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上次的數學競賽薑信冬又拿了獎。


    賀聽高興歸高興,卻難免焦慮,男朋友好成績信手拈來,拿獎如數家珍,而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以後也不一定會有。


    春節一過,薑信冬進了投行實習,賀聽被接踵而至的考試占據了大部分時間,兩人聚少離多。


    三月,葉知明過生日,他說希望暑假能去一趟海邊。許銘偷偷訂了八月他們三個去三亞的機票酒店,並讓賀聽保密。


    四月,a大畢業晚會發出節目邀請單,crush的名字赫然在列,經過莊高陽幾番牽線搭橋,幾個老成員終於湊齊排練。


    五月,空氣開始潮濕悶熱,薑信冬熬了冰梅湯,雖然很忙但每天還是抽出時間拿書陪賀聽複習。


    平靜的日子轉瞬即逝,細究起來,六月高考也就是一晃而過。


    賀聽記得那天太陽高照,一堆焦急等待的家長把校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五點,太陽依舊不饒人地曬著大地,薑信冬掛著耳機站在離人群不遠的街角處,斜射的陽光模糊了他的五官輪廓,但賀聽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那個讓他踏實安心的身影。


    姥姥過世以後,賀聽曾想過35歲時要永遠沉入海底,因為以前的生活泛善可陳,無所歡喜。


    然而薑信冬的出現,就好像是他經年腐爛的世界裏破土而出的第一顆新芽,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打消了這種想法。


    從此以後,他不再是孑然一身,可以有所期待,有所掛念,也終於找到了不用沉入海底的理由——海底太冷太黑,他要留在溫暖光亮的人身邊。


    不遠處考生逐漸散開,他越過湧動的人流,走上去沒臉沒皮地抱住薑信冬,然後趕在別人發現前飛快鬆手。


    男朋友身上有種幹幹淨淨的味道,像薄荷和西瓜的混合物,清冽冰涼。放手前賀聽忍不住多吸了一口,順著鼻翼,直抵胸中,悶熱枯燥的空氣好像也隨之溶解,隻剩夏日的甜味。


    街邊車喇叭鈴聲時不時作響,薑信冬驚訝迴頭,認清來人後短促一笑:“怎麽,沒考好求安慰?”


    陽光太晃,賀聽很“自覺”地把薑信冬頭上的鴨舌帽摘下來戴在自己頭頂:“那倒是沒有,考得還行吧。”


    借老周吉言,他上半年沒來得及參加藝考,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六月的高考。


    不過別人寒窗苦讀三年學的東西,他也沒敢指望靠半學期就追迴來,結果隻能聽由天命。實在不行,就如他最初的設想,複讀。


    一句話,隻要賀文濱不作妖,一切好說。


    薑信冬好像有所感應,轉頭看他:“我快轉正了。”


    “哦,”賀聽麵無表情,“然後呢?”


    薑信冬掀開他的部分帽簷,如同簽約畫押一樣在他額頭正中央按下一個不深不淺的嫣紅指印:“養得起你了。”


    賀聽眼裏帶著笑意:“我脾氣差,可不好養。”


    “那更要養了,”薑信冬懶洋洋地把手搭在賀聽肩上,“不然孩子一個人在外麵餓死怎麽辦?”


    “怎麽辦?”賀聽低頭若有所思,驟然想起以前的自己,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有時候死是解脫。”


    薑信冬瞳孔收緊,用力彈了一下他腦門,眼神頓時認真了許多:“瞎說什麽?”


    賀聽望著他愣了片刻,立刻換上嬉皮笑臉的笑容:“我又沒說是我。”


    太陽餘暉洋洋灑灑地鋪滿了大地,遠去的人影被拉得很長,陳琳夕從隱蔽的樹蔭下走出來,嘴唇發白。


    她今天是來看賀聽的,卻不小心瞥見了剛剛兩個男生之間曖昧的擁抱。


    遽然記起半年前賀聽在醫院對她說的那句“我不可能喜歡你的”,一瞬間恍然大悟。


    高考過後,葉知明找了一家咖啡店打工,許銘也屁顛屁顛跟著去了。時間忽然停頓下來,有大片大片的空閑,賀聽一時不太適應。


    他把二七接迴來養了幾天,無奈這小半年二七跟胡豆培養了堅實的革命友誼,見不著小夥伴的二七整日沒精打采,再加上孟半梅也舍不得它,於是賀聽就把狗又送了迴去。


    這年頭,連狗都要成雙成對的。


    賀聽在家刷起了a大的bbs,易凡參加選秀所在的樂隊因為得到了一定曝光,在論壇裏引起不小的話題和流量,但是幾乎每一個帖子裏都不可避免地提起crush。


    有人惋惜crush的解散,有人期待畢業晚會的表演,有人拿crush以前的表演剪了小短片作為紀念,並祝每個成員前程似錦。


    短片幾乎囊括了crush所有網絡視頻,舞台上的薑信冬顧盼神飛,眼裏是熱情洋溢,是專注投入。


    賀聽仔細迴想,那個總是抱著吉他神采飛揚的薑信冬,如今淹沒在日複一日的冗雜工作中,工作起來就好像上了發條的麻木機器,冷靜卻也冷漠


    薑信冬應該是屬於舞台的。


    他得出這樣的結論,越看越傷感,默默把小短片的網址保存下來,退出論壇。


    一周後莊高陽找到賀聽,請他再勸薑信冬一次。


    因為前天crush在a大畢業晚會上的表演被人傳到視頻網站,小火了一把,娛樂公司再次拋出橄欖枝,邀請他們參加夏季選秀。


    “你知道嗎,我覺得玩樂隊的時候冬哥才像個真正活著的人,他對音樂的喜歡是刻在骨子裏的,騙不了人,”莊高陽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出校園後大家的責任顧慮都會越來越多,想要不計迴報全情投入地做一件喜歡的事,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機會。”


    賀聽掛了電話,揚頭看了一眼牆中央的時鍾,中午1點,周日,薑信冬還在伏案加班。


    他緩緩走到桌邊坐下,從手機裏調出網友給crush剪的小短片,公放出聲。


    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薑信冬愣住,敲鍵盤的手機械地停在半空中,偏頭問:“怎麽突然放這個?”


    “我剛和陽哥打完電話,”賀聽抬眸看他,“他給我說了娛樂公司找你們的事。”


    薑信冬不置可否:“哦。”


    賀聽凝眉:“你說過你們公司可以申請延遲入職時間的,為什麽不試試?”


    薑信冬盯著電腦屏幕,頭也沒迴:“思怡也沒時間參加吧。”


    賀聽:“他們找了一個新的鼓手,你們的學弟。”


    薑信冬依舊望著屏幕,沒再說話。窗外偶爾有夏蟬鳴叫的聲音,和屋內持續敲打的鍵盤聲混在一起,像一首奇怪的夏日異曲。


    賀聽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迴複,舔了舔唇角,直直望著薑信冬:“你在逃避麽?你怕你去參加後會動心,再也沒辦法迴歸正常的工作,因為唱歌搞樂隊才是你最想做的事,對嗎?”


    薑信冬怔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垂眸片刻,低聲應道:“我不否認這點。”


    賀聽舒了口氣,以往薑信冬對這個問題總是避而不談,今天總算被他撬開了一道縫。


    不過他並沒有高興太久,因為薑信冬很快轉頭與他對視,用幹澀的聲音坦然迴複:“但是賀聽,我不像你,從小生下來衣食無憂,所有隨心所欲的選擇都建立在有別人替你提供物質條件。我有我必須要負起的責任。確實延期入職不是什麽大事,我可以去參加節目,但是那之後呢?讓我更深刻地體會到我有多喜歡音樂,但是卻不得不選擇另一種生活?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我也並沒有隨心所欲,”賀聽並沒有被說服,眉頭皺得更深了,聲調不經意間提高,“我也一直在跟賀文濱對抗,而且如果真的喜歡,為什麽要選另一種生活?”


    薑信冬合上電腦,歎了一口氣:“那我爸怎麽辦,如果他突然需要做手術我拿不出來錢怎麽辦?你怎麽辦?如果你爸不肯讓你學藝術,難道我要無動於衷地看著你放棄喜好嗎?”


    賀聽無法解答這些棘手的問題,卻堅持認為事情總不會那麽絕對。半響,他固執又篤定地說:“如果不去試,你的人生就永遠隻有一種選擇。”


    薑信冬微微一頓。


    他跟賀聽從來都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賀聽是溫室裏長大的理想主義,幹淨純粹,永遠有自己的堅持。


    而他在塵世裏走了幾遭,過早地學會了妥協和讓步,選擇了一條理所應當的人生道路,卻總是忘了要讓自己開心。


    想要得到,必然要付出,沒有幾個魚與熊掌可以兼得的故事,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沒有誰對誰錯,隻有利益取舍。


    許久,他擰著眉心,露出疲態:“今天就說到這裏吧,我有點累,先迴去了。”


    薑信冬走得很快,屋裏隻剩空調嗡嗡作響,房門被關上的刹那賀聽的腦子也跟著嗡了一下,就好像年久失修的機器,一時間理不清頭緒,忘了該如何運轉。


    下午他要去接已經一年沒迴國的宗故,因為滿腦子都在想中午發生的事,走錯了航站樓,讓人等了半小時。


    這次宗故是瞞著家人提前迴國的,問能不能在他家住一段時間。


    賀聽性格冷淡,小時候沒幾個朋友,唯一常去的地方是宗故家,承蒙不少照顧,難得這次宗故主動提起,沒有要拒絕的道理。


    而且薑信冬明天要出差,一去就是一周。


    他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說:“隨便住。”


    兩人把行李都搬迴家,吃了飯,宗故見他一整天魂不舍守,情緒低落,提議出去喝酒。


    駐唱歌手娓娓唱著《百年孤寂》,幾杯下肚,賀聽想起他第一次聽到薑信冬唱歌的時候。


    那天也是在這樣的酒吧裏,燈光閃爍璀璨,勾勒出舞台上身形修長的糊影。


    薑信冬慵懶磁性的聲音響起,像日落黃昏,像初秋光束,像一道烙印,精準地烙在他的記憶裏。


    至此以後,就再沒忘記。


    後來他喝了很多,半醉半醒時指著舞台傷感地對宗故說:“我男朋友唱歌很好聽,但是他以後可能不會再表演了。”


    宗故叼著煙,冷靜看著麵前為情所困的人,稍稍掀起眼皮:“我勸你談戀愛就享受當下,別太認真。”


    “為什麽?”賀聽不解。


    “同誌圈太亂了,能走到最後的鳳毛麟角,”宗故淡淡說,“如果你男朋友真像你說的那麽好,以後誘惑隻會多不會少。”


    “你不相信他?”賀聽擰起眉。


    宗故輕聲一笑:“我不相信人性。”


    唱歌好聽的薑信冬下午獨自去了以前樂隊常去的排練房,地下室裏已經不見樂器,隻剩幾把散亂擺放的椅子。


    他租了八個小時,抱著吉他,把經常表演的幾首曲子彈了一遍又一遍,執著地等待著厭煩的那一刻到來。


    彈到第十五遍的時候,他驟然意識到那一刻不會來到了,至少今天不會。


    工作時一個表格重複做第二次就顯得無趣,但唱歌不是做表格。


    它們不是麻木冰冷的數字,也不是無聊的賺錢機器,它們是承載感情的寄托,是故事,是期盼。


    最後一首彈的是《聽聽》,賀聽說這是小時候他母親對他的昵稱,所以取歌名時薑信冬夾雜了私心——想讓他每次想起母親的時候也順便想起這首歌。


    從地下室出來,天已經全黑,街上幾乎沒什麽行人,偶爾幾輛車閃著光從他身邊駛過。


    他忽然很想念那個中午才和他有過爭執的人,打開手機看時間,賀聽兩個小時前給他發了條微信:


    “對不起,我不該逼你。”


    他按下手機撥了電話過去,手機響了很久後才被人接起,但是那聲音不是賀聽。


    “賀聽?”他說著又盯著手機屏幕看了看,確認自己沒有撥錯號碼。


    接電話的應該也是個年輕男子,用低沉的煙嗓說:“他已經睡了。”


    薑信冬頓了頓:“那你是?”


    那人迴答得十分簡短:“他朋友。”


    薑信冬眉頭微皺:“他手機為什麽會在你這裏?”


    “我住他這,你明早再打來吧。”那人打了個哈欠,似乎很困,不想再多說。


    薑信冬“哦”了一聲,想起幾天前賀聽說過今天要去機場接一個朋友,雖有些好奇,但也沒再多問。


    第二天早上薑信冬走得很急,孟半梅從衛生間出來剛好看到他落在桌上的錢包。她拿起錢包,裏麵驀地滑出一張一寸照片。


    她把照片撿起來,認清裏麵人的時候手指忽然僵住了。


    照片裏明眸皓齒的年輕人不是薑信冬,而是賀聽,十七歲的賀聽,笑得很幹淨,甚至還有一些漂亮,眼神清澈像初夏早上的暖陽。


    然而此刻她無法欣賞,她不明白兒子為什麽要把賀聽的照片放在錢包裏。


    她又拿起錢包檢查了一遍,發現裏麵再沒有別人的照片,連薑信冬自己的都沒有。


    很多細小的記憶碎片一刹那間湧進她的腦海裏,混亂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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