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夏秋石同誌先接到了任務,給山上的工人們去送茶水和點心。


    孔老大的家往後走約莫兩公裏有一片小竹林,清一色的苦竹,這種竹子喜陰喜潮,孔家二老的墳就在那片竹林下麵。這材料都是很早就運上去了,今天其實就是一些收尾的工作,主要是上梁和封土。工地上的人忙的七七八八,這地兒離著老墳不遠,據說是孔老大請來的那個“高人”給選的地方,這新墳的造型可是別致的很,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聽說仿的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建製,就是一縮小版……


    第二十九章 活人間的戰爭


    夏秋石同誌送水去的時候,正是地麵建築在蓋瓦,這墳占地得有三四十平,外麵熙熙攘攘著站著一圈看熱鬧的人,接過茶水點心算是休息。屋頂上蓋瓦的是當地的磚匠,有一竹梯靠著上去,眼瞅著今天的活兒也要幹完了,這磚匠打算下來喝兩口水。就在梯子上那麽腳下一滑,不算高,不過三四米,“咚”得一聲,整個人就倒栽蔥得下來了。


    有人掉下來了,一群人圍了上去,那磚匠拍了拍身上的土還自己站了起來,嘴裏笑著道:“沒事、沒事……”。


    除了身形還有點恍惚,當時的人都以為真沒事,他也接過了夏同誌遞過去的碗,一口水灌下去隻聽“噗”得一聲,夏秋石隻見一陣血霧在自己跟前升起,再接著那磚匠便又轟然倒地。


    人,當天下午就沒了,沒送到醫院就斷了氣兒。這磚匠與夏老六年紀相仿,算是秋石的叔叔輩,這家中頂梁柱一走,剩下個孤兒寡母的就隻能哭天喊地了。要說這孔老大自己做事不地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他還有心思折騰自己家那點破事,隻是去匆匆看了一眼就走,結果當天晚上,那磚匠的婆娘和兒子披麻戴孝的就在孔老大家的新宅前麵跪地喊冤,那圍觀的人真是裏三層外三層。


    鬧了一整晚,村裏派人來調節,不頂用啊,人命這種事出了,孔老大就成了肇事方,人怎麽的也是替你家幹活的,當晚就談判啊。這邊一口咬定得賠,賠五萬,一個子兒不能少,孔老大呢?他還覺得冤枉呢,你這人是來給我幫忙的啊,不算我聘用,出了事我也很難過,那給個幾千塊錢當安慰了,我這兒明天一早還得忙活呢。


    後半夜都散場了,孔家明天的遷墳儀式怕是會冷場,日子選了就不能改,一切照舊。哭鬧的人也給勸迴去了,調解的人表示得從長計議,要說那磚匠的婆娘也是個狠角色,天亮邊迴去呆著估計又不解氣,悄悄的挑了兩桶大糞爬到了孔家的墳山上……


    第二天孔家人上山一瞧,這家夥,新墳舊墳上都是一片狼藉臭不可聞,孔家二老的墳包上還被人刨出一個大坑,坑裏漂浮著的是正兒八經的農家肥。當場孔家請來的那位先生就黑著臉走了,嘰嚕咕嚕的跟孔老大說了一大堆,無非就是搞成這樣我也收不了場了,這先祖被人都給幹成那樣了,還遷什麽墳,你就等著倒黴吧。


    這事到現在那可就鬧大了,孔老大自覺這兩年在外麵混得不錯,出了這檔子事兒他哪裏敢就此罷休啊。要按理說呢,一碼歸一碼,可你跟一農村婦女講道理那有用嘛?這不,孔家人招唿了一大群浩浩蕩蕩的就去磚匠家要說法去了。


    磚匠家這邊呢,那一大早的正是來吊喪的時刻,看著孔家人殺氣騰騰的過來,二話沒說,掀桌子,砸碗筷,那嘴裏就更加不幹淨了。罵啊,罵磚匠死的活該啊,觸他們家黴頭啊,罵那女人惡毒啊,詛咒他們家八輩祖宗,這罵著就升級成了幹仗。


    兩幫人,都帶著氣兒,劈裏啪啦的一頓火拚,受傷的,掛彩的,臨末了,孔老大氣不過進去把還躺在門板上的磚匠給掀翻在地,並且放話:錢,你要多少我給你賠多少,但是這磚匠下了地也別想過上好日子,今兒個怎麽對我家先人的,明兒就怎麽對你家男人的墳頭。


    當天下午,孔老大還真的托人送來五萬塊錢外加一張調解書,村裏都派來了幹部做證明。


    要說那個年月,五萬塊,就是放在省城那也可以買幾套房子了,簡單跟您算個賬吧,這五萬塊在當時有多強的購買力,那會兒城市裏工人工資一個月也就八十塊,一個農民一年忙到頭掙不到五百塊錢。這五萬塊錢在當時絕對是個天文數字,孔老大那幾年在外麵算是白幹了,磚匠家雖說今兒被孔家人在這麽個日子裏砸了個底朝天,但是在這一大摞人民幣前麵也沒話說了,那婆娘壓根不明白五萬塊的概念是多少。


    這不是說人窮誌氣短,她本來也就一婦道人家,村民們對孔家的事兒都是有怨言的,可誰在那一摞錢跟頭都是沒說話的底氣的。順著有些人給那婆娘吹點耳旁風,借著這台階,那婆娘放話這事兒也就這麽算了,反正她錢要到了,氣今天自己也是先出了,看他孔家以後敢怎麽著她!


    吹吹打打的,那磚匠跟著就按照程序下了葬,不過這事兒可沒消停。


    沒幾天,磚匠的墳就讓人給刨了,連棺材帶陪葬一塊兒被拉了出來丟在野外。又是一頓吵鬧,可誰也證據說這事兒就是孔家人幹的啊,除了罵戰外又給重新填了迴去,又過了不多久,這墳再次讓人給刨了,這會兒做的更絕了,磚匠的屍首被人用麻繩給套著脖子拖了出來,掛在墳頭前麵一棵老鬆樹上……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兩家積怨的事兒了,孔家人多,五個兄弟加子女輪流守在自家墳上。磚匠寡婦人少,明著幹不過,暗著也沒法,就這樣在一個月裏的時間裏,磚匠那墳窩子被硬生生的搗毀了三迴,鬧到最後,全村的人都跟著不安生。


    於是,調解,村裏出麵。當時的夏老六還是村上的民兵隊長,他那人脾氣大,說話直,過去挺有威信,可自從自己那兒子小憶改名秋石以後也不願意出門了,心裏糟的慌。


    約了雙方當事人在村辦公樓,還沒進屋半道上就又幹了起來,好不容易落了座,彼此臉上那紅的花的抓痕都跟貓撓似得,都是急紅了眼。


    洪村那會兒當家的支書是個沒用的軟蛋,隻會當老好人,擺出一副和事佬的樣子壓根沒人買賬。雙方就又吵,吵到後來,把夏老六同誌給惹毛了,跑到樓下找了倆菜刀往桌上一丟道:“來,你們一人一把,砍,誰砍死誰就算是消停了,今天不砍你們誰也別想出這門。老找死去的人麻煩算啥本事啊,那個林子嫂,孔老大錢也賠你了,調解書你也簽了字,那事兒就算完了。”他又轉身看著孔老大道:“人好歹給你幫忙送了命的,讓人出出氣也就得了,你跟一女人鬧什麽,還真要拋屍砸棺的有完沒完啊,也不怕半夜裏走道人找你報應!”


    孔老大還想抬杠,脖子一擰道:“出了人命,我不是賠了錢了啊!”


    夏老六抓起桌上那菜刀一下子就跳到了桌子上,單手抓起孔老大的衣服脖子對外麵的夏秋石喊道:“迴去跟你媽說一聲,下午取點錢送你孔大大家去,老子今天要買他的命!”


    他抬手就是一刀下去,那孔老大哪裏曉得這人真會砍,抬起胳膊肘子下意識的一攔,“哢”得一聲,頓時手背上的肌肉就跟嘴巴似得裂開了翻向兩邊,裏麵白花花的骨頭清晰可見。這迴,孔老大是真的怕了,他知道要是自己不攔那一下,那是衝著他脖子去的,夏老六這一刀是真的準備要了自己命的!


    有句老古話,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過去,夏老六那是出了名的狠角色。這孔老大出去兩年以為自己行市見漲迴來誰都得給他幾分麵子,可是他今天栽了,這一刀砍慫了孔老大,也把對麵那娘們給砍懵了,那女人一見這場麵當時臉就嚇白了,整個屋子裏鴉雀無聲。


    夏老六提刀再要砍,孔老大帶著哭腔開始求饒了:“六爺,六爺饒命,我這邊就算了,算了……”


    當然,這事兒夏老六是付出代價了,先是民兵隊長的職務被剝奪了,而後還被關進了派出所蹲了半個月,誰都曉得那不過是走個過場,最後賠點錢這事兒就算告一段落。


    事兒了結了,那是活人的事兒,可死人的事兒呢?那才是剛剛開始!


    磚匠是橫死的,死於意外,當時有人就說孔老大家整的那祖墳不好,要惹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硬是讓人扒拉出來三迴,幹這事的都是孔家人,孔老大的兒子每迴都在場。


    先出異樣的,是孔老大的兒子小孔,小孔先是手心癢癢,起初以為是毒氣濕疹,弄點膏藥塗塗。過了幾天,手掌心開始起水泡,一連串的,那癢的是鑽心啊,後來身上也開始癢,隻要撓到哪裏哪裏的皮就脫,然後就是裏麵的肉又繼續撓,一個月下來,身上已經沒什麽好地兒了。


    那磚匠寡婦家呢,也好不到哪裏去,先是養了大半年的豬死了,然後就是雞,成群的掛,到了後來,家裏的狗啊貓啊無一幸免,就連寡婦自己和兒子也逃不掉。母子兩人都是發燒,先是低燒,起初的時候白天還挺好,到了夜裏就發作,可這幾天白天夜裏都開始燒,醫院裏也不知道去了多少次了,就是不管用啊。


    那陣子,村裏的狗每到半夜就叫個不停,有人說半夜起床的時候聽到公路上有吵架聲,也有人說聽到後山上有人哭,嗷嗷的哭,總之整得村裏都不太平,一到夜裏都不敢出門。


    第三十章 黑頭法師


    農村裏有個什麽事兒那是傳得很快的,而且是越傳越邪乎,你千萬不要低估了那些大媽的想象力和傳播力!


    有人說在路上見到了磚匠,拖著厚厚的棺材板板一路走一路哭;有人說看見孔家二老渾身髒兮兮的臭不可聞在河邊洗澡,越洗身上越髒,鬧的現在河裏都沒人敢用水了。還有人說,孔家大宅門口磚匠天天蹲在那,脖子就吊在他們家門梁上。


    總之人心開始恐慌,村裏又陷入了久違的不安中。


    小孔身上的潰爛已經到了穿不上衣服的境地,每天路過那座大宅都可以聽見他在屋裏的慘叫;寡婦也有陣子沒見到出門了,她兒子跟前托人請了幾個醫生迴去也沒聽見什麽下文,據說是開始咳血了,有人說得了肺病,會傳染,於是也就沒人敢去探望。


    突然有一天,村裏來了倆救護車,烏拉拉的小孔和寡婦一家都被車子送去外邊。這兩戶人家都是難纏的主,村裏也派人跟了去,情況貌似不是很妙,隔了一天又被烏拉烏拉的給送了迴來。


    醫院給的結論很簡單:小孔得的就是普通濕疹,給配了倆藥膏就迴來了;寡婦壓根連感冒都沒有,檢查結果都是好的,在醫院裏到處跟醫生說她被鬼給纏上了,教人當做神經病給送了迴來。


    事實是否是如此?善良的洪村人還是挺相信科學的,但是傳言依舊在繼續,這孔老大看著自己兒子天天撓也不是個法子,想起了那位“高人”臨走前說的話,心裏捉摸著難不成應驗了,這是要開始倒黴了,於是又花了點錢把那人給請迴來了。


    這是一位什麽高人呢?當年孔老大出門的時候也是身無分文的出去闖江湖,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一個算命看相的,孔老大喜歡扯,就坐那跟人攀談了起來。那人對孔老大說,他的財運在東南方,命中有兩個貴人會幫助他,隻要他朝著那個方向找到貴人,他孔老大來日勢必會是飛黃騰達的富貴人。


    這落魄的時候誰不願意聽好話,可惜他孔老大兜裏沒有半文錢,那算命的也說了,將來等他發達了再來感謝他也不遲。其實,這都是小把戲,隻不過當年的孔老大不懂,這算命的要是遇上落魄的,都會這麽說,這其實是一門投資學。


    每天遇到二十個跟你來算命的,這其中將來隻要有兩個發達了也有十分之一的概率,這兩人裏頭隻要有一個人還記得他,那將來指不定也不會虧待他到哪裏去。要說這算命道士可是天使輪投資的祖師爺,一本萬利,零風險,高收益高迴報……


    不過孔老大也的確按照他所說,也不知是那先生算的準,還是他孔老大就是富貴命。在東南方向他還真就遇到了貴人,一工地缺人就把他給弄了去。孔老大這人手藝不錯,腦子轉得又快,一陣子混下來就結實了一幫兄弟,恰好當初招他進去的工頭老家有事走了,他憑著自己那張嘴跟上頭搞好了關係就接了班。沒過多久,他就有了一支跟著自己混的隊伍,那會兒整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代,到處都在上馬各種項目,孔老大聰明就聰明在他是第一批發明轉包這個行當的人。


    每天夾著公文包到處跑工地,張嘴就是自己手底下有多少人,“哢哢”得簽合同,拿到合同就又到處找人來接活兒,自己壓根就是一二道販子。就這麽的,孔老大掙了錢,他也不食言,迴頭真去找到了那位先生,大紅包的給著,好酒好菜地招唿著。可那先生卻也奇怪,死活不願意跟著孔老大享福,依舊到處打遊擊擺攤算命,於是孔老大對他是越發的深信不疑。


    這一迴迴家遷墳也是這位先生給出的主意,他給孔老大算過,要是還想再往上爬一爬,孔老大就得迴去動一動土。可一開始不是家裏兄弟姐妹們不同意嘛,他把這情況迴去跟那先生一匯報,人家說你別急,我給你想個法子。


    第二天給了孔老大幾張紅綠紙,讓他悄悄地把這些東西挨家挨戶的壓在那些人的床板底下,隻要照做就行。果不然,沒了幾天,幾個人就都答應了,說是爹娘托夢上來罵了,孔老大樂得嘴都裂開了花,自己這是找到了真神了。


    孔老大不是沒迴去找過那位神,去過幾次都沒見著,有人說是讓城管給攆走了,孔老大這迴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再去。這一迴他運氣不錯,老遠的就看見那位爺在廣場上跟一落魄青年攀談著,上前就是一句:“哥啊,您得幫幫老弟啊,這都翻天了啊。”


    這下可把那攀談的青年給嚇得不輕,一看這人穿得不錯,白襯衫黑皮鞋,還夾著個包,怎麽得都像是個幹部或是老板。人家這層次的人都來跪求了,剛才先生跟自己說要去東南邊發展會遇到倆貴人估摸著錯不了,帶著希望,那小夥兒從此走上一條傳銷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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