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鳳昭微感錯愕,心道:“看他這幅胸有成竹的模樣,莫非是我小瞧了他?”


    拿起桌上的文章一看,隻見宣紙之上筆走龍蛇,提捺鉤折間筆意如行雲流水一般,不由得暗自驚歎:“好瀟灑的書法。”


    再細看文章內容,隻見孟東庭寫道:“漢唐二朝,終暴秦驕隋之亂世,啟萬民敬仰之盛朝,北拒匈奴突厥,外附藩屬萬國。古來多言漢唐文治武功,國泰民樂,殷殷稱頌之詞,不絕於耳,然吾不敢苟同也。”


    武鳳昭看了這個開頭,暗道:“這小子好大的口氣,我倒要看看接下去他如何自圓其說。”接著閃目往下看去。


    “漢唐之得天下,嚐因秦之暴虐、隋之驕奢。高祖謂‘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太宗亦謂‘君舟民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故,漢唐之初,輕徭薄賦、簡政緩刑、軍民休養生息,享此盛世曆二十餘載。此誠社稷之幸、百姓之幸也。”


    武鳳昭心中暗暗讚歎不已,再往下讀道:“然則知易而行難。承平之後,我力有餘,而外侮不已,則以兵治之,漢孝武之於匈奴,唐太宗之於突厥頡利是也。一將功成萬骨枯,後人焉知治世之下,百姓備嚐開疆拓土之苦。如此種種,始有漢武末年、武周之變,王莽篡漢、安史之亂也。是故漢唐文治武功有餘,國泰民樂不足,吾輩試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以蔽之,未嚐貽笑大方也。”


    武鳳昭看到後來,是越發的心驚,他出這道題目,原本隻是想試試孟東庭文筆如何,預先想來他會作些駢四驪六的錦繡文章,卻不曾料到他這文章之中自有一番見地。


    武鳳昭暗暗點頭,心中不由得一喜一憂。


    孟東庭此時已從書桌後站了起來,見武鳳昭手捧自己的文章觀看良久,仍是一語不發,臉上卻是陰晴不定。


    他想定是自己的文章不入武鳳昭的法眼,忙道:“老爺,我胡亂寫的,寫的不是之處還請您見諒。”說罷想要趕緊收迴文章,以免受人恥笑。


    哪知武鳳昭此時心裏卻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心裏不停翻騰道:“此子見地不凡,文中以天下百姓為己任之意也頗合我心,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若讓他就此埋沒在我這小小的南京兵部尚書府中,隻怕會惹天下人笑。可我若重用於他,難免又會讓闔府引人側目、招人猜忌,實在有違我意。”


    孟東庭見他仍是眉頭緊鎖,好似心中天人交戰,一時頗感尷尬,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垂手站立一旁。


    武鳳昭沉思良久,終於開口問道:“你可曾趕赴科考,博取功名?”


    孟東庭在揚州老家試過幾次鄉試,卻不曾中式,怕老爺小瞧,忙敷衍著迴道:“稟老爺,小的在家讀過幾天書,自知才疏學淺,不曾赴過科考,大人見笑了。”


    武鳳昭察言觀色,便知他是言不由衷,又見他眉目見隱隱藏著悲憤,心中想道:“此子身世不簡單,之前倒是我疏於留意了,日後還須細細詳查。”


    心念及此,他便不再往下追問,隻是淡淡的說道:“你這篇文章殊為難得,我為官多年,也很少能見到此等佳作。”


    須知武鳳昭素來心高氣傲,平素經他稱讚的人實在有數,此刻能說出這等話來,已經是極大的讚譽了。


    孟東庭聽後大喜,料不到自己此等並不討人喜的文章還有人喜歡,忙躬身施禮道:“謝大人誇獎。”


    心中登時生出久旱逢甘霖的感覺,把武鳳昭看作知己。


    武鳳昭望向孟東庭,心念忽動,想起自己膝下無子,如今年老,又是諸事纏身,不由得一陣歎息。


    孟東庭卻不知他是為何事歎氣,一時不知高低。


    武鳳昭又再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趕赴安慶,你與我同去,去收拾下行李吧。”


    孟東庭心中好奇,武鳳昭突然要自己一同前去安慶卻是為何?但既然是老爺吩咐,又豈敢不從。當下便急忙迴到柴房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


    第二日,武鳳昭帶著孟東庭以及幾名隨行的親兵侍衛,乘著大車,準備出城往安慶而去。


    一家之主又要出遠門,武夫人及武大小姐自是都來送行,而二小姐則因還要外出求學,並未前來相送,是以孟東庭未曾見到。


    隻見武夫人看起來端莊得體,臉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那武大小姐正是那天在書房撞見自己偷懶睡覺的明媚美人,她直盯著孟東庭看,眼神裏透出一股子戲謔的味道,卻不知為何爹爹要帶這人去安慶,直看得孟東庭心底發毛,害怕她把自己偷懶的事告訴老爺,心中不免一陣忐忑,所幸大小姐並未對武大人提起。


    孟東庭從小生在江南水鄉,窮苦人家,自是沒有機會騎馬,因此在在武府大門口臨行上馬還鬧了不少笑話。


    出了城後,孟東庭使出所練真氣,手上加勁,已能牢牢掌控韁繩,再過不多久便能駕馳自如。


    眾侍衛見他不出半日便從一個生手到精通騎馬,個個心中都吃驚非小。


    孟東庭駕馬行在大車窗邊,武鳳昭則樂得有人在旁,可以說話解悶,遂和孟東庭攀談起家鄉風土人情、江南士子故事來。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武鳳昭聽孟東庭所言多涉百姓疾苦,說話間頗有俠義仁者之風,心下甚喜。


    武鳳昭在南京幾個好友之子,多半都是蜜罐之中長大,如何能知這市井百姓之苦,平日間多是作些無病呻吟之辭,其間胸懷見地相較之下登時判若雲泥,不由得更添對孟東庭的喜歡。


    夜間入住客棧,武鳳昭更是與孟東庭秉燭夜談,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眾侍衛親兵都是跟隨武鳳昭多年,從不曾見其與人這般投緣,卻不知這個新來不久的門客書僮有何魔法,竟能博武大人如此的喜愛。


    行不數日,武府一行車馬已到安慶。


    這安慶曆來便是軍事重鎮,素有“萬裏長江此封喉,吳楚分疆第一州”之稱,隻要拿下安慶,便可順流而下直取南京。因而安慶向有重兵把守。


    武鳳昭帶著眾人,來到安慶城郊一處軍營,隻見軍營之中各色軍旗招展,兵來將往,軍威大盛。營中主帳左側立杆大旗,上書一個大大的“楊”字,右側幾麵較小的旗上,均是個“熊”字。


    武鳳昭邊走邊對孟東庭道:“我這次到安慶來,便是來拜訪這位熊萬敵熊總兵。聽說熊總兵不日便要調往宣大前線,因此這幾日若不見上一見,日後怕就更難了。”


    原來武鳳昭前幾日接到熊萬敵的來信,說有要事相議。


    武鳳昭久居南京兵部尚書之職,卻無甚實權,如今手握重兵的總兵官相邀,他考慮再三後也不便推卻,這才帶著孟東庭一道前來。


    “武大人,慚愧、慚愧啊!讓您老遠涉江湖,實乃末將之過!”


    熊萬敵領著眾將官大老遠就迎了出來,眾人見他金甲綠袍,相貌不怒自威,臉上卻是笑容滿麵,口中連連數落自己的不是。


    單以官職而亂,武鳳昭乃是南京的六部大員,比之熊萬敵可要高出不少,隻是熊萬敵乃是當今左柱國大都督楊成梁帳下愛將,卻又不可等閑視之了。


    兩人手拉手一路寒暄,緩步領著眾人便走入主帳之中。


    熊萬敵席開二桌,他與武鳳昭並不甚熟稔,隻見武鳳昭與孟東庭之間頗為親厚,又見孟東庭長身玉立,器宇不凡,便笑著道:“武大人,你真是好福氣,竟有如此英俊的公子。”


    孟東庭聽罷正要解釋,卻聽武鳳昭搖搖頭道:“非也,這孩子是乃我的……我的屬下。”


    他本想如實說孟東庭乃是他的門客書僮,但又怕熊萬敵小瞧了他,便臨時改稱是自己的屬下。


    熊萬敵馬屁沒拍對地方,不由尷尬地笑道:“這,這,以後大家多親多近才是。”


    他見孟東庭既然不是武鳳昭的公子,年紀又小,便命人把孟東庭安排到下首的席位。


    哪知武鳳昭又是搖了搖頭,對熊萬敵道:“這孩子是我的得力助手,熊將軍還是讓他坐到我旁邊吧。”


    熊萬敵連番會錯了武鳳昭心意,急忙命人再給孟東庭換了席位,酒席這才算是正式開始。


    三杯酒下肚,武鳳昭放下筷箸,問道:“熊總兵,卻不知你此次相邀,有何大事要說?”


    熊萬敵那廂也連忙住筷,笑著迴道:“一者末將素聞大人通曉軍務,天下文官當中數一數二,在下心中敬仰已久。”


    “二者我家大都督楊成梁楊柱國有件要事需向大人問詢,特意囑托由末將麵告,怎奈我軍務繁忙,不能離開安慶,這才邀大人移駕而來。”


    武鳳昭奇道:“我與楊大人確有數麵之緣,但不知楊大人是何要事與我商量?”


    熊萬敵微微一笑道:“大人不用著急,不妨酒席後細談。”


    武鳳昭何等聰明之人,登時聽出熊萬敵是有話要單獨和自己講,當下便不再公開追問。


    用過酒飯之後,二人便到主帳中單獨談話。


    熊萬敵道:“實不相瞞,楊柱國對大人推崇備至,閑談間多次與末將提起過大人,說當朝文官之中,唯獨大人精通軍務。”


    武鳳昭淡淡一笑,道:“楊柱國謬讚了,南京兵部這趟差事尚且讓我忙得團團轉,不知楊柱國何以見重如此?”


    卻聽熊萬敵嘿嘿一笑,道:“武大人切莫謙虛。末將這裏要預先恭喜武大人了,我家大都督楊柱國已有可靠消息,說武大人明春即可北調京師,再任要職。”


    武鳳昭從未想過要赴京師任職,隻想在南京這一畝三分地偏安一隅。


    此時聽熊萬敵這麽一說,不禁又喜又憂,說道:“這卻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卻不知所調何職?熊總兵可曾探知?”


    熊萬敵撫掌大笑,道:“恭喜大人了。大人即將調任兵部尚書,替的是原本翟大人的缺。”


    武鳳昭此前未曾聽過半點消息,此時不禁心中一顫,猛地站起身來,驚道:“熊大人此言當真?”


    熊萬敵道:“如假包換!”


    武鳳昭心中仍是不信,他由來無心官場已久,故而從未請人在朝中活動,卻不知為何這等重大職務竟落到自己頭上。


    熊萬敵看他猶是不信的神色,說道:“大人此次調任,除了我家大都督極力推薦外,更難得的乃是皇上欽點。翟大人數月之前突然抱病辭官,空出這麽大的一個缺來,滿朝文武又有誰眼紅。”


    “不論是柳鬆還是陳宏,誰都是再三請命上奏,推舉自己屬意的人選。焉知聖上龍心所屬,卻是你武尚書一人,這下是任誰都沒有辦法的了。”


    武鳳昭聽到此處,登時臉上涕淚橫流,霎時便跪倒於地,朝北便拜,道:“臣謝主隆恩,臣武鳳昭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熊萬敵隻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他,不再說話。


    這下武鳳昭心中雪亮,已知熊萬敵邀他前來之意。


    隻見他緩緩站起身來,道:“倘若此次確實調任京師兵部,煩請熊總兵轉告楊柱國,武鳳昭雖不才,卻也不恥與朝廷奸黨為伍,請他放心便是。”


    原來當今朝堂明爭暗鬥多年,如今隻剩下三派,太師、內閣首輔柳鬆是一派,東廠陳宏又是一派。這兩派實力強大,各自想盡辦法拉攏朝臣。


    另有一派雖較小,但十餘年來卻仍苦撐不倒,即使柳鬆、陳宏兵合一處,卻也未能如願。


    此派都是武人,為首的正是五軍大都督左柱國楊成梁。想來楊成梁第一時間得知武鳳昭即將北返京師擔任要職的消息,便著意命人先行一步結交,以免兵部為人所趁,那於己卻是大大的不利了。


    熊萬敵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武大人真是痛快,末將先行謝過了。楊柱國希望大人能赴京師一敘,不知尊意如何?”


    此話一出,果是希望武楊二人多多親近。


    武鳳昭雖對楊成梁頗具好感,但自己向來低調,二來他若入了楊係,隻怕柳鬆、陳宏對他必會登起不利,一時之間也難於抉擇。


    熊萬敵見多識廣,自知他初聞大事,舉棋不定,便道:“武大人,此間大事,你知我知。我家楊將軍隨時恭候大人,特與我說起不必急於一時。”


    武鳳昭輕輕地點了點頭,道:“熊總兵切莫見責,明春若得空時,某自當北上,屆時再說吧!”


    熊萬敵笑道:“大人快人快語,到時還請移駕到咱們大都督府上盤桓幾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尋龍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粥六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粥六糊並收藏尋龍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