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李正說鈴鐺是他的定情信物,張生不由得微微一愣,他還想說這鈴鐺是他與謝歡的緣分由來,誰料這話居然被搶先說了。


    “有字又如何。”張生道,“定情之物都能弄丟,你對你妻子的感情在我看來很有問題。”


    易地而處,反正他是絕對不會把鈴鐺整得找不到的,除非遇到極特殊的情況。


    “那與你無關,鈴鐺還來!”李正此時的表情活像張生欠了他無數銀子卻不願承認,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程蘊心中暗忖,覺得這李正多是因為事實被張生猜了個正著,惱羞成怒了。


    “不還!”張生手無寸鐵,卻頗顯硬氣,理直氣壯地道,“你有劍,我知道那劍長得什麽樣的,能畫出它的花紋,知道它殺了多少個人,我還說它是我祖宗傳下來的神兵利器,你能還我不?”


    陽剛正氣之劍不是張生家的,張生這麽說,是諷刺李正的蠻橫無禮。


    誰料,李正此人二話不說,直接解了劍遞給張生,麵無表情道:“劍可以歸你,鈴鐺馬上還我!”


    “哈哈,有趣。”張生先是一怔,隨即輕笑起來,“不妨大膽猜測一下你這麽大方的原因。地裏幹活的農夫撿了一塊璞玉,可以開出價值連城的和氏璧,你拿出二兩銀子給農夫,想把璞玉買下?”


    不給鈴鐺也就罷了,舉的這例子實在過分。


    李正橫眉怒目,不欲多說廢話,手中劍唰地一聲出鞘,寒光閃爍,劍芒吞吐如毒蛇,無情地削向張生拿著鈴鐺的手,竟要將他的手砍下!


    程蘊心驚,怎麽都沒料到李正的耐性如此之差,行事又是如此霸道不講理,正待出手搭救,免得張生血濺當場,卻見這書生手中的鈴鐺綻放潔白光輝,猶如流水撞中陽剛正氣之劍。


    隻聽得輕輕一聲響,那劍被震得脫手飛出,斜插在地上,劍身微微顫動,如通人性般發出疑惑的輕鳴。


    此劍非凡物,鈴鐺亦非凡物。


    張生不曾習武,眼力和反應比不得身為鬼的程蘊與修道的李正,直到砍向自己的陽剛正氣之劍被鈴鐺掃落,才意識到李正欲對自己下手的事實,駭得連退兩步,嘴唇發白。他不是沒有見識的窮措大,但李正這一言不合就拔劍的風格,簡直比攔路搶劫的土匪還難說話!


    李正看到鈴鐺的潔白光芒,的神情比差點失去手臂的張生還不好看,目光轉移到張生臉上,道:“鈴鐺是我的,你還不還?”


    這個人的眼神比劍還鋒利,蘊著森寒殺意。


    張生哆嗦了下,梗著脖子說道:“你不能證實它屬於你……”


    李正打斷:“我說它是,它就是。”


    張生是個較真的人,即便李正不是正人君子,且不忌對自己痛下殺手,他仍是堅持他的做法:“抱歉,鈴鐺現在在我手上。你說它是你的,也許它是,也許它不是,我不能把它給你,除非你能……”想到男女大防,張生止了讓李正的妻子親自來索要鈴鐺的念頭,改口道,“你說說,你和你娘子是如何通過此物定情的?”


    李正很不耐煩,把劍拔出來歸迴鞘中,再以劍鞘指著張生:“幹脆點,還不還!”


    “你不說,我不還!”張生的脾氣也上來了。


    李正冷笑,劍鞘敲在張生拿著鈴鐺的手上,速度仍是快得不可思議,張生感到手上一痛,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鈴鐺頓時從張開的手指中甩落,被李正接了個正著。


    鈴鐺拿到手,李正跳上牆頭,矯健身姿幾個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程蘊心裏可惜,這李正從出現到離開,說的話就那幾句,可提取的信息少得可憐,除了讓她知道鈴鐺上刻著阿皖二字,剩下的便是阿皖有可能是李正的妻子這個猜測。


    是誰給了她修行的煉氣訣?又是誰在她的記憶裏留下阿皖這個名字?煉氣訣和阿皖,此二者有何聯係?


    程蘊一概不知。


    院子裏的張生輕輕吸氣,李正給他的那一下實在陰損,被敲中的手短短片刻已經紅腫得像隻豬蹄,酸、癢、麻、脹、痛,不能更難受。


    程蘊想現身卻被李正橫插一腳,此時熄了與張生見麵的念頭,化作夜風去了張府的庫房,翻出一盒消腫化瘀的藥膏,悄悄放在張生讀書寫字的桌子上。她正想離去,卻見攤開的《論語》上擱著一枚玉鈴鐺,與李正拿走的那枚一模一樣,鈴鐺上是刻得淺淺的阿皖二字。


    鈴鐺有兩個?李正拿走的莫非是贗品?


    念頭掠過心間,張生匆匆推門而入。


    他看到《論語》上的鈴鐺和桌子上的藥膏,急急喊道:“阿歡,是不是你?!阿歡,我好想見你!想你想得吃不下飯!”


    書房的窗戶開著,微風拂起窗邊垂下的布簾,鈴鐺響聲漸止。


    張生站在窗前,拳頭狠狠砸下,神情痛苦。


    他是真的想娶謝歡為妻,不管她是人還是鬼,是妖還是魅。


    晝與夜更替,鬼魅們紛紛迴巢休息,人們起床做工。


    也許大家都缺乏娛樂,張老爺做過的那些見不得光的醃臢事被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在市井越傳越多,越傳越廣。


    除了好事者的造謠,程蘊說出去的每條傳聞都有板有眼,甚至冒出一兩位人證,這個說張老爺當年的確算計了劉掌櫃,害得劉掌櫃坐牢,被獄卒打死,那個說張老爺為了好名聲,逼迫寡母自盡……


    都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地不會對一個人的作為發表看法,人卻是有嘴巴的,程蘊記得當年的事,其他人也記得,他們那時選擇了沉默,不代表他們永遠保持沉默。


    張生手上有傷,不能寫字。


    他想找謝歡,又不知道謝歡身在何處,一大早出了門,打算去結識謝歡的地方碰一碰運氣,結果剛出門就被圍觀了,街上人人都說他爹張老爺如何卑劣,他們說的一些事是他不知道的,另一些確有其實。


    怎麽迴事?有人對付張府?


    張生不是張老爺的嫡子,對張老爺不敬重不崇拜也不向往,甚至因母親的死對張老爺生出怨恨,聽到人們的謾罵並不憤怒,隻有想不明白的疑惑。


    算了,管他張府如何,要緊的還是謝歡。


    張生我行我素。


    他並不知道幕後黑手是一個認識他祖母的女鬼,這鬼不想對付張府,隻想揭開張老爺的人皮,披露他的狼心狗肺。


    女鬼在修煉,陽氣如流水,在魂魄裏縈迴,痛意就像一把把刀子劃開皮膚,像一塊塊燒紅的鐵從皮膚上滾過,她咬著嘴唇忍耐。


    直到日落西山,另一個女鬼伸著懶腰從壇子裏飄出來,一襲鮮麗紅衣豔如血染。


    阿紅看著疲憊的程蘊,有點懷疑:“傻姐,你身上怎麽有陽氣味?”


    程蘊累得不想說話,阿紅問,她蔫蔫地應了一聲,跟在阿紅的身後離開地穴,並沒有去摘花洗浴,而是去荒宅,隨便找了地方躺下休息。


    阿紅昨天說得狠,今天仍是該做什麽做什麽,快子時才坐在月光下修煉。


    不過,程蘊睡醒後,發現阿紅沒在院子裏,也不在荒宅,她隱匿行跡去了大將的院子,發現大將也不在,小寧呆呆地坐在屋頂,也不曉得想些什麽。


    程蘊眼睛毒,看到小寧的魂魄和被阿紅吸了修為的佳兒一樣。


    大將采補了小寧?


    程蘊無心了解荒宅眾鬼混亂的關係,老老實實地在阿紅的院子裏待到破曉。


    地穴裏,阿紅和大將的壇子都空著。


    程蘊拿出九分心思修煉,剩下一分留意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兩鬼,從朝陽初升等到烈日炎炎,再等到黃昏夕陽,終於看到迴來的阿紅。


    也許是遭遇了李正,或許是別的意外,阿紅的魂魄虛弱至極,似乎隨時都會消散,她甚至不能堅持著爬迴壇子裏休息。


    程蘊扶了阿紅,月亮升起來後,不忘抱著阿紅的壇子迴到地麵曬月光。


    一連三四天,大將不見蹤影,阿紅始終在睡。


    姥姥沒過問這事,小寧倒是敲了十多次阿紅的壇子,似乎想問出大將的下落。


    在此期間,程蘊抽空去了趙員外家。


    那位據說聞起來很好吃的趙大公子還活得好端端的,隻是他和鬼接觸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的精氣,正在臥床生病,昏睡中喊著佳兒的名字,活像害了相思病。


    張生也活著,沒有被再次丟了鈴鐺的李正砍成十八段。


    此外,無需程蘊推波助瀾,張老爺的流言越傳越厲害,似乎有人在暗中針對一樣,“不談國事”的說書先生也說起了張老爺的惡事,甚至有人編了話本故事出版發行,抨擊為官不正的蛀蟲。


    張老爺坐不住了,官兵以散布謠言為借口,抓了十來個百姓進牢裏,就連程蘊甩出張老爺和官府勾結的證據,這些人也沒有被釋放。


    牽連無辜非程蘊所願,她搜集了官府老爺的醃臢事,挑了幾件寫在紙上,用鎮紙壓著放在書桌上,官府老爺嚇得冒冷汗,隻得對不起張老爺,將牢裏關押的百姓請出去。


    程蘊還做了一件事。


    她從張生口中得知玉鈴鐺是地攤上淘的,來曆難追溯,又不敢觸李正的黴頭,隻得向認識李正的人打聽李正的過去,但——李正像是憑空冒出來的,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又有著怎樣的經曆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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