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不會永遠屬於誰,也從不是應該屬於誰。”陳德春輕言低語,仿若夢囈。


    周圍盡是嘈雜的人喧馬嘶,襯得這麽淡淡的一聲,幾不可聞。


    宇文玦平平靜靜瞧著,嘴唇輕抿,盡是涼薄之色。


    ……


    他看到高台上,有人提著一柄長劍獨身而立,附在劍上的血順著劍身蜿蜒滴落,在地上綻出朵朵血花。


    再仔細看,那人的腳邊還倒著一具屍體,循著紅色的血跡一路尋過去,是滾下台階的頭顱。


    那人提著滴血的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不知要去哪兒,仿佛沒有退路,必須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途中,他看到許許多多人的臉,有認識的,還有不認識的。


    無一例外的是,鮮血淋漓地倒在眼前,那人麵無表情地從屍體上跨過去。


    終於,窮途末路,那人揚起長劍,鮮血就從脖頸處噴了出來。


    就在這時,那人突然轉過臉,笑了。


    是陸修的臉。


    宇文玦猛地睜開眼,坐起身,大口大口喘著氣,整個人汗津津的。


    他垂下頭,緊緊閉上眼,那些紛亂的畫麵不停地在腦海裏交替出現。


    不是簡單的畫麵,而是真實的經曆。


    自醒來的那天開始,夜夜如此。


    長夜寂靜,可他分明聽到有人在爭吵,幾乎要將他從中間撕裂。


    黑洞洞的房間裏,宇文玦一個人靜坐良久。


    胸口的傷明明已經愈合,可不知為何,每到這個時候內裏又開始疼。


    他很清楚,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擺脫這些夢。


    兩個陸修都死了。


    他不該被任何人左右,他不是他們。


    他隻是宇文玦。


    *


    連著幾日馬不停歇地趕路,終於再一次站在屏州城外。


    馬車在城門前停下,早有人等在這兒。


    尉遲淵挑起簾子,宇文玦鑽出馬車。


    他偏頭往城門口看去,進出往來的都是周人,是啊,屏州屬於大周,早已不再是一座空城。


    過了屏州就是齊國的地界。


    宇文玦望著城門頭幾個字,腦海中諸多紛亂的畫麵裏,閃過不甚清晰的一幕,他站在高高的城牆上,佇立遠眺,在等人。


    宇文玦蹙著眉,凝眸甩掉幹擾。


    等候的人走近馬車,筆直跪了下去,嗓子裏藏著哽咽,眼眶鼻尖都是紅的。


    “郎主。”


    是穀雨。


    宇文玦微微頷首。


    與穀雨滿懷淒愴、熱淚盈眶相比,表現得近乎於冷漠。


    穀雨往宇文玦身後看,見有陌生麵孔在場,也不再多說,隨馬車一起入城。


    屏州城內的住處早已安排好。


    此行不欲引人注意,他們便喬裝扮作商人,用過午膳,宇文玦出了門。


    屏州易守難攻,占據此城後,再往前攻五六十裏,就是葉陽城。


    “這屏州城恢複得不錯。”


    陳德春看著沿街攤販不由感慨,年初來時還是一片混亂。


    宇文玦點頭:“聽說初時民眾不願遷至此處,這郭守俊便命人逐個詢問,並登記原因,後按民願調整搬遷計劃,更親自登門挨家挨戶勸說。為官多年,期間不畏權勢、不懼邪佞,可也正因為如此,仕途上非但沒有起色,還被派至破落邊城做個太守。”


    陳德春暗暗吃驚,著實沒想到他竟連一個地方官都這般了解。


    陳德春撫著小胡子,若有所思道:“殿下既然如此欣賞他,何不向主上進言提拔他?”


    宇文玦眉頭微微上揚:“誰說邊城太守就不重要?”


    陳德春垂著眼沉吟,有些遺憾:“到底是屈才。”


    身處高位才能施展才華?


    宇文玦不置可否,目光注視長街盡頭。


    尉遲淵默默跟在宇文玦身後,眉頭緊鎖,時刻保持警惕,忽然他壓低聲音:“殿下,有人自住處一路尾隨至此。”


    宇文玦眸光微眯,幾人不再說話,拐去另一條街。


    屏州城內布局他們並不陌生,即便鬧市也有一兩條偏僻的巷道。


    隻是拐了個彎,活生生的幾個人就跟憑空蒸發了一般,不見半個影子。


    來人站在巷口左張右望。


    突然,一道冷風襲來,她反應極快,不等長劍逼近一掌揮去,身形微晃,險險隔開,兩道身影纏鬥一團,不過幾招,男子率先抽身後退兩步,擰眉看著眼前人。


    “蕭女郎?”


    素日見尉遲淵,他都是冷著一張臉,不說不笑,也不知其功夫深淺,隻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地跟著宇文玦。


    這樣交手還是頭一次。


    隻這一次她就知道,若不是他有意留活口,那一劍她避不開。


    尉遲淵不知如何是好,退至一側,看向不遠處的人。


    蕭倩儀掀起眸,臉頰微紅,不知是因為氣惱,還是因為羞澀。


    “蕭女郎是有何事?”


    宇文玦站在原地沒動,眸中沒有一絲驚訝,臉上也不見其他表情。


    蕭倩儀掀眸看一眼,心頭湧上複雜情緒,忽然就很委屈。


    她抿了抿唇:“我沒去過齊國,聽說殿下要去,我就想跟來看看。”


    高高揚起的下巴滿是不服,可大眼睛裏頭又泛著水光。


    宇文玦皺一下眉,移眸看向尉遲淵:“讓青竹送蕭女郎迴洛安。”


    蕭倩儀急得向前邁出一步:“我是要去齊國,又不是來找你的,你憑何讓我迴去?”


    宇文玦垂下眼,輕輕點頭:“女郎請自便。”


    轉身的同時,又對尉遲淵道:“給蕭世子報個信。”


    說罷抬腳就走。


    蕭倩儀捏緊拳頭,瞪著那個背影,氣鼓鼓站在原地。


    陳德春看看蕭倩儀,又看看宇文玦,嘴角抽了抽。


    自蕭女郎搬進王府後,有事沒事跑來找他,交談中總是有意無意提到殿下,言談間偶爾流露出的小女兒神態,他都是看在眼裏的。


    若非殿下拒絕聖意,他們本該在上皇帝在世時就該成親的。


    他跟著上皇帝幾十載,即便上皇帝不說,他也能覺察得到上皇帝對殿下寄予厚望。


    陳德春暗暗瞧一眼麵無表情的宇文玦,上皇帝臨終時,說得很清楚,不管殿下是否真的忘懷,那位是永遠也沒可能進宇文家的。


    是讓她繼續當寵妃,還是讓她成為一具屍體,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殿下笑了笑,平平淡淡道,早已無意情事。


    陳德春望著蕭倩儀,無奈一歎:“殿下,下官覺得不如先帶上蕭女郎,待通知蕭世子後,是派人來接,還是命人送迴去,再決定也不遲。”


    宇文玦思忖一下,頷首:“好。”


    “宇文玦,你就這麽討厭我嗎?”


    身後拔高的聲音裏帶了沙啞。


    宇文玦腳下步子一頓,眉頭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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