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陳軫光臨,家宰邢才親自迎出,見過禮後,小聲叮囑道:“陳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測,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見主公時,說話有個分寸。”


    陳軫笑道:“謝家老了。”


    邢才引陳軫至廳中坐下,自己躬身退出。不一會兒,昭陽進來,心情果是不好,麵色陰鬱。


    陳軫起身揖道:“陳軫見過令尹大人!”


    昭陽擺手讓他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下。


    陳軫拱手道:“聽聞老夫人玉體欠安,在下特來拜望。”


    昭陽眼角濕潤,聲音哽咽:“不瞞上卿,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驚,病情加重,反複幾次,這一迴,怕是……頂不住了。陛下使禦醫診治,家母什麽藥都吃過了,根本無用,禦醫無法,隻好用針。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看到她身上紮滿銀針,在下……在下……”泣不成聲,有頃,從袖中摸出絲絹,拭了一把淚水。


    “令尹大人,”陳軫見他擦完淚,方才說道,“在下此來,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陽身子趨前,眼睛睜大,直直地望著陳軫。


    陳軫緩緩說道:“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掛心。近日在下四處尋訪,終於訪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將老夫人的病情詳細講過,仙翁什麽也沒有說,隻交予在下一粒藥丸,”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請老夫人一試。”


    昭陽接過丹藥,細細察過,閉目有頃,叫來兩個婢女,吩咐她們將藥丸搗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約過半個時辰,婢女急來稟報,說老夫人滿麵紅光,病情大有好轉,已能翻身坐起。


    昭陽驚喜,急隨婢女過去察看,又過半個時辰,樂嗬嗬地複入廳中,向陳軫求問上仙何在。


    陳軫笑道:“大人莫急,若是此藥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盡可包在陳軫身上。”


    昭陽連連拱手謝過,由衷歎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總是陳兄出手相助,陳兄大恩,讓在下實難——唉,不說了!”


    陳軫還過一揖,鄭重說道:“大人不說,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數年,虧得大人照料,這才活得像個人樣。大人於在下有此大恩,在下從未說過半句報答之語,隻將點點滴滴刻在心裏。在此世上,在下早無親人,老夫人是大人母親,也是在下母親,在下此舉,不過是為母盡孝而已。”


    陳軫說出此語,已是肝膽相照,昭陽心裏一陣感動,當下喝叫擺出香案,與陳軫歃血為盟,結為八拜之交。昭陽年長為兄,陳軫為弟。


    結拜完畢,下人擺出酒席,二人痛飲。


    昭陽親手倒酒,雙手遞予陳軫:“來來來,賢弟,大哥敬你一爵!”


    陳軫接過後放下,亦為昭陽倒滿一爵,雙手遞上。


    二人舉爵,昭陽正欲飲下,陳軫擺手止道:“大哥且慢,軫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陽放下爵,正襟說道:“賢弟請講!”


    陳軫亦放下爵,長歎一聲,眼中淚出:“大哥,在下在魏蠅營狗苟十餘年,別無他念,一心隻想輔佐魏室,成就一生輝煌。豈料為件小事得罪龐涓,一家老小被他趕盡殺絕,在下也差一點被他淩遲處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來,心如刀絞——”


    昭陽眼珠暴起,“咚”的一拳擊在案上,將兩隻酒爵震飛,酒灑一地,怒道:“龐涓豎子,欺侮賢弟,就是欺侮大哥,可為家仇!襲我陘山,斬我將士數萬,可為國恨!家仇國恨,昭陽若是不報,枉為丈人!”


    陳軫撿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滿,緩緩說道:“大哥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這有何難?”昭陽不假思索,“大哥這就奏明陛下,興師伐魏!”


    “唉,”陳軫搖頭歎道,“大哥縱使想伐,陛下亦必不肯。”


    “哦?”昭陽一怔,“陛下為何不肯?”


    “因為三晉年前縱親,年後蘇秦又去齊國遊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齊必入縱。中原列國皆入縱親,陛下如何興伐?再說,陛下已經鯨吞吳、越,拓地數千裏,如此功業,遠超曆代先王。陛下眼下隻想守成,早無進取之心,大哥縱想建功立業,使大楚稱霸天下,揚英名於萬代,也是難事。”


    聽陳軫這麽一說,昭陽也似冷靜下來,沉吟有頃,點頭道:“嗯,賢弟所言甚是。依賢弟之見,該當如何?”


    陳軫如此這般輕聲低語一番,昭陽頻頻點頭,舉爵道:“好,就依賢弟所言!來,為成功伐魏,報仇雪恥,幹!”


    “幹!”


    翌日晨起,昭陽將仙翁請至府中,視過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藥。老夫人服畢,精神更見起色,已能說笑,甚至還能下地走動幾步。昭陽對仙翁的仙術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陳軫之計,載仙翁前往章華台。


    威王年事雖高,仍在章華台裏沉湎於聲色,有時甚至日禦數女。盡管有禦醫滋補調養,威王卻也力不從心,龍體越來越差。近些日來,威王覺得四肢倦怠,精神煩悶,正自苦惱,內臣稟報昭陽求見。威王宣召,二人見過君臣大禮,昭陽依例將朝中諸事扼要稟報。威王聽見淨是瑣事,打聲哈欠。


    昭陽聽得分明,頓住話頭,趨身細審威王一會兒,不無關切地小聲說道:“觀陛下氣色,好似不如前番微臣來時爽朗。”


    這一句果然撓在癢癢上,威王長歎一聲,搖頭道:“唉,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陽急忙改坐為跪,叩道:“微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唉,”威王複歎一聲,“起來吧!寡人老了就是老了,不幹愛卿之事,降什麽罪?”


    昭陽依舊跪在地上,小聲問道:“微臣鬥膽,敢問陛下有何不爽之處?”


    “不瞞愛卿,”像所有老人一樣,威王開始津津樂道地數點自己病情,“胸悶,四肢倦怠,茶飯不思,兩隻耳朵裏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時還腰酸背疼,唉,愛卿啊,寡人說老就老了,前幾年沒有一絲感覺,這陣兒到處是病,上上下下沒有一處舒坦的地方。咦,說起這事,寡人差點兒忘了,江君夫人玉體如何?”


    “謝陛下垂愛,”昭陽再次頓首,“微臣正欲稟報此事。家母前幾日病重,眼見不支,兩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見好,今日晨起,微臣臨行之前探望家母,見她容光煥發,似是年輕數歲。得知微臣欲來章華覲見陛下,家母特托微臣向陛下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從蒼梧山來的仙翁,號蒼梧子。”


    “蒼梧子?”威王思忖有頃,“傳聞蒼梧山在赤水之東,是舜帝升仙之處。”


    “正是。”昭陽稟道,“據微臣考證,《海內南經》裏明確記載,‘蒼梧之山。帝舜葬於陽,帝丹朱葬於陰。’”


    “嗯,”威王點頭道,“怪道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轉對內臣,“快,有請蒼梧子!”


    內臣走出,不一會兒,領著那個中年男人急步趨進。


    在陳軫的精心打扮和演練下,中年男人已與街上所見判若兩人,衣冠更是煥然一新,真的給人以仙風道骨、超然於世的感覺。蒼梧子這個名號,也是陳軫臨時為他起的。


    蒼梧子昂首立於廳中,見到威王,竟是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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