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六點,天光乍曉。


    薑信冬睜眼躺在酒店床上,雙目泛著血絲。


    十多分鍾後,太陽完全冒出了頭,他摸出手機給孟思撥了個電話。


    話筒裏,他嗓音低啞,帶著不太濃的鼻音說:“孟思,你能幫我去查一個監控嗎?時間可能有點久了。”


    孟思愣了愣,薑信冬很少叫她全名,並且每次發工作任務都是用直截了當的陳述句。


    現在這種和善的疑問句有點違和,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在懇求她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麽監控?”孟思關心道,“冬哥你感冒了嗎?聲音聽起來有點沙。”


    “沒,”薑信冬悶悶地說,“我想查去年7月12那天文森美術館門口以及附近的監控,從早上到晚上都要,如果監控視頻已經被覆蓋了就請技術人員恢複,需要的錢我都會轉給你。”


    去年7月12號夏加爾在b市畫展的最後一天,也是賀聽的生日,那天賀聽約了薑信冬在文森美術館門口見。


    人自然是沒等到,後來再提起,賀聽也隻是故作平淡地說那天他在門口隨便等了一會。


    薑信冬這輩子算出了這麽多道數學題好像也沒什麽用,反正總是算不準賀聽的真實想法。


    賀聽把自己藏在了麵具裏好多年,而他是昨天才知道的。


    很遺憾,在許多事情已經注定無法彌補的時候,他才終於觸及到賀聽的麵具,忽然就很想看看裏麵的“一會”到底是多久,隨便等等又到底有多“隨便”。


    “好,”孟思有點懵,“但是你查這個是做什麽呢,丟東西了嗎?”


    而且還是去年的視頻,就算找到視頻恐怕東西早就轉手好幾道了吧。


    電話那頭的薑信冬滯了下,用挫敗的語氣說道:“是丟了,我把人給弄丟了。”


    孟思沒聽明白:“啊?”


    薑信冬沉吟道:“其實我在找一個人。”


    “找人?”孟思依舊疑惑。


    “你也見過。一個攝影師……”薑信冬遲疑數秒,說,“叫賀聽。”


    “哦!我記得他,你是說要我去查有他的視頻啊?”孟思恍然大悟,雖然驚訝,但莫名又覺得這事微妙的合理。


    薑信冬:“嗯。”


    “好,”孟思應完猶豫片刻,清了清嗓說:“冬哥……我能問為什麽嗎?”


    窗外的光斜斜地照進來,夏至又要到了。


    薑信冬眯起有些濕潤的眼睛說:“因為他很重要。”


    早上九點,宗故準時來接薑信冬去醫院。


    今天宗故看起來情緒並不是很好,一路上都在撥打某個電話,那頭沒人接,但他鍥而不舍。


    昨晚薑信冬一直在聯係國內的醫院,打聽與賀聽相同的病例,幾乎一夜無眠。


    他靠在汽車座椅上昏昏欲睡,忽然聽到沉默一路的宗故說話了:“你什麽時候去醫院看賀聽?”


    他轉頭,疑惑了幾秒才發現宗故是在跟電話裏的人說話,便閉上了眼。


    “他啊,潛水時嗆水,嚴重缺氧性腦損傷,也許今天就會醒,也許明年,沒人說得清。”


    “我不知道,可能對他來說也算是解脫吧。”


    “為什麽?因為他早就覺得活著沒意思了。”


    ……


    到了紅燈處,宗故踩了刹車,停下來的時候習慣性往右瞥了一眼,發覺剛剛還在睡覺的薑信冬已經醒了,唇角鋒利的線條緊緊抿著,眼眶刺紅。


    他自覺可能說錯了話,頓了頓還是換了口風:“不過醫生說還有希望……”


    醫院。


    賀聽身上被插了幾條管子,醫生從胃管裏給他喂食以維持生命,很多植物人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病房裏,薑信冬雙手伸進被子裏握著賀聽的手。


    那雙手冷得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他想捂熱點。


    起碼得帶著點正常人該有的體溫。


    他已經單方麵聊了很久的天,說到喉嚨發酸,說到聲音嘶啞,但床上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


    深藍色的窗簾被拉開了一半,早午的陽光照在賀聽蒼白的臉上,終於讓這個冷冰冰的軀體有了一絲暖意。


    薑信冬也不說話了,一眨不眨地盯著病床上人的眉眼,恍然間憶起一些生動的畫麵。


    十七歲的賀聽,露出來小虎牙,躺在沙發上淡淡笑著說:“祝我生日快樂。”


    幹淨又純粹。


    十八歲的賀聽,薄情寡義地說出最誅心的話:“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


    淡漠又絕情。


    二十二歲的賀聽,在電話裏緊張又虔誠地說:“我等你。”


    認真又執著。


    許多場景在腦海中唿嘯而過,歡喜,悲哀,心動,結束,好像也不是多久遠的事。隻是眨眼間,他們就輾轉了五年,這些錯過的日日夜夜構成了他們現在的關係,脆弱得像層白紙,再經不起任何多餘的拉扯。


    他忽然很難過,他曾經說過要陪賀聽走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然而年輕時的承諾總是廉價且易變,認識六年了,他自始至終都沒能陪賀聽好好過一個生日。


    沒多久,護士把他喊了出去,在賀聽的身上貼了一些電極。


    醫生說過這是電激療法,用於很多重症監護裏的昏迷患者。


    很快icu裏透視玻璃處的簾子被拉上了,薑信冬什麽也看不見,隻能在外等待。


    幾分鍾後,裏麵的護士打開門焦急地喊了一聲什麽,接著幾個醫生和護士衝進了賀聽的病房。


    醫生臉上的表情冷峻且嚴肅,薑信冬心頭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宗故見狀立刻打電話給李曼,果不其然,十分鍾後醫院下了賀聽的病危通知單。


    那個瞬間薑信冬懵了,一顆心沉到了穀底,薄唇抿得發白。


    “第二次。”宗故說。


    薑信冬怔住。


    “這是醫院第二次下他的病危通知,”宗故垂眸低歎,“不知道還……”


    洶湧的酸意衝到胸腔也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薑信冬用顫抖的雙手捂住臉,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這場意外來得過於突然,宗故還沒來得及帶薑信冬走,賀文濱跟李曼就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宗故對於個中緣由並不了解,隻是隱約能從李曼尷尬的臉上推斷一二。


    隻不過此時賀聽生死未明,賀文濱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人。


    他半年前才失去一個兒子,如今另一個兒子的性命岌岌可危,這輩子也算得意人生,卻不想在晚年跌了個大跟頭,前五十年都沒磨下去的棱角在這一年不到的時間內迅速消減。


    誰能預料到曾經運籌帷幄的大老板現在頭發白了一截,簽完病危通知書後站在醫院走廊上抹眼淚。


    病房裏醫生爭分奪秒地搶救,病房外的四個人陷入了死寂的沉默,一門之隔,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時間一點點流走,門內的人似無察覺,但每一秒鍾對於門外的人來說都像淩遲。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icu的門打開,醫生走出來比了一個“ok”的手勢。


    薑信冬心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感覺像劫後餘生。


    確定了賀聽狀態平穩後,賀文濱總算分心看了看坐在角落的薑信冬。


    他盯著那頭的位置,轉頭嘲李曼冷哼一聲:“這就是你早上非要讓我開會的原因?”


    李曼把他拉到走廊轉角處,不緊不慢地抬起眼皮:“人是我請來的,你客氣點。”


    賀文濱冷笑道:“你不要做多餘的事情。”


    “多餘?”李曼輕笑一聲,“這是你兒子的主治醫生和心理醫生共同商量出來的結果,我隻不過比你還要心疼你兒子罷了。”


    賀文濱很快做出評價:“婦人之仁。”


    “賀文濱,”李曼斂起臉上的笑意,“我們在墨西哥的那個晚上,你問我和宗故跟救賀聽上來的教練聊什麽,我們確實聊了些事。我當時沒告訴你是因為怕你受不了,但是現在看來你需要清醒點,”她凝住眉,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賀聽這次不是單單出事故,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賀文濱猛地僵住,像被電擊一般,臉上血色盡褪。


    李曼目光落在走廊盡頭,長長地歎了口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幾年前錯的人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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