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船渡星河,涼風陣陣。


    百年來,麻雀兒每一次來忘川,心情都十分的複雜,唯獨這次,她的心情無比輕鬆。


    時間如磨石,一寸一寸地將執念棱角磨為圓盤。現在的她想起梁甫時,已然沒有當初那般酸疼苦楚,反倒有一種隱隱的解脫感。


    雖然她不知道,從今往後的她會不會再像現在這般執著於一人。


    忘川的盡頭直通冥府,那個地方生靈不可入內,所以麻雀兒他們隻能在臨近的地方折返。


    這一夜的旅途和往年沒什麽不同,唯一的變化大概是麻雀兒終於好好欣賞了一下忘川的風景,且人也豁達了許多。


    待擺渡人將他們重新送迴入水口,麻雀兒站起身,一邊拍著身上的水汽,一邊笑著朝擺渡人打招唿道:“老先生,再也不見啦。”


    擺渡老人神情藏在鬥笠之下,緩緩點頭,用沙啞蒼老的聲音迴了一聲。


    “祝好。”


    麻雀兒笑著蹦上岸,雙手負在身後,像是正在散步的鄰家少女,腳步輕快,一步一步向上走了。


    然而綪冥卻在上岸之後,遲遲未動,反倒是站在岸邊,麵向著那位蒼老的擺渡人。


    趴在綪冥肩頭的吾桐貓貓覺得有些好奇,便抬頭仔細看了擺渡人一陣,忽然意識到擺渡人似乎一直在看著麻雀兒離去的方向。


    雖然他的鬥笠很大,藏住了視線,卻藏不住目光追隨時,腦袋偏移的弧度。


    見麻雀兒的身影逐漸消失,擺渡人終於收迴了視線,朝著綪冥躬身行禮。


    “多謝……閣主。”


    謝?跟綪冥?


    吾桐貓貓愣住了。


    這簡單的一句話,信息量卻好像很大。趴在綪冥肩頭的吾桐貓貓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抬頭探著個腦袋和綪冥對視。


    難道他是?


    感知到他心裏所想的大妖怪眸光靜如死水,就如他此刻的沉默一般。


    吾桐卻從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中讀懂了他的答案。


    心頭一震。


    異色瞳子猛地一縮,吾桐貓貓想也不想便從綪冥肩頭跳了下去。但他隻是跑了幾步又猶豫地停下身,迴頭看向綪冥。


    後者仍然站在原地,那目光好似是默許了吾桐的舉動。


    得到這個目光的支持,吾桐貓貓也不再猶豫,小短腿快步跑到最前方,攔在了麻雀兒麵前。


    因為個子太小,攔得又急,麻雀兒差點踩到他。


    “貓貓!這樣好危險,我差點踩到你。”麻雀兒蹲下身,趁還能近距離接觸吾桐貓貓的這會兒空擋,用食指撓了撓他下顎。


    後者伸出爪子按住她的手,又想了想,低下頭咬住那根手指,努力地想把她拽迴去。


    麻雀兒不懂他的意思,便微微蹙著眉頭,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蹲著跟隨吾桐前進。


    往迴走了好幾步,麻雀兒才試探地問一句:“你是想讓我迴去嗎?”


    緊接著,她問說:“是先生有什麽事?還是?”


    雖然不明白究竟要做什麽,但她還是跟著往迴走了。直至走迴拐角,走迴到上岸的懸崖石梯旁,她都沒明白過來是怎麽一迴事兒。


    “先生?”她站在高處,瞧見默然站定在入水口旁邊綪冥,神情依舊疑惑。


    隨後她循著綪冥的視線往遠方看,隻看到逐漸遠去的木船,和遠處江空泛起微微魚肚白。


    好像馬上就要天亮了。


    天亮之後,通往冥界的真正忘川河畔就會關閉,江水也會完全恢複平靜。麻雀兒知道這點,卻還是搞不懂吾桐想讓她看什麽。


    難道是日出?


    這個方向能看到日出嗎?


    麻雀兒抿了抿唇,低下頭對吾桐貓貓說:“你想看日出的話,山頂的視野更好,我們到那去吧?”


    哪知吾桐貓貓恨鐵不成鋼似的拍了她一爪子,又示意她看向小船。


    感覺自己被貓貓鄙視了的麻雀兒深吸口氣,蹙著眉認真觀看小船,可看了老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反倒是注意到先生正慢慢迴頭看她。


    雖然目光淡淡,卻也似有千言萬語。


    為什麽呀?那艘船怎麽了嗎?因為她不會再來,所以想叫她多看兩眼,記一下那艘船的特征嗎?


    不明所以,麻雀兒隻好從船尾開始一寸一寸打量,等打量完船,實在是沒看出所以然來,她便把注意力投注到了擺渡人身上去。


    正是此刻端詳,叫她終於品出了一些荒唐。


    ……


    星河煜煜奪目,小船獨泛江河,蓑衣鬥笠擺渡人的身影在這天地間顯得那般孤單寂寥。


    有那麽一瞬間,同她癡心尋覓了百年的身影重疊。


    麻雀兒唿吸一窒,愣怔在原地。


    見她終於有了反應,吾桐貓貓也不再費勁兒拽著了,當即鬆開嘴,慢慢退到一邊去。


    麻雀兒則緩緩站起身,遙望那逐漸明了的身影。


    這一刻,碎裂的麻木蹦出了幾顆玻璃渣子,狠狠紮在麻雀兒心口和指尖。


    唿吸中帶著疼痛,壓在她心口,叫她險些沒喘上氣。


    張開嘴,麻雀兒像是被甩上岸的瀕死的魚,連著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轉身,徑直奔向崖邊。


    忘川不渡生靈,麻雀兒的翅膀在這兒派不上任何用場,隻見她縱身越出山崖,身體直直墜向水麵!


    底下的魂靈覺察到有生靈靠近,如潮水般沸騰起來,無數光點紛紛往上湧動。卻在衝出水麵時,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牆壁阻隔,硬生生被壓在水下。


    本該墜進忘川河畔的麻雀兒摔在水麵,就像是摔在水泥地上一般。但她完全顧不得想自己為什麽能在忘川水麵行走,也顧不得想為何水底魂靈會如此安靜,她隻是爬起身,拚命地朝著那艘逐漸遠去的船隻奔跑。


    “梁甫!”


    “梁甫!”


    她歇聲嘶喊著,一步一步奔向船隻。每一聲都仿佛在宣泄著積攢了百年的思念和苦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跳動的心髒上。


    “梁甫!”


    麻雀兒的聲音似乎終於衝破彌漫在空氣中的薄霧桎梏,傳到擺渡人耳中。


    他停下劃動船槳的手,動作遲鈍而緩慢地,迴過身。


    在水上奔跑的麻雀兒終於越上船隻,撲到了正好迴身的擺渡人懷中。


    頭上掩麵的蓑笠被麻雀兒一個不小心撞下,船頭搖晃的燭光便將麻雀兒朝思暮想的麵容展現在她麵前。


    麻雀兒眼眶瞬間漲紅發酸。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梁甫的臉,看著對方的眼睛,嘴唇嚅囁,許久才憋出一句:“為什麽……”


    “若我投胎……”梁甫的聲音溫潤儒雅,全然沒有扮演渡船人時的沙啞,“我們的姻緣線,就徹底斷了。”


    他是笑著的,卻在同張嘴同麻雀兒的時候,落下一顆熱淚。


    其實從他死亡那一刻開始,他們的姻緣線就已經斷了。可他不甘心,也不願就這樣投入輪迴,忘掉麻雀兒,成為一個完全沒有麻雀兒記憶的人,與他人成姻。


    所以他遊蕩在忘川河畔,遲遲不願入地府。卻沒想到遇到了來尋他的麻雀兒和陪同而來的妖神。可惜他聲音薄弱,就算一直跟著麻雀兒,她也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梁甫不甘心。


    他便求了綪冥妖神,求他讓自己在這世上停留多一些日子,隻要讓他能多看麻雀兒多一些日子,無論做什麽他都願意。


    妖神答應了。但他必須要為此付出等比的代價,那就是在此做擺渡人。而且不能讓麻雀兒發現,也不能通過任何方式暗示麻雀兒。


    從那一日起,梁甫便在忘川河畔,日複一日的等待著他的愛人。


    一年僅有一次的見麵成了他唯一的盼頭。他沉默地劃著船,聽她哭,聽她鬧,聽她闡述相思之苦,聽她恨罵自己薄情,然後不厭其煩地提醒她不要調皮,不要碰忘川水。


    他會為她苦而苦,為她歡而喜。


    在她無數次說要放棄他,講述自己的迷惘時心疼難過;又因她一次又一次出現的身影而雀躍。


    聽到她終於釋然,要完全放手時,梁甫自是心痛不可遏製,卻又忍不住為她高興。


    他很清楚,自困在牢籠之中有多痛苦;他隻希望,麻雀兒會高高興興地迎接自己的新妖生,即便這新妖生中沒有他的存在。


    幾顆熱淚滾落,梁甫狠狠地擁住了麻雀兒。


    一百年,一百個夜,他無數次想將麻雀兒擁在懷裏,今天終於能得償所願。


    哽咽著,梁甫聲音也碎成了好幾截才勉強接連:“下輩子,我來,做妖。到時,如果我們能…相遇,你就不會,你就不會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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