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毀了?”龐涓極是震驚,神情沮喪,半晌,抬頭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親手焚毀的?”


    “因為他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話音落處,鬼穀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繼續朝前走去。


    龐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緊追幾步,大聲問道:“先生,那本聖書真的就無一冊傳於後世嗎?”


    “應該沒有吧。”鬼穀子頭也不迴,“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聽聞此話,龐涓心中一動,止住腳步,折返迴來,盤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龐涓耳邊再次浮出鬼穀子聲音:“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見……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於是親手將其焚毀……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應該沒有?’”龐涓忖道,“先生為何說出‘應該沒有’呢?‘應該沒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對,此書肯定還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話,他的那個‘有緣人’又作何解?”


    龐涓眼前一亮,周身打個驚戰,忽地站起,不無激動地在草地上來迴走動,自語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吳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這穀裏,什麽都是虛的,這個才是真貨。”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這個真貨呢?


    龐涓冷靜下來,盤坐於地,再入苦思。


    鬼穀子有個習慣,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會在後晌申時沿小溪邊的小徑散步,陪同他的有時是童子,有時是玉蟬兒,有時則是孤身。鬼穀子的散步極其規律,總是在申時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約半個時辰,然後折返,又走半個時辰,在申時結束時返迴洞中。


    這日申時,鬼穀子像往常一樣沿路走去,正行之間,聽到前麵林中隱隱傳來誦讀聲:“師曰,‘術為道禦,亦為道用。道為根本,術為利器。’師曰,‘用兵之術在戰勝,用兵之道在息爭。故善用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師曰,‘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場力爭,而在善謀,在運籌帷幄。善謀者運籌帷幄,可決勝千裏,可化幹戈為玉帛,可以四兩撥千斤。’師曰,‘服天下者,始於服己。’師曰,‘思不在周,在慎;謀不在密,在陰;言不在多,在精。’師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讀精,在領悟……’”


    鬼穀子微微一笑,循聲走去,見是龐涓手捧一冊竹簡,正在搖頭晃腦反複吟誦。


    瞄到鬼穀子,龐涓誦得越發投入:“師曰,‘先聖老聃之《道德》一書,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至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何自誇哉?’師曰,‘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萬不可自作聰明……’”


    鬼穀子聽他一時,轉身離去。就在鬼穀子將離非離之際,龐涓已經放下竹簡,就地叩拜:“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隻好折轉身子,笑道:“龐涓,你方才所誦,出自何書?”


    龐涓尷尬一笑,將手中竹簡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誨。弟子遲鈍,隻有行此笨招,將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冊,時時吟誦。”


    鬼穀子又是一笑:“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老朽所言,僅是口中吟詠並無用處。重要的是記在心裏,時時感悟。”


    “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若能謹記,或有大成。”


    龐涓再拜於地,語調甚是傷感:“先生,若是眼下這樣,弟子隻怕是一事無成,有辱師門了。”


    “你為何認定自己一事無成?”


    “弟子才學疏淺,心氣甚高,自幼時起,最是崇拜吳起將軍,以吳起所建之功為畢生所願。可——弟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先生與吳起將軍曾是好友,必知吳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對弟子偏言幾句,弟子必定謹記於心,終生參悟。”


    鬼穀子盯他一時,點頭應道:“難得你如此好學。說吧,你想知曉吳起何事?”


    “弟子懇請先生傳授吳起的兵法。”


    “這麽說來,”鬼穀子微微笑道,“你是認定老朽手中有《吳起兵法》了?”


    龐涓聽到此話,已知就裏,急切間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懇請先生將此書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鑽研,謀求大成,不負師恩。”


    鬼穀子陷入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好吧,天下聖書,當擇有緣人授之。你既然認定此書,也算是有緣人了。你且迴去,沐浴,薰香,於今夜子時,至老朽洞中。”


    龐涓連拜數拜,泣道:“弟子謝先生栽培。”


    鬼穀子轉過身去,繼續沿溪邊散步。


    望著鬼穀子漸去漸遠的背影,龐涓心花怒放,“咚”一聲彈起,兩手緊握,著實狂喜一陣,方才邁開大步,喜不自禁地返迴草舍。


    迴到舍中,龐涓越想越得意,拿起兩件幹淨衣服,一路哼著曲兒,徑朝溪水走去。龐涓將全身上下洗得幹幹淨淨,即便頭發,也拿皂角搓過,換上幹淨衣服,返迴舍中。吃過晚飯,他又尋到童子,尋因由討來數支香火,在人定時分,關起房門,悉數點燃,虔心敬意,叩伏於地,靜候子夜降臨。


    龐涓盡管做得有條不紊,嚴實不漏,仍舊瞞不過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陣陣清香,張儀心中的疑團越發重了,躺在榻上大睜兩眼,高豎兩耳,全神貫注於龐涓的房舍,聽他在搞什麽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張儀聽到龐涓的房門發出吱呀聲響。不一會兒,龐涓的腳步聲沿門前甬路漸去漸遠。和衣而臥的張儀聽得真切,忽然起床,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


    洞中,鬼穀子正襟危坐,麵前幾案上擺著兩捆竹簡。


    龐涓進洞,撲通跪地:“弟子叩見恩師。”


    “龐涓,”鬼穀子手指幾案,緩緩說道,“這就是你一心討要的《吳起兵法》。”


    龐涓心裏咚咚直跳,卻不敢伸手,直將兩眼緊緊盯住鬼穀子:“先生——”


    “想讀,你就拿去吧。”


    “先生,”龐涓壓抑住劇烈的心跳,抬頭問道,“您原先說,吳起已將此書焚毀,此書可是真的?”


    “此書為吳起心血所鑄,原有正副兩本,吳子將之視為奇寶,向不示人。臨難之際,吳子將副本贈予老朽,隻將正本付之一炬。”


    龐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說,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書當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這些年來,早該成為眾人必爭之寶了。”


    龐涓涕淚交流,重重叩頭:“先生,弟子謝……您了!”


    “不必謝我。你若示謝,就謝吳子吧。”


    龐涓怔了:“吳起將軍?”


    “是的。”鬼穀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吳子贈書之時,留言予老朽,此書若要授人,當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將此書授你,不過是圓了吳子夙願而已。”


    龐涓納地拜道:“吳子在上,請受龐涓三拜。”


    見龐涓拜畢,鬼穀子再次出聲:“龐涓,此書許你讀三日。三日之後,即來還我。”


    “謝先生授書!”龐涓再拜後起身,提起兩捆竹簡,畢恭畢敬地一直退出洞門,方才轉身,沿原路返迴,走出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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