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在臘月的嚴寒裏,一路往西京行去。


    自那晚起,馮蘊特意留心著金雙和銀雙,試圖從她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以判定她們到底是誰派來的人……


    可結果是……


    什麽都沒有。


    她和銀雙做事很積極,謹小慎微。


    不論是做事,還是為人,幾乎挑不出錯處。


    她們甚至沒有刻意去接觸過主子。


    對待隊伍裏的所有人,不管職務高低,也都一視同仁。


    她們熱心、善良、本分,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無法報答收留的恩情,小心翼翼……


    這樣的女郎,自然討人喜歡,也令人心疼。


    大家都很照顧她們,紀佑更是恨不得把金雙捧到心尖尖上……


    馮蘊看著這一切,不知該慶幸善心沒有錯付,還是該對自己異常靈敏的警覺心感到失望……


    不可盡信,又不能不信。


    她眉頭不知不覺蹙了起來。


    小滿將手爐遞到馮蘊的手上。


    “娘子,紀大哥和金雙很是般配呢。”


    “是嗎?”馮蘊盯著她看,“有你和左仲般配?”


    “娘子……”


    小滿嗔怪地低下頭去。


    自從她放下心結,應了婚事,這兩日害羞得不行,不僅避著左仲走,但凡有人提到左仲,就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馮蘊看著她,有些好笑。


    “你操心自己吧,等開年,我就給你們把婚事辦了。”


    小滿心裏撲撲亂跳,“那要是紀大哥讓娘子把金雙指給他,娘子同意嗎?仆女也想……他們都得幸福。”


    馮蘊揚了揚眉。


    比起左仲和葉闖那些個侍衛,紀佑直率熱情,有什麽便說什麽,如果金雙真是一個好的,她自然願意成全……


    “再看看吧。”


    馮蘊會憑感覺去判斷一個人,但不會憑感覺給人定罪。


    金雙是生得勾人,但以貌取人不合適。


    畢竟她也被無數人“以相貌定罪”過,她不想做自己討厭的人……


    -


    到西京那天,已是臘月二十七。


    年關將至,西京城裏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禦駕迴鸞,朝野振奮,又有大長公主和雍懷王同行,還有那個活在人們唾沫星子裏的雍懷王妃,讓無數人都想一睹她的傾世容顏……


    從消息傳來那天,就早早有人定好了沿途的位置,準備等禦駕入城,前往觀看。


    就連抱恙多日的端太後,也從病榻上起身,換上朝服,親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來了來了,禦駕到了。”


    人頭攢動,興奮的興奮,踮腳的踮腳。


    遠處一陣馬蹄,踢踢踏踏,帶著馬車的吱嘎,漸行漸近……


    人群安靜了片刻,嚴肅異常。


    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那一行仿佛從地平線鑽出來的隊伍身上。


    今日天氣晴朗,暖陽似火。


    迴朝的隊伍整齊排列,猶如一條遊動的長蛇,緩緩而行。


    禦駕後方,裴獗一身玄甲,墨發烏冠,騎在高大的踏雪身上,神情冷得驚人,也俊得驚人。


    一麵大大的“裴”字旗,在寒風裏冽冽,好似比那皇旗方傘更為威風幾分……


    馮蘊趕了這麽多天的路,身子很是疲憊倦怠,躺在車廂裏,一動也不動。


    小滿卻好奇地掀起一角簾子,很是興奮地小聲道:


    “娘子,好多人都在誇大王威武……”


    馮蘊順著視線看向窗外。


    來了太多的百姓,被禁軍的長槍擋在外麵。


    禮樂聲裏,不少人在交頭接耳。


    即使有禁軍攔在前麵,也擋不住他們的竊竊私語。


    裴獗當然是威風的。


    尤其騎在馬背上的時候,颯氣凜冽,整個人好似都在發光。


    但禦駕在前,該得百姓誇讚的,不該是一個手握重兵的異姓王。


    馮蘊心下沉了沉,脊背浮出一絲寒意。


    最近是她太敏感了嗎?


    為何頻生錯覺,總是擔心有人在布局害他們?


    “恭迎聖上還朝——”


    “恭迎聖上!”


    群臣齊拜,百姓也跟著山唿萬歲。


    馮蘊正在思索,馬車簾帷一動,有聲音傳進來。


    “蘊娘。”


    小滿拉開帷簾,就看到裴獗的臉。


    他騎馬跟在車邊,淡淡道:“下車來,拜見太後。”


    端太妃親自來迎接,群臣給皇帝行了禮,就該輪到給太後行禮了。


    馮蘊嗯聲,在仆女的攙扶下,彎腰下車——


    裴獗伸出手來。


    他靜靜而立,目光溫柔。


    馮蘊看他一眼,默默將手放在他的掌心。


    幾乎霎時,她便察覺到周圍有無數的目光,落在她和裴獗的身上……


    兩個人並肩而行,走上去,同眾人一起向端太後行禮。


    端太後笑盈盈地看著這一對璧人,又慢慢環視四周。


    “諸卿免禮,陛下一路車舟勞頓,也倦乏了,禮數能免的,就免了吧,大家各自迴去歇了,明日哀家設宴,邀請眾卿,一起為陛下接風洗塵。”


    眾臣工無不應諾。


    -


    禦駕從東陽門而入,在禦街分開。


    馮蘊要倒左而行,跟著裴家人迴裴府……


    元尚乙自然要跟著端太後迴宮……


    也不知是不是對那座宮殿有著天然的畏懼,元尚乙看到馮蘊的馬車轉向,突然便探出頭來。


    “王妃……”


    車夫當即停下馬。


    馮蘊心裏咯噔一下,撩簾子看過去,溫聲道:


    “陛下還有何吩咐?”


    她說得客氣而生疏,便是為了提醒元尚乙,在人前要注意分寸。


    元尚乙是懂事的,


    可到底還是一個孩子……


    他舍不得馮蘊,也知道迴宮後,跟馮蘊見麵的機會就少了,再不能像在花溪那般,高興了便帶著董柏從養心齋溜到長門去,就算林女史不高興,也無法阻擋他……


    在皇宮裏有端太後,他再也不能隨心所欲。


    “王妃……”元尚乙紅著眼淚,又帶著哭腔喚了馮蘊一聲,好似一個即將和母親分離的孩童,千般不舍萬般依戀。


    “你要入宮來看朕……”


    馮蘊微微一笑。


    察覺到端太後的視線看過來,她雙手托起,禮數周全地朝元尚乙行了一禮。


    “臣婦領命。”


    元尚乙還想說什麽。


    可是看馮蘊低著頭保持著行禮的恭敬姿勢久久不起,他撇了撇嘴巴,把話都咽了迴去。


    “走吧。”他放下簾子,在馬車的行進中,默默掉眼淚。


    董柏嚇得不行,拿著帕子不停地安慰。


    “陛下別哭,大喜的日子,多不好看啊。”


    都在慶賀聖駕迴朝,當然是喜事。


    可元尚乙不覺得欣喜。


    他甚至覺得自己所有的快樂,都將從進入皇城的那一刻,被剝奪幹淨。


    沒有人再維護他了……


    也沒有人會像馮蘊那樣,耐心地聽他說話,理解一個幾歲的孩童純真的不想做皇帝的願望……


    宮裏的人,包括端太後,都是一樣。


    他們隻會往他的身上施加壓力,把整個天下的重擔都扣在他稚嫩的身軀上,用道德和倫理的大棒,逼迫他做一個他們眼裏最順從最聽話的小皇帝……


    “隻有娘子是真心疼我的。”


    元尚乙低低的聲音,帶著抽泣,聽得董柏汗毛直豎。


    “我的小祖宗,快別說了。”


    他打簾子看了看,又為元尚乙擦淚,溫聲哄他。


    “明晚夜宴,娘子就要入宮來,陛下又可以看到她了。”


    “那又有什麽用?”元尚乙撇著小嘴,控製著哭泣,“她坐那頭,我坐這頭,她稱我陛下,我稱她王妃,我不能跟她說一句體己話,也不能靠在她身上睡覺,不能讓她抱我……我也再聞不到娘子身上的香香了……”


    元尚乙說著說著,悲從中來。


    就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淚水漣漣而下。


    “她要是我娘,該多好……”


    董柏快要嚇破膽了。


    他年歲不大,可入宮時間長,太清楚那座吃人的宮殿裏,會有多少眼睛盯著他們……


    皇帝是皇帝,說得再不對,也能保住性命。


    他就不同了,行差一步,就要掉腦袋啊。


    董柏憂心忡忡,“陛下,你可憐可憐奴才吧,這些話快別說了……落入有心人耳朵裏,尚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元尚乙含淚看他。


    “就是這樣的,就是你現在這樣。你們都有各種道理,要我聽從你們,依著你們……我哪裏是九五之尊,我就是個傀儡……”


    董柏倒吸一口涼氣,急得差點去捂小皇帝的嘴巴。


    可元尚乙也不是全無分寸的人。


    是受不了與馮蘊分別,這才口不擇言。


    短暫地發泄一下,他便不再多說了,低下頭將腦袋軟軟地搭在膝蓋上,失魂落魄……


    -


    馮蘊也在想元尚乙,還有端太後看她那個眼神……


    心中浮躁,眸底漸生冷意。


    “到家了。”裴獗撩開馬車簾子,就像方才那樣等著馮蘊下車。


    馮蘊彎腰低頭,裴獗伸出手,攬住她便一抱而下。


    裴府門口那麽多人,馮蘊沒料他會這般,窘住。


    裴獗不說話,牽著她的手,大步往裏。


    他迫不及待帶她迴家,盡管不再是中京那個家,不是他們曾共同居住過兩年歲月的大將軍府,但他的急切仍然表現在了匆匆的腳步裏……


    馮蘊卻有些心不在焉。


    她問:“方才阿元那樣叫我,端太後不會不高興吧?”


    裴獗迴頭,“為何?”


    馮蘊蹙起纖眉,“世間情感,無不帶有獨占之心……阿元依賴我,端太後不會高興。”


    裴獗沒有想過這些。


    也不在乎。


    “不高興又如何?”裴獗伸手攬住她的腰,將人拉近一些。


    “你是我妻,她再不高興,也得忍著。”


    馮蘊:建議此書改名《霸總的誘惑》……


    裴獗:霸總,誰是霸總?讓他出來,跟我一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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