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見,今日的餐食較往常豐盛許多,仔細去瞧,也不見多出什麽稀罕物,可烹製之法一變,看起來、聞起來,就是與平時不同,新奇、可口得很,連這野菜竟也能吃出滋味來。


    打上餐飯的,狼吐虎咽,還在排隊的,伸長脖子,好奇得緊。


    “這火頭軍怕不是得灶神點化,突然開竅了?”


    不知道誰調侃了一聲,一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那放飯的火頭軍扭頭罵了一嗓子:“放你娘的狗屁,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有人從庖廚裏頭出來,對那調侃的人提醒道:“你這嘴上不把門,當心迴頭被打了都不知道為啥!”


    咦,這是何意?


    眾人眉眼亂飛。


    那人往周圍瞟了眼,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不是灶神,是那大帳裏頭的‘仙女兒’!”


    哦——


    眼神交換,懂了。


    眾人嘖嘖稱奇,仙女兒竟然還會下廚?


    穀雨端了盅蕈湯從皰屋出來,輕咳一聲,打斷議論,冷颼颼地掃他們一眼,旁若無人往大帳去。


    眾人麵麵相覷。


    大帳裏。


    梁婠將碗箸擺放好,在陸修對麵坐下,指了指餐食,笑著瞧他:“理雲鬢,著素裝,為君洗手做羹湯,嚐嚐。”


    “把我趕出去,就為了做這些?”


    陸修冷著一張臉,不為所動。


    梁婠抓起箸塞進他手裏,“若是一早瞧見,哪裏還有驚喜?”


    陸修眉尾輕挑,盯住她:“卿的驚喜,人人皆得。”


    梁婠失笑:“不是夫主要與他們同食的?”


    說完不理他,隻拿起自己麵前的竹箸,垂眸夾起一片蕈。


    頓了頓,還是伸手送去他麵前:“這樣總行了吧?”


    陸修望一眼那氣咻咻的人,眼底藏了笑,勉為其難張口。


    他細細咀嚼,微微頷首。


    梁婠放下箸瞧他,吃糠咽菜都能吃得這般優雅,好似麵對的是什麽美味珍饈。


    她分明記得那年在河邊的時候,他還嫌棄這些東西,隻勉強嚐了幾口,現下倒也習以為常了。


    人都會變的。


    梁婠眉眼一彎,笑眯眯地:“夫主就不怕妾下毒啊?”


    陸修眸中滿是笑意,薄唇揚了揚,“那卿又何必特意來此?”


    梁婠噎住,笑不出來,低下頭夾給自己吃:“我樂意。”


    賭氣似的。


    陸修眯起眼,靜靜瞧著她。


    從昨日見他到現在,她什麽也不問,像在生他的氣。


    陸修甜膩膩的心上加了苦澀,嗓子又幹又緊:“婠婠——”


    梁婠抬起頭,冷聲打斷,紅著眼睛瞪他:“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她摔下筷子,起身就走。


    她走得又急又快,除了不停歇的朝前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或者該去哪兒,隻知道不能繼續待下去了,再待下去,要麽疼痛而死,要麽窒息而死。


    迎麵碰見的人,一邊行禮,一邊避讓。


    梁婠視野模糊,根本看不清他們是誰,也可能是壓根就沒見過、不認識的人。


    步子快得近似於小跑,到後來索性不管不顧,真的跑起來。


    心口壓著一塊巨石,在晉鄴的時候就有了。


    可她一直扛著、撐著。


    直到精疲力盡,再邁不出一步,梁婠才緩緩蹲下身,閉著眼喘氣。


    累了。


    下一刻,身子一輕,被人抱了起來。


    梁婠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也不想掙紮,軟軟靠著他。


    她依舊閉著眼,聲音發顫:“你以為你死了,我會承受不了嗎?”


    陸修凝眸看她。


    梁婠睜開眼,對上那雙黑眸,扯動嘴角:“那你當真小看我了,你不是項羽,我也更不會是虞姬。”


    “嗯。”


    梁婠冷眼嘲諷:“你將我送走,就是多此一舉。”


    “嗯。”


    梁婠緩了緩氣,咬牙說得字正腔圓、鏗鏘有力:“你若真的死了,我非但不會為你殉情,還會好吃好喝,嫁人生子,與旁人和和美美過一生,等我年邁壽終正寢時,而你早已化為灰燼!那時,我再迴想這一輩子,不,這兩輩子,我壓根記不得你是誰……”


    陸修眯起眼,默了默:“……好。”


    梁婠氣笑了:“好?你以為我在說氣話嗎?”


    陸修垂眸看她一眼,沒迴答,繼續往前走。


    梁婠冷冷看著他,坦白:“我都知道了。”


    昨夜之前,她都以為是北周放棄了他,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直到看到那本書,破解裏頭的秘密,她才明白不是的,是他拒絕了北周條件。


    他寧可選擇留在絕境中,殊死一搏,甚至已經做好死的準備。


    真是可笑。


    她也確實有點想笑。


    他應該也是沒想到,往日從不避著她,反倒叫她知曉並學會如何看懂他們傳遞的消息。


    “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屬實活該。


    像個傻子一樣,再次被人愚弄。


    “陸修,我應了。”


    抱著他的人,停下步子,沒有言語。


    梁婠使出全身的力氣,掙紮著從他身上跳下地,他們倆差點同時摔倒。


    陸修站穩,伸出手扶她,卻被她一把甩開。


    梁婠閉了閉眼,不想看他。


    重活一世,她本來就沒對任何人抱有期望。


    是他非要一步步——


    她提了口氣。


    “其實,並非是我要纏著你,從一開始,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目標,我們本來就不同路。”


    “你說的到此為止,我答應了,從今往後,我們再無瓜葛。”


    梁婠抬手撫上挽著的發髻,幹脆利落地抽下玉簪,長發如瀑散落。


    她笑了笑:“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


    偏過頭,看一眼長街,吸了口氣,抹掉眼淚。


    上前兩步,拉起他的手,將發簪塞了進去:“物歸原主。”


    她退後兩步,平複了下情緒,對著陸修抬手齊眉,彎腰行禮。


    是發自內心的,極致的誠心實意。


    “這兩年多謝大司馬的照拂,三次救命之恩,妾銘記於心,雖粗鄙之姿,但已竭力還報,您若覺得不夠,待日後您的忌日,妾定當按時祭祀悼念。”


    “適才失態失禮之處,乃情緒失控,望大司馬勿怪。”


    她又抬眸看了眼天色,“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妾會自行離去,當然,您若是想讓妾留下幫您收完屍再走,妾也不會拒,畢竟妾還欠救——”


    “說夠沒?”


    冷沉沉的聲音,寒徹刺骨,黑漆漆的眼眸,陰雲密布。


    眼神若是刀子,她已經被淩遲處死。


    可她怕嗎?


    當然不。


    梁婠挺直腰杆,喊迴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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