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止是前世,他站在河邊瞧她的眼神,她沒忘。


    前世他選擇視而不見,那麽今生他又為何會施以援手呢?


    梁婠稍有猶豫,還是開口問道:“那天夜裏,在東市,我從同樂館——”


    他挑眉微微一笑:“想問我為何替你遮掩嗎?”


    梁婠看著他的眼點點頭。


    他認真端詳她一會兒,抬手撫了撫她鬢邊,“我心裏雖記恨你,但——我也奇怪,為何眼前的婠婠同記憶中那個不一樣了?是什麽叫她變得如此狠厲決絕、敢殺人放火?甚至不惜放低姿態、苦苦央求一個曾被她拒婚的人?”


    是什麽?


    是不堪又絕望的一生嗎?


    梁婠勾唇笑笑,心下一片惻然,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


    陸修並未想得到她的迴答,隻目不轉睛瞧著她:“不想許久未見,竟已不再是那個明媚可人的瓷娃娃,反而像被人打碎,重新拚起來的。”


    “我便想看看她是一碰即碎,還是比從前更堅固?”


    “後來,與你相處的過程中,我又慢慢了解一些隱情,所以,不但知曉這裏頭有很多誤會,還明白,原來我們都是——”


    他歎口氣,伸手將她帶進懷裏,聲音低低的:“如果說,年少時的陸修,心悅的是那個漂亮可愛的婠婠,那麽現在,不是陸修的陸修,憐惜的是眼前被人打碎的婠婠。”


    梁婠眯起眼,沒有說話,隻安靜伏著,如同深夜裏,溫和而又順從靠在他懷裏。


    良久的沉默,屋子裏靜悄悄的,一如夜裏,但凡貼在他的胸口,她就能感受到那裏頭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很催眠。


    陸修尖削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好一會兒才聽他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你不是問我,你是不是同什麽人很像,如今再看這畫,是不是有一些像?”


    梁婠無言反駁,除了依稀能看出相似的相貌,眉目間與那個畫中人已相去甚遠。


    所以周昀即便看過這畫無數次,卻也不會將畫中人與她聯係起來。


    她早已不是那個單純若水的人。


    陸修默了默,輕輕歎道:“你說我是故意讓他發現我們在假山,我隻能說,我也不完全是無辜的。”


    “我並非善類,亦與周昀不同,他會默默付出、不計迴報,而我,不止要讓你知道所有,還要你同我一起、一樣。”


    他將她扶直,拉開些距離,墨黑的眸子直直望進眼底:“往後,你也不用再疑惑我有何別的目的,因為,就一個,我想要你,身心皆要。”


    他的目光如此篤定,她卻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如同那日,他平靜且坦誠地告訴她有關身世之事時,她心底所滋生出的懼意一樣。


    籠罩在這樣的目光下,她無所遁形。


    梁婠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還有何疑惑?”


    她曾對陸修說,有些疑問是執念,得到答案就該作罷。


    可如今,這樣多的答案,非但無法就此作罷,反倒像一張巨大的網,兜頭網住了她。


    陸修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來日方長,也不急於一時,日後你想到再問。”


    來日方長?


    梁婠擰眉看他,“那三年之約……”


    陸修放下手瞧她,“三年姬妾?”


    梁婠盯著他的眼睛,點頭。


    他偏頭想了想,輕輕笑了一下:“這個都隨你,三年後,你是想做正室,還是繼續做姬妾,都行,或者,你說想出家做姑子,那我便命人挨著後院給你修個庵堂,亦不難。反正就你一個,究竟是何身份,於我而言,本就無區別。”


    所以,他的三年竟是……


    梁婠哭笑不得。


    許是發現她表情扭曲,陸修又道:“至於曹鹿雲,我已去曹府向他們言明,念及曹氏如今被他猜忌的處境,不宜抗旨,待日後尋個機會和離便可,當然,她在府中客居的日子,皆是自由身。”


    “因此,無論大婚那日,是否生出意外,我都會稱病不去,你也不必再將那些有的沒的,往我身上安。”


    有的沒的?


    梁婠訕然一笑。


    陸修不在意,蹙起眉頭似乎在想另一事。


    這般嚴肅的神情,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梁婠本能不想再讓他往下說。


    剛要張口,他望了過來。


    陸修看了眼她泛著潮紅的臉頰,看起來虛虛的,道:“陪你走了許久,又說了這麽些話,我有些累了,咱們迴去歇著。”


    梁婠默默鬆了口氣。


    陸修將畫放迴畫盒,領著她迴寢屋。


    不遠的距離,她走出一身薄汗。


    莫名就想起周昀所說,陸修是個克製內斂的人,他的心思若不想說,別人是如何都問不出來的,可是不等她問——


    他卻什麽都告訴了她。


    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從前覺得欺騙是可怕的事。


    或許,比隱瞞欺騙更可怕的是,絕對的坦誠。


    梁婠看一眼拉著自己的那隻手,再看看眼前這流風迴雪似的人,心中長長歎了口氣。


    相識這麽久,這怕是他對她說得最多一次。


    梁婠垂下眼,不再看他。


    不論兩個陸修有何不同,有一點始終是一樣的。


    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又過五日,待他們完全好了,陸修才決定迴去太師府。


    東西並不多帶,也不用她收拾,甚至清洗過的貼身衣物都被留了下來。


    梁婠看得出來,比起太師府,好像這裏才更像他的家。


    陸修跟她說過,這別苑是在昔日元少虞舊居的基礎上所改建的。


    元少虞,是他的老師,亦是他的父親。


    梁婠靜靜站在院子裏,秋風掃落葉,竟真有幾分蕭索離人意。


    她似乎能想象得到,他年幼時,如何與他以為是老師、實則卻是父親的人,相處的。


    自那日聽完陸修一番話,她心裏是慌張無措的,可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之間好像並沒有因為那些話發生變化,依舊同從前一般。


    這點,甚好。


    忽然肩頭一沉,一件大披風蓋了上來。


    陸修抓起她的手,“走了。”


    梁婠轉過眼,點點頭。


    生病的這幾日,像是偷來的一段平靜與安逸,沒有任何算計、仇恨,可以拋下紅塵事,做幾天世外人。


    可他們終究是要迴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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