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趁著裴獗出去練功,將小滿叫到跟前。


    “左仲已答應親事,你如何想?”


    “娘子……”小滿倏地抬頭,看著端坐的馮蘊,秀眉微微蹙了起來。


    “左大哥喜歡的人,可是金雙?”


    馮蘊輕笑,聲音溫和,“紀佑喜歡。”


    小滿遲疑一下,訥訥地道:“仆女心下很亂,不知該當如何……”


    說著,她朝馮蘊行個大禮,一福不起。


    “娘子是仆女的再生父母,仆女都聽娘子的。”


    馮蘊默默看著小滿,許久沒有出聲。


    她之所以為小滿操心,不是她愛操心,而是小滿對她而言,到底跟旁人不同……


    小滿是個赤誠的人。


    上輩子是她一腔孤勇帶著大滿闖入嘉福殿,在李桑若麵前救她,沒有絲毫猶豫。


    也是因她無能,保護不了小滿,使得她被李桑若杖責而亡……


    即使重生,仍有這樣那樣的遺憾,是她想要彌補的……


    小滿便是其中之一。


    “起來。”馮蘊托著小滿,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慢慢地問:“是不是聽到了左仲的話?”


    小滿低下頭,羞愧地漲紅了臉,“仆女有罪,不該偷聽……”


    馮蘊嘴唇抿了抿,清潤的聲音溫柔輕慢。


    “我猜你肯定傷心極了。什麽妹妹?誰要做他的妹妹呢,對不對?”


    小滿臉紅得滴血似的,頭垂得更低了。


    馮蘊從側麵看著她,“但是小滿,世間情事極難圓滿,無論你嫁的是誰,都會有意難平。你若較真,就易受傷……”


    小滿慢慢抬頭,看著她。


    “娘子是說,仆女該嫁嗎?”


    馮蘊莞爾:“我不做你的主。要不要嫁左仲,你可以考慮三點。其一,他人品如何,性情如何,可是值得托付的男人。其二,你想不想嫁。嫁他,會不會令自己為難。其三,在他麵前,你能不能成為更好的小滿。”


    小滿呆呆的。


    她陷在情感裏,考慮的從來不是這些。


    在馮蘊的目光下,細細一想。


    左仲的人品和性情自然是好的。


    他看上去嚴肅粗糙,其實很謹慎細致,為人也有擔當。


    她亦是真心想嫁。


    至於第三點……


    她從前不愛讀書識字,因左仲,也用心跟著先生識字,學算術,跟著應娘子學繡功……


    她從小跟著馮家的部曲習武,有底子,在長門,有時候會有意無意地找左仲討教,他會悉心相授,從不因她是女子而有所怠慢……


    “他很好。可是……”小滿看著馮蘊。


    “他若心有所屬,我豈非仗著娘子的寵愛,橫插一腳,毀他姻緣?”


    馮蘊想了想,“他心無所屬。非要說有一個,那肯定是大王。”


    她半倚在軟墊上,說得漫不經心,卻把小滿聽得愣愣,接著撲哧一聲。


    “娘子在玩笑是不是?”


    馮蘊也跟著笑,“倒也不算玩笑,左仲眼裏隻有大王。”


    又道:“喜歡金雙的是紀佑。”


    小滿沒有太注意紀佑。


    紀佑平常就是一個熱情開朗的人,她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那,那娘子要把金雙許給紀侍衛嗎?”


    馮蘊搖頭,“金雙父母雙亡,守孝期間,如何能許婚嫁。”


    小滿一聽也是,點點頭,“她們也是可憐人,每次看到她們,我就想到我跟大滿,那些年的苦處……”


    馮蘊問:“你那麽喜歡左仲,不怪她嗎?”


    小滿抿住嘴。


    遲疑片刻,才用力搖搖頭。


    “那是一個誤會,左大哥隻是為了救她。金雙都和我說了,她也怕我誤會,不停告歉……”


    她垂下頭。


    “要是我因此怪她,那我就是小心眼的小滿,好討厭的……”


    馮蘊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


    無論金雙和銀雙是否良善之輩,小滿的認知都要她自己去理清。


    南牆都得自己撞,頭破血流才會長記性。


    裴獗提著辟雍劍迴來的時候,鼇崽也偷偷溜進了帳篷,匍匐在地上,靠著馮蘊取暖。


    馮蘊笑著摟他,“哪裏野去了?”


    她讓小滿端來熱水,笑盈盈地替鼇崽擦身子擦嘴巴。


    “這是什麽?”她突然頓住,扳住鼇崽的嘴。


    小滿探頭來看。


    馮蘊輕輕從鼇崽的齒間夾出一條斷裂的衣線……


    她微微一怔。


    這與紀佑和左仲所說吻合……


    難道她當真誤會了金雙?


    金雙衣衫不整地暈厥在草叢,是因為被鼇崽襲擊?


    一切都很合理。


    可鼇崽從來不無緣無故地攻擊人。


    “崽……”馮蘊捧住鼇崽的臉,“你為何要去撲倒那個好看的小娘子?”


    鼇崽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腦袋歪了歪,好似在思考馮蘊的話是什麽意思。


    然後,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搭在馮蘊的手背上,又用頭拱她,乖順得像一個求撫摸的孩子。


    馮蘊順著它的背毛摸過去,又慢慢拎住它耳朵上的幾縷聰明毛,“你把姐姐難住了。”


    -


    這夜的營地,不知有多少人不能成眠。


    馮蘊和裴獗睡下的時候,左仲仍在外間值守。


    他素來如此,恪盡職守,少不多,但很少出差錯。


    可是今日,他持刀站在大帳背後,望著天邊的遠月,一直到鼻尖聞到酒香,才反應過來。


    “在想什麽?”是紀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舉著酒壺,“叫你兩聲都沒應。”


    左仲蹙眉,拂開酒壺:“沒想什麽。”


    紀佑低低嗤笑一聲,“是為王妃要給你指婚的事?”


    紀佑在他身側坐下來,撥開酒壺的塞子,喝了一口,“小滿這麽好的小娘子,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左仲看他一眼,不理會。


    紀佑把玩著酒壺,看他片刻,“你心裏的人不是小滿,也不是金雙銀雙,那是誰?”


    左仲眼皮微微一跳,沉下聲音,“我心裏沒人。”


    “嗤,還撒謊。”紀佑瞥他一眼,“你騙得別人,可騙不了我。你要不是心裏有鬼,怎會對婚事猶豫……沒道理啊,人都要成婚的,小滿那樣好……”


    左仲抿著嘴,突然從他手上拽過酒壺,仰起脖子,惡狠狠地灌下去。


    一直到壺裏倒不出來了,這才丟還給他。


    “滾吧。”


    紀佑爬起來,側過身去盯住他的眼睛。


    “你該不會真的斷袖吧?”


    左仲雙眼淬冰般,死盯住他,“滾不滾?”


    紀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左仲看他老實了,撇開頭去。


    不料,紀佑竟突然湊到他的耳根,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低低道出三個字。


    “是王妃……”


    左仲猛地迴頭,眼底有刹那的慌亂,接著便捂住紀佑的嘴巴,推得他踉蹌幾步,好不容易才站穩。


    “紀佑。”左仲雙眼狼似的,深幽,冰冷,“我警告你,不可胡言亂語。否則,我認你是兄弟,我的刀不認。”


    紀佑被他的眼神駭住,用力點點頭。


    左仲鬆開他的嘴巴,垂下眸子。


    “有些玩笑,開不得。”


    紀佑當然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種話他也不會在別人麵前說起。


    方才那麽做,也隻是試探一下左仲……


    隻是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那麽大……


    大到遠遠超出了害怕被人聽見的範疇。


    “隨便你了。”紀佑懶洋洋地一歎,在左仲麵前倒是承認得十分坦然,“隻要你不搶金雙,你愛娶誰娶誰,我懶得管你。”


    左仲這才認真看他。


    “你我的婚事,皆看王妃的意思。”


    “我知道。”紀佑道:“等她孝期一過,我自會求王妃恩準。”


    左仲沉著臉,“你既有這樣的心思,就該收斂起心性,和銀雙保持距離。”


    紀佑一聽,大唿冤枉,“我對銀雙可沒有別的心思,照顧一些,也全因她是金雙的妹妹……”


    見左仲盯住他,又尷尬地笑了笑。


    “姐妹倆長得實在太像,銀雙笑起來太像金雙,我偶爾恍神,但心裏是清楚著的……”


    左仲不再多說什麽,挺直腰板整理輕甲。


    “你迴去歇了吧。”


    紀佑道:“我陪你再坐坐。”


    夜幕下,兩個頎長的人影,被月光投出一個淺淺的光暈。


    小滿坐在馬車裏,看著,看著,慢慢拉下帷簾。


    她聽不到他們說什麽……


    可她看著左仲,突然覺得王妃說的是對的。


    隻要他心裏沒有別人,當妹妹看就當妹妹吧。


    妹妹總比別人親……


    隻要他人好,感情總是能相處出來的……


    小滿一宿沒有睡好,煎熬般輾轉,等馮蘊醒來,便屈膝往她麵前一福。


    “娘子,我想好了。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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