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槐連連點頭:“兒臣以為,此玉自入章華台,百多年來,從未出過宮門一步,此番失竊,或是天意。”


    威王思考有頃,緩緩點頭:“嗯,你說得也是,寡人不該放玉出宮。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陽一求,竟然予他了。”略略一頓,“依你之見,寡人又當如何處置張儀?”


    “兒臣以為,司敗那兒證據確鑿,張儀這裏解釋不清,事情已經鬧大,不能不罰。然而,陛下一向賞罰分明。莫說張儀可能蒙冤,縱使他真的盜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為大楚建下的蓋世功業。此玉縱使價值連城,也難與數千裏越地相比。張儀身為客卿,奔波不止萬裏,助我一舉滅越,解我腹內巨患,父王何不將功補過,赦免他的死罪,同時詔告天下,顯示父王賞罰分明的公心。”


    威王又是一番冥思,點頭道:“你說得好,就這麽辦吧!你要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頭一凜,嘴巴張了幾張,本欲辯解,卻出口道:“兒臣領旨!”


    一輛軺車在刑獄門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小聲道:“嫂夫人,就是這兒。”


    香女飛身下車,就要走入刑獄大門,被幾個持戟甲士攔住。靳尚趕上,遞過楚王特赦金牌及諭旨。門尉接過,讓他們在此稍候,自己快步進去。


    約過半個時辰,幾名獄卒架著張儀走出,將他放在地上。


    看到張儀遍體鱗傷,臉色猶如死人一般,香女哭叫一聲:“夫君——”飛身撲上,將他緊緊抱在懷裏。


    張儀吃力地睜開眼睛,朝她微微一笑,複又合上眼皮。


    刑獄門外停著幾輛馬車,是附近百姓專在此處候生意的。靳尚揚手招來一輛,吆喝獄卒將張儀放進車中,轉對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應的,這也兌現了。”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雙手遞上,“袋中有十塊爰(yuán)餅,權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棄!”


    爰餅又叫郢爰,是郢都貨幣,十塊爰餅是相當豐厚的饋贈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發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靳尚施舍,當下迴過一揖:“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領,大人十金,還請收迴。”


    靳尚微微一笑,硬遞過來:“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領,這點小錢嫂夫人卻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無分文,別的不說,單是張子這樣,也該有個醫治、棲身之處才是。”


    見靳尚將話說至此處,香女也就不好推托,接過錢袋,再次揖道:“既如此說,就算小女子暫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應話,跳上軺車,抱拳道:“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迴過禮,跳上車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將張儀抱在懷裏,免得旅途顛簸,弄疼了他。


    車夫見她坐好了,扭頭問道:“夫人,去哪兒?”


    香女正欲迴話,靳尚忽又跳下車子,近前說道:“差點忘記一件大事,請嫂夫人轉告張子,陛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聽到如此絕情之語,香女淚水流出,點點頭,轉對車夫道:“麗水岸邊,棲鳳樓。”


    車夫朗聲應道:“好咧!”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馬車轔轔而至棲鳳樓,掌櫃迎出,一見張儀這樣,大吃一驚,吆喝幾個仆從,將他抬至二樓他們原先住過的房舍中。


    香女返身下樓,欲付車資,車夫道:“叫車的大人已付過車資了。”


    香女大是感歎,謝過車夫,急步上樓去了。


    張儀一走,項雷就使人急報昭陽。


    昭陽聽聞太子親自出麵營救張儀,驚愕之餘,暗自慶幸聽信陳軫所言,預留一手,未將張儀整死。細想前後過程,昭陽越發佩服陳軫,使邢才將他召來,謀議下一步如何去邁。


    陳軫快步走向客廳,未進廳門,看到昭陽迎出,遠遠拱手道賀:“大人大喜了!”


    昭陽一怔:“哦,喜從何來?”


    “大人就要穩登令尹之位,難道不是大喜?”陳軫樂嗬嗬地說。


    昭陽越發惶惑:“請上卿明言!”


    陳軫指指門檻,嗬嗬笑道:“令尹大人,縱使明言,也不能在這門檻之外呀!”


    昭陽亦笑出來,拱手揖過,伸手讓道:“上卿大人,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昭陽拱手,語氣探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親自出麵將張儀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特請上卿來,本欲求個應策,上卿卻——”身子微微前傾,聲音壓低,“敢問這……令尹之位,由何而來?”


    “請問大人,楚若一年不設令尹,行嗎?”


    “當然不行!令尹乃楚之要樞,若無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調,三軍不治,久必生變。”


    “三個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慣例,令尹若是去職,一月之內,當立新令尹。”


    “這就是了。”陳軫笑道,“再問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張儀之外,可否有人能與大人爭奪此位?”


    昭陽思忖有頃,搖頭。


    “張儀已是廢人,景舍去職亦近一月,眼見大人即將榮登寶位,在下是以賀喜。”


    “上卿言早了,”昭陽急道,“在下急的也是這事兒。殿下既將張儀救出,亦必會在陛下麵前再次力薦。陛下年邁,大楚天下不久將是殿下的,陛下對此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堅持,或會——”似是不敢再說下去,輕歎一聲,轉過話鋒,“再說,和氏璧一事,亦不經查。依殿下天資,或已生疑。陛下亦不是迂腐之人,若是醒悟過來,嚴加追查——”再次頓住話頭。


    陳軫微微一笑:“大人放心,無論是殿下,還是陛下,都不會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無對證。該閉口的都閉口了,隻要大人不說出去,有誰知道?至於張儀,不知大人聽說沒,在下聽聞,在刑獄門口,靳尚曾對張儀之妻說道,陛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柱國大人,陛下此話,可是大有講究啊!”


    “連這話你也聽到了?”昭陽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陳軫。


    “嗬嗬嗬,”陳軫大笑數聲,“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嗎?”


    “陛下是有此諭,隻是——”昭陽點頭應道,“此諭作何理解,在下還要請教上卿。”


    “此諭是說,楚國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隻有景、屈、昭三氏之人。先朝所用外客,沒有一個有好結局的,遠的不說,四十年前的吳起,就是一例。張儀滅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卻讓陛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陽不無尷尬地苦笑一聲:“其實,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麵之詞。”


    “關鍵就在這裏,”陳軫斂住笑容,不無肯定地道,“隻有大人這一麵之詞,陛下才愛聽。”


    昭陽思忖有頃,歎服地連連點頭,拱手道:“與上卿說話,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問上卿,在下——”頓住話頭,目視陳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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