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闌,一燈如豆。


    屋外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有濕漉漉的晚風穿窗而入,吹得案幾上的燭火輕搖、紙張翻動。


    高潛也說不清是被這細微的響動吵醒的,還是被顱內隱隱的作痛疼醒的。


    等再度睜眼,他發現自己正躺在這兩日臨時居住的小屋內。


    他揉揉眉心,隱約記得是在街邊暈倒……


    高潛扯了扯唇角,她總有辦法氣到他。


    剛想要坐起身,不想一轉眼,頓時定住,一動也不敢再動。


    不遠處的案幾前跪坐著一個人,她一手支頭一手握筆,眼皮似有千斤重,頭也跟著一點一點的。


    高潛眯起眼,不著痕跡重新躺迴去,微微側過臉,靜靜看了許久。


    布衣荊釵,好看極了。


    突然,啪地一聲,筆掉在案上。


    梁婠一驚,立刻坐直身子往床榻上看,雙目緊閉的人還是沒醒。


    再低頭一瞧,方才寫好的醫案被滴落的墨汁汙損了一大片。


    她忙忙移開筆,拿著葛布輕輕蘸去墨汁。


    錢銘端著藥碗,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娘娘,藥煎好了。”


    “好。”


    梁婠輕應一聲,放下葛布,待淨過手後,走到床榻邊接過藥碗。


    錢銘小心扶起高潛,胖胖的圓臉上微微揚起一個笑,用口型說道:“娘娘,可以喂了。”


    梁婠瞧一眼,輕輕點頭,舀起一勺湯藥,吹了吹,再喂給高潛。


    一勺接一勺,是出奇的順利,湯藥很快就見了底。


    錢銘瞧得驚奇:“娘娘,主上這麽昏著,都肯聽您的話。”


    思及這幾個月的事,不消一刻,興奮雀躍全部消失殆盡。


    主上分明是單相思……


    錢銘心情沉重,慢慢將人扶著重新躺下,又小聲道:“娘娘,您去休息吧。”


    梁婠擱下空碗,往昏睡的人臉上瞧一眼,按理說也該醒了,可是……


    她皺了皺眉:“再等一會兒吧,你先去歇著,待我困了,你再換我。”


    “這,”錢銘思忖一下,搖頭:“還是小的守在這裏吧,不然——等主上醒來,非把我剁了不可。”


    他說到最後幾乎沒了聲。


    梁婠有些沒聽清,疑惑看他:“不然如何?”


    錢銘一張口,連打兩個哈欠,一時頗為尷尬。


    “那,不如就按娘娘說的辦吧。”


    梁婠不由失笑:“好。”


    她坐下身,拉過高潛的手腕,搭上他的脈搏。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眉頭越皺越緊。


    倘若當日服下蠱毒解藥,雖不能保證性命無憂,但情況一定比現在好。


    而今,就算再找來解藥,也無濟於事……


    錢銘瞅瞅躺在床上的人,又看看診脈的人,心中惆悵,誰知娘娘這次能待多久?


    他端起空碗,心情低落。


    梁婠瞧著剛剛還精神抖擻的人,現在卻是蔫頭耷腦的,鬆開高潛的手,隨口問:“錢銘,你跟了他多久?”


    錢銘一愣,垂眸道:“差不多十六年。”


    梁婠吃了一驚:“那麽久?”


    高潛是個什麽脾氣,她可太清楚不過了,能服侍他這麽久,還沒被殺,當真稀奇。


    錢銘站定,迴憶道:“小的七歲就入宮了,那時主上還隻是四皇子,他身體不好,總生病,許是看小的長得壯實,才將小的留在跟前。”


    話頭像一把鑰匙,當即打開了貯藏陳年舊事的匣子。


    什麽高潛幼時病痛不斷,被別的皇子輕視、排擠;什麽不受先皇重視……總之,想到什麽說什麽。


    梁婠也沒打斷他,末了,淡淡一笑。


    難得還有對高潛這麽忠心的人。


    說到忠心,又想起江惟、沅芷、湘蘭……


    錢銘說完,再瞧梁婠,垂著眼,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麽,或許壓根就沒聽他講話。


    默默一歎,行禮告退,行至一半收住步子,狠了狠心,道:“娘娘,不論主上對旁人如何,但待您是真心的,他隻是,隻是一個人被困得太久,根本不懂,不懂該怎麽留住一個人。”


    他抬起袖子,悄悄揩一下眼角,低下頭轉身走出門外。


    梁婠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剛要站起身,手腕被死死拽住。


    “……別,別走……”


    蹙眉瞧過去,床上的人閉著眼,緊鎖眉頭,像是做了什麽夢。


    梁婠想抽出手,卻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猛地一帶,歪倒在床上,然後整個人被他緊緊匝住。


    她掙了兩下沒掙開,手摸向腰間繡囊,直至指尖拈起一根針,揚手就要紮下去,卻又在半途中停下。


    他已經是昏迷不醒了,再紮下去——


    梁婠盯著夢裏都在發瘋的人,恨得直咬牙。


    她閉了閉眼,也罷。


    便又收起針。


    漸漸地,昏迷的人也平複下來,她試了試,還是禁錮著推不開。


    梁婠也不再折騰,眼不見為淨,索性閉起眼想事兒。


    也不知王庭樾那邊的情況如何。


    迴到晉鄴後,他們便不宜再同他聯係,就是不知太後對他失蹤這麽長時間的解釋能信幾成。


    與嶼陽太守的相談,十分順利。


    到底庶族被欺壓了太久,現在能被皇帝私下約見,對他們來說怎麽不算一個機會呢。


    再看晉鄴,有曹氏旁支、周氏一族、曹若宓母舅斛律氏……但凡是廣平王高浥要除去的,他們都可以收攏起來,再加上之前高潛提拔的,細細想來,也並不算勢單力薄。


    對了,還有一個,合安夫人陸穎以前的姘夫——


    梁婠心頭一喜,猛地睜開眼,猝不及防對上另一雙眼,被帶著點病態的蒼白皮膚襯得黑亮黑亮的。


    突然的四目相對,高潛看起來比她還要驚慌失措。


    他急忙丟開手,往床裏側退了退,後脊快要貼上床圍,埋頭掩唇,不停地咳嗽。


    “你,你怎麽會,會在這兒?”


    “我怎麽會在這兒?!”


    梁婠倒吸口涼氣,一骨碌坐起身,咬牙切齒瞪他,好像她趁著他不省人事爬上床,要把他怎麽似的。


    他咳得很兇,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瞥見他唇角溢出的血漬,梁婠也懶得跟他在這個時候爭出什麽結果。


    梁婠瞅一眼門口,也沒見錢銘的影子,隻好下地給高潛倒杯白水遞過去。


    “漱漱口吧。”


    高潛微微抬眼接過:“好。”


    梁婠站在床邊看他:“隻要醒來,就沒什麽大礙,不過這些天,你不能再大悲大喜的。”


    高潛抱著茶杯,頭也不抬:“好。”


    梁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補充:“哪裏不舒服,及時告訴我。”


    “好。”


    梁婠幾乎要邁過門檻,背後響起悶悶的說話聲。


    “那個……我,我餓了。”


    “啊?”梁婠轉過頭,看看窗外,看看高潛。


    他抬頭看她一眼,指了指胸口:“我一餓,心慌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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