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是北苑山林風景最美的時候。


    前夜飄雪,暈染了層林,混合著草木泥土芬芳的空氣微微泛潮,沁人心脾。


    山間景色曆曆如畫,梁婠可沒什麽心情賞景。


    她駕著高頭大馬不疾不徐地走在清幽的林間小道上,輕言低語。


    與她比肩而行的是斛律啟光。


    “太後美意,微臣實不敢當。”


    聽完一席話後,斛律啟光坐在馬上,抱拳一禮。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主上初登大寶,百端待舉,微臣受先帝臨終囑托輔政,又豈能在此時解組歸田?”


    梁婠默然看著低頭行禮的人,心中長長一歎,斛律啟光比她預想中的還要耿直。


    “予不過是——”


    梁婠還要再說,卻被斛律啟光打斷。


    “太後的用意,微臣心中明白,可若是此時棄主上與太後不顧,我斛律啟光又成什麽人了?何況,微臣又豈是那貪生怕死之徒?”


    他抬起頭,笑容如常,十分鎮定。


    “太後在前線所為,微臣亦有耳聞。”


    梁婠稍稍一愣,心裏也不算太意外。


    畢竟,不管是在塗陽,還是在漣州,她並沒有刻意隱瞞身份,再來營中那麽多將士還見過她,斛律啟光聽到關於她在軍營中的消息也屬正常。


    “請太後放心,微臣定當竭盡所能護您和主上的周全。”


    他眉眼微動,意有所指:“聽聞太後箭術了得,倒不如在這冬狩上一展風采。”


    梁婠暗歎一口氣,輕輕點頭:“也隻是略通皮毛而已。”


    斛律啟光笑道:“到底耳聞不如一見。”


    他的意思她明白,想讓她略略震懾那些覬覦者。


    接下來再說的話,就隻是關於狩獵。


    北苑冬狩,按照慣例,眾人定是要比試一番。


    通常需要帝王要拿下第一箭,可考慮到林中危險,她不想讓高暘涉險,遂以皇帝大病初愈為由拒絕,由她這個皇太後代勞。


    梁婠知道一時半會兒勸不動他,也隻好先將此事擱下。


    他們相談許久,眼下一前一後分開走,慢慢向聚攏的人群靠過去。


    梁婠無意識地一瞥,忽見右前方一棵褐色的樹幹後,幹枯的草叢裏似有活物在動。


    隨侍遞上箭。


    梁婠拿箭搭上弓,慢慢拉開,不想尚未來得及鬆手,有一支箭率先射出。


    草叢裏的活物中箭跌倒,有隨從忙著去草叢撿獵物。


    梁婠迴頭一瞧,有人策馬逼近。


    馬蹄行得很穩,馬背上的人坐得更穩,衣冠楚楚,俊美無雙。


    正是長廣王高灝。


    梁婠心裏不由咯噔一下,不知他這是剛來,還是已經跟了她許久,是否看到她與斛律啟光,又或是聽到什麽。


    她故作驚訝:“竟是長廣王。”


    高灝一臉謙恭有禮:“恕臣無禮。”


    梁婠不動聲色,微笑著看他:“哪裏的話,是廣平王好箭法。”


    說話間,先前的隨侍捧著獵物躬身上前,是一隻白麵狸。


    高灝沒接話,瞧一眼白麵狸:“既是太後相中的,臣唯恐獻之不及,又豈會奪了您的心頭好?”


    繼而失落一歎:“若非借著冬狩,臣哪有機會見得太後一麵。”


    梁婠暗自心驚,他的示好,她非但沒有拒絕,反而一再默許,甚至有意吊著。


    但著實沒想到他今日竟會當著內侍、隨侍,這麽多人的麵,將虛情假意說得這麽直白。


    梁婠剛要張口,高灝搶先道:“方才斛律將軍陪太後騎行一段,不知臣今日可有這個榮幸也陪您一程?”


    梁婠心髒猛跳了一下,汗毛都豎了起來。


    麵上迴以一笑:“有長廣王陪同,那自是好的。”


    高灝聞此,笑得溫柔,命人將白麵狸交給她的隨侍,不等她發話,當即屏退所有跟隨的人,隻道有話要同太後私下講。


    梁婠沒有拒絕,應允冬狩之初,她心裏就有所準備,除此之外,也想探一探他方才是否聽到什麽。


    這麽涼的天,握著韁繩的手,仍是出了滿手的汗。


    然而,他既沒靠近她,也沒再說曖昧的話,比方才人多時更注重禮節。


    高灝一邊同她騎馬走著,一邊講述北苑圍場何處的獵物最多。


    梁婠暗暗觀察,他沒看她,好像心思真放在狩獵上,整個人看起來是胸無城府、光風霽月。


    梁婠淡定的目光隨著交談,逐漸浮上一層驚喜與欣賞。


    高灝望著她的笑容愈加溫和,有禮的舉止中更透著幾分先前未有的親昵。


    直到她獵到一頭鹿。


    高灝目光一轉,笑著瞧她:“太後的騎射技藝甚是精湛,可不知為何,臣卻瞧著這箭法似曾相識,不知太後師承何處?”


    梁婠笑了笑:“精湛可不敢當,隻是跟著先帝學了幾日。”


    高灝與高潛是兄弟,她沒必要撒謊。


    可這一世她進宮後就有了身孕,再沒射過箭……


    梁婠琢磨著怎麽圓過去,卻聽他輕笑一聲:“原來如此。”


    即便一晃而過,她還是瞥見高灝眸中的嫉恨之色,隨之隻剩不屑。


    梁婠佯裝不知。


    高灝重重一歎:“臣這位皇兄哪兒都好,唯獨可惜從小是個病秧子。”


    頓了頓,又是一歎:“皇兄這般短命,真是白白浪費了太後的好顏色,說起來太後還比臣小上兩歲,本該做皇後的年齡,卻成了太後……”


    他看了她一眼,搖頭苦笑,不甚惋惜。


    梁婠垂垂眼,不複方才獵到獵物的興奮,跟著低歎一聲:“是予命該如此。”


    她餘光極冷,心裏惡心得不行。


    高灝目光往她臉上一轉,歎了口氣:“臣還記得少時,有一年去采青宴,皇兄——唉,具體也不跟您說了,反正就是有個小女娃竟要替他出頭,那模樣難免叫人笑他甚是無用,不過皇兄素來也算是個有氣性的,同我們打了一架,結果被父皇關了禁閉。”


    他感慨道:“若非皇兄後來登基做了皇帝,隻怕還被關著呢,當然,也恐怕早就……興許這就是太後方才所說的命該如此。”


    梁婠訝然:“予竟不知還有這些事呢。”


    高灝淡淡一笑,隻道:“可臣從來不會聽天由命。”


    忽然,他身子往她跟前一傾,涼涼的目光正對上她:“臣覺得,太後與其信命,倒不如試著信臣,隻要您願意,太後也可以變皇後……”


    手背一熱,有一隻手掌覆在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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