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好,有想你,不隻是想和你聊兩句天氣。


    你走之後,我去十字路口那家花店買了盆茉莉,把它養在了陽台的木架上。茉莉還蠻好養的,長得也一直很好,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在今年夏天開花吧。


    反正也是閑來無事,我便把家裏每一個酒瓶都徹底清理了一遍。部分細口瓶被我鋸掉了瓶頸,打磨了切口,還在瓶底鑽好了透水孔,方便後續種花。


    僅僅是準備工作,就耗費了我一個多月的時間。可直到現在,我還沒想好到底要種些什麽,不如都種茉莉吧,嵐哥覺得可以嗎?


    入冬之前,我給家裏做了個大掃除。也是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原來你喝了這麽多酒啊,合著陽台上擺著的隻是酒標和瓶身好看的,廚房收納櫃裏還藏了一大堆空瓶子。


    左右我也是無聊,就數了一下,單是啤酒瓶就有三十六個。把它們全部清點完之後,我坐在地上笑了半天——戴老師,你到底背著我偷喝了多少酒啊?還把證據全都留著,連個“瞞天過海”的罪名都不想擔,那點壞心眼全都用在和我鬥智鬥勇上了。


    為了不讓戴老師苦心孤詣使出來的小伎倆白白浪費,我便貼心地把全部的啤酒瓶打包到了一起,帶到了聞越家,和他一起用酒瓶搭了個聖誕樹,擺在了進門拐角的更衣室裏。


    隻可惜時間太倉促,沒來得及買幾個彩燈做裝飾,以至於那棵聖誕樹光禿禿的,隻有在白天的時候還有點五彩斑斕的樣子,到了晚上就怎麽看都覺得詭異,從瓶子裏透出來的綠光陰森森的。


    不過倒也不著急,等你和新明迴來,我們再一起把彩燈掛上,讓大家一起欣賞一下,我們戴老師掩耳盜鈴後留下來的鈴鐺有多漂亮。


    元旦的時候我迴了趟家,不僅替你喝了芳姨做的蔬菜粥,還知道了你試圖瞞著我的另一件事。


    要不是看餐廳架子上那瓶酒覺得眼熟,感覺它好像就是你之前一直想喝但沒舍得喝的那瓶,我又被你們給糊弄過去了。


    想見家長就直說嘛,你這樣一聲不吭的,顯得我也太刻薄了,人情全被他們倆給撿走了。


    我爸在知道你也喜歡喝酒之後,一口氣買了十幾個江戶切子的杯子。


    他還說,你隻見了徐醫生沒有去見宋醫生,大概是嫌他級別不夠,既然級別不夠那隻好禮物來湊,讓你在迴來後務必找他好好喝一頓,不醉不歸那種。


    你看,瞞著我的下場就是闖禍了吧,自己闖的禍自己去解決,我不管你了。


    本來想趁著你不在的時候使個壞,把櫃子裏最貴的一瓶酒給喝光。沒想到挑了半天,還是挑到了最便宜的一瓶。太不合理了,怎麽酒精這個東西也存在買櫝還珠呢?


    被白哥告知它不超過二百塊之後,氣得我直接把剩下的半瓶送給聞越了,並和他說這是戴嵐珍藏多年的好酒,千萬不要浪費。沒想到他真信了,那一整周都在我耳邊不停地說你的好話,以至於我現在都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


    聞越在去年的時候參與了管澤的會診,這件事你應該在新明的電話裏聽到了。


    那孩子的病情並不樂觀,之前治療了很多年也不見起色。不知道聞越用了什麽法子,近半年,管澤的精神狀態大有好轉,甚至已經從封閉病房轉到開放病房了。


    開放病房要求家屬實時陪同,我每次去查房的時候,都能看到彭嘉歆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沒什麽情緒地忙著手頭上的事。


    她總是給我一種,無論管澤發生什麽,她都能夠在第一時間給出最佳應對方案的感覺。


    相比於管澤,我會更擔心彭嘉歆出現問題,她就像一根緊緊繃住的弦,時時刻刻把箭攥在手裏,不允許身邊出現任何風吹草動。


    而每當我想對她稍微做點心理幹預的時候,聞越都會毫不留情地把我拉開,讓我少多管閑事,菩薩心腸別散發到他病人身上。


    有很多事,很多病人,聞越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理解和共情,有時他還會在私底下因為患者的經曆而傷心難過。但我不會,也從未體會過這類情緒。


    我一直覺得精神科醫生與患者是隔著距離的,二者的關係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這樣才能最清晰地了解對方的真實狀況。冷漠理應是一種職業操守,因為一旦共情,沒有任何一個醫生敢說自己能夠掌控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一切連鎖反應。


    而聞越這種行為,就是在強行把二維平麵上的平行線挪到三維空間並對折到一起,既不專業也不敬業,甚至還有點愚蠢。


    但我沒有立場去指責他,因為我可以理解和共情你的想法。


    嚴格意義上來說,或許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醫生。不過,倒也不能因為你一個,就否認了我過往所有的醫學成果,怪虧的。反正你也從未聽過我的話,在有限的醫患關係存續期間,你隻記住了我說過的三個字,那就是“你沒病”。


    不過,既然我說你沒病,徐醫生也說你沒病,那麽你想讓生活怎麽脫軌就怎麽脫軌吧,你本就不應該被迫承受任何束縛。


    嵐哥,其實你不必問我究竟該如何去定義“疾病”。因為在愛人的視角下,你的一切行為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規範,是我不需要依據參考書,不需要依據過往案例,不需要依據臨床經驗,就可以理解並接受甚至喜歡的事情。


    事實上,你已經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在好轉,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你隻是想找我要個確認罷了。但是嵐哥,難道你就從未想過,自己抑鬱症的痊愈其實和我無關嗎?


    找到不需要依賴藥物就能緩解情緒的方法的人是你自己,主動意識到現代醫學對於“健康”的定義就是疾病與人類共處的人也是你自己……所有突破性的進展都是你一個人完成的啊,我隻是一個旁觀者,陪你見證了這個過程的人罷了。


    你總說,是我讓你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發現,在你心裏,那從始至終都未停歇過的,對世界和人性的探索與追求,一直在竭力拉著你逃離抑鬱的深淵。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要阻攔你去西伯利亞的想法。你總得和我分開一段時間,去一個完全與我無關的環境裏,重新認知到自己脫離了任何人都可以正常生活的事實,找迴本就屬於你的自信心。


    隻是這一天來得太快了太突然了,快到我的理智還未能完全戰勝情感,突然到我需要用很長一段時間,去消化你剛來到我身邊就要離開這件事。


    一個人的時間總是很難打發,我也是在你走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過往的生活這般死氣沉沉——明明繁瑣淩亂的事情在一件接著一件到來,卻沒有一件可以掩蓋我控製不住地去想你的事實。


    嵐哥,其實我很討厭夏天,印象裏,每一個夏天過得都不甚順心。


    初中的時候,就總是會在夏天被高年級的學生欺負。我現在還能迴憶起,學校裏荷花池裏混著浮萍的泥水有多麽難聞。明明很多學生時代的事都記不清了,可唯獨那個味道一直住在腦子裏。


    再後來,卓亦偏偏在春末夏初這樣美好的季節去世,聞越也瘋瘋癲癲了一整個夏天。


    我總覺得夏天是無情的,它一直在奪走我為數不多認為重要的人和事物。


    所以,當猜到你要去西伯利亞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我可以接受你主動選擇離開我,但我無法心平氣和地看待和命運相關的那些玄學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那段時間,我總是很厭煩陰雨連綿的日子,厭煩雨水帶來的潮濕和沉悶。我討厭閃電和雷聲,每到電閃雷鳴的夜晚,我總是會聯想到恐怖片裏厄運降臨的畫麵。


    大概是在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我就變得很難產生特別強烈的情緒波動。旁人的嬉笑怒罵都會讓我感到很羨慕,我總會去想,如果自己也能體會一下那樣外放的情感就好了。


    和你在一起之後,我開始意識到,原來走近一個人複雜的內心世界,需要理解那麽多情緒——每一處細節,每一個轉折,都讓我覺得異常難懂。你就像擺在客廳正中央裏那本《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樣,除了書名是普通的以外,內裏的每一句都是高深晦澀的。


    起初,我還會去想,實在不理解就算了,左右我可以通過現代醫學的標準,將你各式各樣的情緒貼上標簽,並把他們分門別類地整理到一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遇到什麽問題就解決什麽問題好了。


    而沒過多久,這個念頭就被我徹底拋棄了。


    理解你心中的悲傷仿佛是一瞬間的事。


    在那一瞬間,我看到的世界開始帶有了你的色彩。從那以後,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過往心中,由精神病理學建構的一切是那麽的單調乏味。


    我開始沒那麽討厭下雨了。


    聽著雨聲睡覺開始成為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下過雨後的青草地,總是散發著讓人安心的香甜,就連綠色也變得讓我快樂。


    如果愛情對你來說,是淡淡的悲傷透著明亮的光,那麽它於我而言,就應該是在雨巷盡頭那盞透著微光的燈——它忽明忽暗,搖擺閃爍,卻永遠不會熄滅。


    我不了解穆勒,也從未讀懂過康德,我無法像你一樣給自由下一個具有思想史深度的定義。但我覺得,於人類最樸素的情感而言,喜歡就是自由的,討厭也是自由的,連同對夏天的感情也應該是自由的。


    我想重新愛上夏天,重新愛上知了嘮叨個不停的季節,重新愛上被冰鎮西瓜和冷藏過的氣泡水侵占的天氣……我想把關於夏天的一切都準備好,這樣,當你迴來的時候,我真正的夏天就到了。


    祝嵐哥萬事勝意,心想事成。


    宋意


    2024年1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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