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墨。


    尋常人家甚少用,也用不起,一般都是高門權貴用來寫些極機密的書信。


    待看完信件後,浸了冷水,不見一絲一毫痕跡,是謂過眼雲煙。


    梁婠有些矛盾。


    穀雨一進內屋,就瞧見梁婠跪坐在榻上,抱著一封信發呆:“夫人?”


    梁婠咬牙:“去幫我打盆水來。”


    等穀雨端來水,梁婠已伏在案上。


    “你去門口守著,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她眼皮都不掀一下,兩隻眼睛完全被那封信牢牢吸引著。


    是從匾額中掉出來的那封。


    穀雨放下水盆,便退出門外,將門關嚴。


    更深人靜。


    梁婠凝神屏息,因為過度緊張,手微微有些顫,小心展開信,隻將一角浸入水盆。


    從前,她隻盯著紙上的字反複看,可無論怎麽看,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問候,卻從沒想過,也許寫出來的字,根本不重要。


    黑色的字跡如一縷青煙,在水盆中散去,隻剩白紙。


    這信,的確是用雲煙墨所寫。


    既如此,梁婠索性將紙張全部浸在水中。


    不消片刻,上麵的字跡悉數不在。


    梁婠托著泛潮的紙張,小心移到燭火上方,不斷左右移動,慢慢烘烤。


    用毛筆蘸取某種汁液寫字,晾幹後不留痕跡,枸櫞、蒜、蔥……不知用的是哪一種。


    或者,他們要找的,確確實實就是這封信。


    她緊緊繃著一根弦,從沒覺得時間這般難熬。


    隨著紙張一點點變幹,棕褐色的字跡逐漸顯現。


    是元少虞的絕筆信,寫給陸修的。


    梁婠一行行看過去,已不是震驚所能形容。


    她終於明白,為何阿翁要將這信藏起來?


    也明白,為何他們這麽執著於這封信?


    還明白,為何王氏那麽大的底氣?


    梁婠捏著沉甸甸的信,腦袋懵懵的,她已經猜到那個藏在背後、千方百計要抓她的人,那個王庭樾口中的貴人,究竟是誰了。


    當初她騙王素,把信交給陸修了,那殺人的眼神多麽可怖,她不會忘。


    在大理寺獄時,王素還嘲諷過,陸修竟肯趟這渾水……


    梁婠搖頭歎息,她也真是遲鈍,能在高潛眼皮底下留住人的,這世上還能有誰呢?


    太後可是從來都不喜歡她的。


    一麵不停地試探她,一麵又派人抓她找這信。


    這封信一旦公之於眾,對皇位、陸氏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誰能想到高潛的皇位、太後的尊榮,是靠元少虞得來的呢?


    他們如何肯讓這麽危險的東西留存於世?


    想來阿翁阿父都是因為知道內情,才被除去的。


    梁婠垂下眼,不是要報仇嗎?


    隻需將這信,譽寫數十份、數百份、數千份,撒滿大街小巷、撒遍戰場前線,何愁人心不亂?


    又怎不是給那些日夜想上位的篡權者,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


    梁婠靜靜坐了許久。


    出殯之日,天灰蒙蒙的。


    梁婠一夜幾乎未合眼,加之一身素縞,自始至終,形同遊魂。


    直到陸淮戰死的消息傳來,她仍有些緩不過來神。


    陸勖說婁氏奉上的敵國書信,不必理會。


    可呈上大殿的臨終血書,震驚朝野,就連親兄長都指證陸修通敵叛國,不能不再理會。


    這下不止陸修,就連整個陸氏都陷入危機。


    朝堂上眾說紛紜,各種意見不合,巴不得趁機瓜分陸氏權勢,高潛雖震怒,但也清楚能坐上皇位,全仰仗陸氏,倘若陸氏倒台,他亦會被人取而代之。


    然而,現在沒了太師的陸氏,四分五裂不過是從暗地轉到明麵上罷了。


    陸勖自出殯之日後,再沒來過大司馬府。


    陸穎與陸諼都是他的親妹,偏幫哪一方,取決於最後的勝利者,是誰。


    白露從門外進來。


    “夫人,車已備好。”


    梁婠站在鏡前,穿著素衣,頭上也不過隻別一根玉簪,極其素淨。


    她看了一眼,“走吧。”


    事已至此,必須進宮一趟。


    穀雨小跑進來,有些微氣喘:“夫人,如您所料,的確在曹相的墳前發現曹鹿雲。”


    “如何?”


    穀雨懊惱:“有侍衛一直護著她,被她跑了,不過,已經落實,她確實藏匿在衛國公府。”


    梁婠臉上沒什麽表情,如果此時再曝出,陸修乃太後與元少虞之子……


    不過現在已經可以肯定了,這些都是婁氏在背後搞的鬼。


    梁婠看她:“在我迴來之前,不管用什麽辦法,就算殺人放火,也一定要阻止他們進宮!”


    穀雨鄭重應聲。


    梁婠不敢再耽擱,揣著信帶著白露往院外去。


    太師故去後,這裏不再是太師府,而是大司馬府邸。


    梁婠步伐快而不亂,或許在那晚看到信上秘密時,內心深處就已經有了打算。


    她搖頭諷笑,可這裏很快就要變成亂臣賊子的老巢。


    而她這個不是大司馬夫人的夫人,卻緊趕慢趕去給別人送刀,將他往死路上再推一把。


    梁婠先去的是仁壽殿。


    她跟著宮人踏進內殿。


    太後端莊坐著,一如她第一次來這兒,那般模樣。


    依舊一身華貴、妝容精致,可即便如此,依舊掩蓋不了精致底下,偶爾流露出的慌亂。


    梁婠恭敬行禮。


    太後沒有什麽好臉色:“有何事?”


    梁婠很能理解,就連從前鼎力支持她的陸勖,都開始含糊其辭,她自是心煩的。


    梁婠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太師臨終前,曾委托妾,於危難時刻將這封信交予太後,或解困境。”


    太後麵上一怔,大為意外,不再不厭其煩。


    宮人連忙接過,呈給太後。


    太後拿著信,在手中仔細看了看,粘合處未有拆開過的痕跡。


    她切切打開信,紙張有些抖。


    梁婠抬頭看著,隻一眼,太後就看完了,可見信的內容很短。


    太後愣了半晌,攥著信突然笑了起來。


    梁婠不解。


    太後笑了許久,甚至眼中隱隱帶了淚意。


    她不著痕跡,輕輕拭了下眼角,抬眸看了過來。


    唇邊含了意味不明的笑意:“這信你不曾打開?”


    梁婠搖頭,誠實道:“不曾。”


    太後微笑著頷首:“你若是知道內容,還會給哀家送來嗎?”


    梁婠:“太後何意?”


    太後一揚手,紙團丟到她的麵前。


    梁婠彎腰拾起,展開。


    隻有四個字。


    “舍軍保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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