在眼前,他也不免有些驚慌,即便眼前之人正是殺害自己師父一家的仇敵。


    而親眼見到金知縣慢慢喝下後,他反而平靜了許多。心中恨恨地說道:“金賊,金老狗,一個時辰後你必痛苦而亡,讓你也嚐嚐被人害死的滋味。”


    金知縣咂咂嘴,忽然問道:“今日的茶……茶怎……怎有些怪……怪味道?”


    金貴一驚,趕忙搪塞著說:“一定是小的手法不如瓊兒姐姐的好,加上老爺今日酒喝得暢快,茶的口感自然與往日不同。老爺您還喝嗎,要不小的再給您倒一碗?”


    金知縣搖搖頭,不再多言,倒身便睡下。


    金貴見他睡穩,便將茶壺中的剩下的藥劑倒在火爐旁的地板上,並將其中香螺茶及五靈散的殘渣取出,埋在八仙桌上的一盆杜鵑花的盆中,又用開水衝洗了茶壺茶碗,並重新沏了多半壺香螺茶,在茶碗中倒入半盞放在桌邊。見一切沒有什麽異樣,穩了穩心神,隨後慢慢退出房間。


    到了門口見到瓊兒,金貴說道:“老爺吃過茶,已然睡去,姐姐也安心休息去吧。”說罷轉身要走,準備用想好的借口溜出金宅逃之夭夭。


    瓊兒卻拉住了他,關心地問道:“金貴,老爺原諒了你沒有?”


    被瓊兒這麽一拉一問,金貴驀然一驚。想到瓊兒平素對自己不薄,現在也還在關心自己,不免有些感動。想到金知縣被毒死後自己立刻消失無蹤,旁人必料定自己便是兇手無疑,但瓊兒也絕脫不了幹係,心中實在不忍她受牽連。想起瓊兒平日裏對垂涎於她美貌的金知縣的厭惡,心中一動便說道:“沒有,”不等瓊兒接話,又信口胡說道:“哦,對了,瓊兒姐姐,忘記恭喜你了,剛才老爺睡夢中以為是你在服侍他,對我上下其手,嘴裏還念叨著要娶你做第六房小妾,你終於熬出來了,不用再做丫環服侍人了!”


    瓊兒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想到就在剛才攙扶金知縣迴房時,他還在不停地亂摸自己,眼圈一紅喃喃道:“躲是躲不過了,這可如何是好?”


    “你難道不想嫁他?”金貴假意驚奇道。


    “這個老色鬼,老想占我便宜,我恨死他了。兩年前我為葬雙親,才被迫賣身到金家做丫環的。若不是正苦等著未婚夫掙錢贖我,我寧願自殺,也不願讓這條老狗占我便宜。現在,現在可怎麽辦呢?”瓊兒眼圈通紅,壓低聲音說道。


    “我也恨死他了,他就是條老狗,我不就打碎個酒壺麽,至今也不肯原諒我,剛才還說中午在客人麵前給我留了情麵,明天一早會讓人打死我。我是呆不下去了,今晚就準備逃走,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逃出去,去找你的未婚夫吧。”金貴說道。


    尋思片刻,瓊兒堅定地說:“也隻有這麽辦了,我跟你走,你先等我收拾一下行李”。


    “還收拾什麽呀?你也沒什麽值錢東西,早早走掉便好,省的夜長夢多。再說逃跑路上所要用的東西我都帶好了。”說罷撩起身上的短衣,讓瓊兒看了看係在腰間的包袱。


    慌亂中的瓊兒並沒有想金貴為何早早就打點好了行裝,隻是問道:“這個時候宅門早已關了,我們怎麽出去呢?”


    “放心,我早想好辦法了,跟緊我。”金貴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兩人快步走到前院,找到值夜的家丁金二,金貴說:“金二叔,姑爺讓我到驛站在他的馬車裏拿幾件東西,半個時辰後迴來。”


    “嗯,那怎麽瓊兒也去?”金二頗有些疑惑的看著瓊兒問道。


    瓊兒不知怎樣迴答,怔怔的看向金貴。


    “要拿的東西裏也有小姐的貼身之物,我一個爺們兒也不方便,所以找來了瓊兒姐姐幫忙。”


    金二點點頭,一麵開院門,一麵又揶揄道:“你個兔崽子還能幹點啥,倒個酒還能把酒壺打了,讓你劈柴一輩子也是輕的,我要是老爺,就割掉你的卵蛋。”這是個粗人,在金家幹了十多年守夜的活了,一直不太喜歡有文化的金貴,總找各種機會惡心他。


    “所以呀,我趕緊接上這種沒人願意跑遠路的活,將功折罪吧,但願明天老爺能消氣。金二叔,有機會您也給我在老爺麵前美言幾句。”金貴道。


    說完金貴與瓊兒二人跨出院門。在金宅的門關閉之前,金貴恨恨地抬頭望了一眼第二進院落中間的繡樓,心中暗罵:“孫朗啊孫朗,再讓你小子多活兩天,等老子學好功夫,再上你的狼頭幫取你狗命,為師父師娘報仇。”。


    金二關門落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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