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了站在田埂上,雙手背在身後,目送著南渡中的群鴉,道:“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


    南岩在一旁冷言道:“別矯情啦,今年這簇稻子也太蔫啦。怎麽你一主事,就帶著這幫娃子丟咱大堰河村的臉?!”


    真讓他給說中了,這尾稻的品相著實難看,是曆年來最差的。少一眨巴著眼睛也不跟著爭辯,他正猴急地要趕迴家,早就到飯點兒啦。


    ……


    如柱的大雨傾瀉而下,洗刷著甘花溪兩畔裸露的稻田。


    大雨入夜後方停,氣溫迅猛下降。


    此時,少一沒有像耿丁那樣來上一壺消食的茶,也沒有咕咕飯後暴走的好“習慣”,他正百無聊賴著。


    將自己“浮腫”的小腳丫架在火爐旁烤著,不一會兒,裹在腳掌上的一層泥巴就開始開裂。於是乎,少一開心地像撥粽子葉一樣把烤幹了的泥塊從腳上剝離開來。


    咕咕正進屋,一見,大唿好惡心。話沒說完,她人早就沒了影,撂下一句話:“天啊!你以為你是叫花雞啊?”


    ……


    大堰河村的另一邊,此時,院落裏,老梨木做的長案上,茶匙、茶針、茶漏、茶夾、茶則、茶筒……六君子一應擺齊。


    院落外,月影在粉牆上斑駁,修竹在清風中輕搖。


    掉根針都能聽到的木梓草房,靜如禪房。


    雲母屏風上,映出一位長衣飄飄的女孩的身影。


    她就是大堰河最年輕的茶王——譚芊萩。


    郎朗清輝之下,女孩蒼白而清秀的麵龐有種出世的氣象。去年“封王”時,譚芊萩尚不足十二歲。因為一直於孤山的雲頂茗茶修身。隻有逢到一年一度的鬥茶活動,她才會迴到村裏來。


    因修“清斷”之氣的緣故,她沒有迴家,而是住在了這處單為她煮茶之用的別院。


    她輕手一揚,於神識的深處,暗暗潛了她的思緒,去尋訪村頭甘花溪畔的荷塘。


    甘花溪,大片大片的荷葉已經微微泛黃,荷葉上躲藏著似有還無的露水。


    此時,那染了秋意月色的、若隱若現的露珠兒正被女孩的思緒輕輕撚起。


    不知怎的,她美麗、重重的長睫毛向下一合,一滴滴透明、純淨的露珠便被她的神識引領而歸,已然落入到眼前的玉缽之中。


    譚芊萩用青葉蓋住玉缽,將珍貴的露珠集成的一抔水輕輕地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桶中。


    然後,用手提著走到院子中,她將木桶掛在轆轤的井繩上,徐徐地放下老井,要將這采擷而來的珍貴露珠美美地冰上一夜。


    這一係列的舉動,都是在為明天一早舉行的“鬥茶”做著準備。


    鶴唳月影,清水小妹。譚芊萩在笑,她信心滿滿……


    此時,咕咕和少一正踩著一腳爛泥,在荷塘裏忙活著,相比於譚芊萩自然而然就能帶出一派清淨境界來,他二人所到之處,可就是“聽取蛙聲一片”嘍。


    咕咕見少一費力地提著個大水罐,笑著將之接了過來,興致滿滿地嘮叨著:“這泡茶之水可講究啦,秋天的雨水,用來烹茶為最佳;其次呢,則是梅雨季節的雨水;再次之,是春雨;而夏季多暴雨,那是最差的。”


    少一因為這個季節無法取到最好的水,而替咕咕很是擔憂,禁不住地問:“剛下完雨,這煮茶的水不能將就,尤其是明天,你就要和茶王鬥茶啦,沒有上好的水可怎麽行?”


    “所謂‘天泉之水隻應天上有’,我們是凡人,凡人用凡人的自然素材就成。至於‘好季好泉’嘛,什麽季節就應什麽季,不用擔心。”咕咕大大咧咧地迴答道。


    少一急得心說:咕咕你就不能關鍵時候“處女座一把”,較真起來?!


    咕咕接過少一手中的大水罐,繼續安慰著心急火燎的少一,說:“你不要覺得你之前汲的秋雨都浪費了。唿風喚雨,遇鳳呈祥,那,都得靠緣分。”


    少一不解地說:“你是說自己沒緣分遇見好水嘍?!”


    咕咕不好意思地低頭摸著那根杉木棒子,道:“我和刀槍劍戟的緣分,倒是大些。”


    咕咕拎著水罐,極有耐心地一路找尋,專門去收集那自然中的“天酒”。


    咕咕講解過,所謂天酒,就是蘆葦花尖上的露水啊,尾稻垛上的清霧啊,睡蓮上的滾珠兒啊……


    可汲了大半個晚上,水罐的底兒還沒有被沒到,可見采集到的“天酒”少得可憐。


    少一看在眼裏,急在心上。


    咕咕迴頭一看,少一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她這才意識到,是時間不早了。


    這迴,她拿起葫蘆瓢,話也沒說就走了。


    不大一會功夫,咕咕迴來了。


    少一看著滿滿的一葫蘆瓢“天酒”,就忙不迭地問這是哪兒來的。


    “我用棍子打折了田二爺家竹園的青竹數根,直取了竹子芯裏的汁液來,這下,‘天酒’夠數了。”


    少一聽後搖了搖頭,卻也沒敢接話。心說:“原來是田二爺家的,我最近是不會去他家閑聊、走動啦。避避風頭。”


    ……


    秋天的天亮要比夏季晚了幾分。然而,太陽一旦露了頭,就是火燒火燎的秋陽。


    劍閣廢墟前的廣場上擠滿了人。


    四大長老中,隻來了首席老冷,他是今日茗戰——俗稱“鬥茶”的主品茶人。


    這大堰河的茗戰,按照以往的慣例,是以“三鬥二勝”為賽製。說白了,就是以二人相對抗,進行捉對“廝殺”。


    在咕咕出現在廣場上之前,大家夥兒的目光都集中在譚二的孫女譚芊萩的身上。


    她是與咕咕對決的茗戰選手。作為去年的茶王,她一直是人們心目中那個“年年更上層樓”的茶品修行人。


    一邊的香案上,玉缽上的青葉泛著青青的光芒,木製的六君子茶具紋理如訴。


    而另一邊的香案上,至今還空空如野。


    冷柯不禁皺了皺眉,心說,看這起勢,就已大致能推算出誰會頭拔。當然,現在這樣料想,還為時過早。


    於是,冷柯照舊一付晨鍾暮鼓的模樣,在品茶者的坐席上閉目端坐,一言不發地等待開場。


    眾人正在嘰嘰喳喳之際,隻有譚芊萩靜靜起身,向一位戴著麵紗的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


    在大堰河村,恐怕隻有這婆婆能讓譚芊萩靜如止水、傲如月影的心為之一動。


    老婆婆背對著人群蹣跚而至,卻擺手不要別人來攙扶,也並不理會旺哥他們這些晚輩的聲聲問候。


    說來也奇,見過這老婆婆真容的人,都知道她早已發白如絲,弓背如駝,皺紋如花。


    然而,單看老婆婆臉上和手上的肌膚,卻是有著與她的年齡不相仿的細嫩潤白,較之與她相差兩個甲子歲數的譚芊萩來都毫不遜色。這許是婆婆經年沉潛於茶事、所有修為在外表上的自然顯現吧。


    老婆婆走上前來,她慈愛地摸了摸譚芊萩那黑亮的齊腰長發,然後,指尖經老梨木長案,沿著邊兒遊走了一圈,似對這茶道器具和木案有幾許牽眷。


    未了,神秘的婆婆衝著品茶者席上的青雲大師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向老冷身旁空著的椅子慢慢挪去。


    這位能叫譚芊萩甘心起身禮拜的老婆婆,就是大堰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很少有人能一睹其“容顏”的神奇老太——麻姑。


    麻姑是今日茗戰的首席品茶者,過去數十年間,在大堰河村曆年“鬥茶”競出的一位位茶王之冠,均來自於她做出的最後裁決。


    她剛才撫摸條案,就似乎是對譚二的某種加持。


    此刻,四位品茶者:老冷、麻姑、田二爺和久山均已紛紛入座。


    連一向穩重的老冷都禁不住開始向耿丁詢問起來:“怎麽咕咕還沒有露麵?”耿丁攤了攤手,一臉無辜狀。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個空落的條案,轉而,開始用信服的目光望向這位衣帶飄飄、閑雲野鶴般的少女譚二。似乎,大家的心裏天平已經開始傾斜於她。


    ……


    冷柯一個揮手,不等了,鬥茶開始……


    蒸騰的白氣在纖手的指引下,繞著茶匙、茶針、茶漏、茶夾、茶則、茶筒四散而開。


    譚芊萩的手並沒有沾碰到任何器具,然而,於無聲處,茶具已被一一清燙幹淨……


    此時,茶器好像被賦予了魂魄一般,已然有了一份等待茶葉的心情,故而,茶器的木紋上開始泛起清幽的光芒。


    眾人嘈雜的議論聲、談笑聲仿佛一經觸碰到老梨木案的近處,就被譚芊萩“無為之為”的“若虛”氣質給彈開了。


    其清高之氣環繞木案,竟然消弭掉了周圍的熱鬧動靜。凡事她手到之處,隻餘無聲的美感。


    此時,雨前茶被精心地用茶匙請出。修長的蘭花指一繞,白氣如鶴,振翅而飛出。


    茶品端然於茶盤中,好似白氣縈繞的綠水青山……


    譚芊萩一步一步演繹的茶技,如手之舞蹈,鶴之騰翔、茶之魂遷……


    這便是茶前之禮儀,要提前給所有的茶具沐浴,亦被稱之為“白鶴沐浴”。


    自此,儀式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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