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院落裏。


    襟衫長裙的仆女閑得無事,在庭院花木間捉迷藏,花簪亂顫間,一個個體態嬌美,時不時說笑兩句,你追我趕,很有一番靜好寧安之景。


    哪個世家郎君擁有這樣多美人,都該是幸事,隻怕要成日留連花叢了……


    她們卻是被主子攆出來的。


    淳於焰無聲無息地獨坐裏間,雙眼微闔,睫毛亂顫,竭力屏息著淩亂的唿吸,在無比旖旎的噪音裏,壓抑不住的頭皮發麻,漸漸迷失。


    他想他是有些瘋了。


    瘋到絕望。


    熄滅的、黑暗的,無望得沒有一絲光的人生,再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了……


    一個人在昏暗的光影裏,淩亂的衣袍襯得他絕美的麵容如煦景繁花,風流至極。可這樣一張臉,沒有倚紅偎翠,竟是枯坐夜燈中,茫茫無望,隻有遺愁。


    銅鏡倒映著公子的無雙俊色,斂去厲光,麵色潮紅,眼如飲冰。


    撕開了尊嚴和體麵,沒有了麵具偽裝。


    他像一隻毒入脊髓的豔鬼。


    “馮十二。”


    淳於焰咬牙,陷入混亂的臆想和癲狂裏。


    漆黑沉寂的眸子微微闔緊,蓋住漣漪,在源源不斷的快意裏,咬牙切齒。


    “好想殺了你。”


    嗓子帶著凝滯的啞澀。


    身子汗得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


    靡亂的聲音,帶著可怕的影響力,讓他在掙紮沉淪中生出一股奇怪的錯亂感,那女郎撲入懷裏,纏著他,咬著他,聲聲喚著他。他用力將人抱緊,讓她逼到盡頭……


    “殺了你!”


    唿!


    絕境般的喘息和顫抖後,平息下來,腦子比平常更為清醒。


    他看到銅鏡裏的自己,坐在冰冷的木榻上。


    懷裏空空,沒有她。


    外麵的風聲變得更大了,隔壁也沒有了那嗚嗚咽咽的聲音,寂靜得仿佛方才所聞全是幻覺……


    淳於焰屈起手指,輕撫心髒。


    那裏仍在劇烈的跳動,沒有從餘韻中迴複。


    陡然而生的恥辱感,卻令他無比恐懼。


    上輩子是真的做了大孽,老天才會這般懲罰他吧?


    枯坐片刻,他輕輕出聲。


    “桑幼。”


    桑幼的身影出現在屏風外,隔著燭火隱隱約約。


    “世子喚仆何事?”


    淳於焰道:“備水。”


    桑幼應諾。


    他聽見了主子破碎的聲音。


    但他不敢問,很快消失在屏風外。


    淳於焰麵色沉靜地扶桌起身,門外便傳來急促的腳步。


    屈定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


    “世子,世子可在?”


    這些謀士在貴人跟前是很得臉的。


    殷幼沒有攔他,跟在後麵幫他叩門,笑著問:“屈先生,可有什麽好事?”


    屈定的聲音裏是藏不住的欣喜。


    “自是。等見了世子再說……”


    淳於焰微微沉眉,側目看著那張麵具,拿起來戴好,又整理了一下衣襟,端坐沉聲。


    “進來。”


    門嘎呀一聲響,銅燈被風吹得忽閃忽閃。


    屈定走近,看著燭火下那張不會有表情的麵具,微微一揖。


    “世子,仆查到消息了。”


    淳於焰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說吧。”


    屈定走到他的身側,這才低頭,與他耳語。


    淳於焰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出劇烈的驚詫,慢慢轉頭看著屈定,見他再次點頭,窒了窒,脊背的汗意被冷風一吹,渾身發冷。


    許久才發出涼涼的一笑。


    “果然是個瘋子!”


    他想過許多馮蘊中毒的真相……


    唯獨沒有想過,兇手竟是她自己。


    “敢對自己下此烈藥,不怕斷子絕孫,夠狠辣,夠歹毒……”


    屈定歎息,“仆眼下隻能查到這麽多。那藥是馮十二娘配的無誤,但藥方不知她從何而來。仆讓相熟的大夫看過,此藥甚是奇巧,也極為猛烈,虎狼之藥啊……”


    他看淳於焰一眼,感慨。


    “馮十二娘,當真是沒有給自己留後路。”


    淳於焰冷笑。


    那種奇怪的冷意,就那樣不設防地鑽入他的骨頭縫裏。


    好似帶著方才幻夢裏的餘溫。


    他咬牙:“好狠的女子。”


    為了陷害別人,可以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


    馮十二說他變態?


    比起她,淳於焰自愧不如。


    屈定問:“眼下當如何是好?”


    淳於焰不動聲色地睨他,“答應先生的賞賜,必不會少。”


    屈定尬笑:“仆也不是為了這個,隻是憂心世子……”


    “好聽的話不用說。”淳於焰沉默片刻,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好像心情大好,“不知裴妄之得知此事,會不會氣死?”


    屈定是鬧不清這主子的心思的,隻是聽他說這話的時候,隻覺得心裏有些發慌,直覺不是什麽好事……


    屈定摸了摸鼻子,又想到另一件事。


    “薑姬的事,仆也查明白了。”


    淳於焰抬眼,“是她嗎?”


    屈定看著他拱了拱手,“敢問世子,若薑姬便是蓮姬,世子當如何?”


    這事十分微妙。


    別看淳於焰表現得那樣急切,想弄清楚薑吟的身份,查了又查,可就屈定看來,這位世子並沒有想明白他要做什麽,怎麽做,才會拖了又拖……


    不然,就憑他對馮十二娘死纏爛打的性子,薑吟還不早就弄迴府來了?


    果然。


    淳於焰狹長的鳳眼微微流轉,許久才道:


    “她雙親皆亡,無依無靠,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


    屈定:……


    就這樣嗎?


    千尋萬尋就為了找迴來管她衣食無憂,以報當初的恩情?


    -


    裴獗的體力遠超正常人。


    便是他收著,也弄得馮蘊有些迷糊。


    人在貪欲和墮落的路上行走,就像踩台階,是一級一級踩下去的,直至沒有底線……


    風駐雨歇。


    裴獗扯掉布條,喘息著看馮蘊,目光赤紅一片。


    得到了,又沒有全部得到,這個婦人總有辦法熬他的心,無法完整擁有她的感受,就如同心裏頭橫了一隻貓爪子,時不時出來抓撓一下,要他的命。


    可又怨不得她……


    他視線下移,看著釋放後仍不知饜足的東西,又摸了摸頸子上遍布的齒印,啞聲問:


    “蘊娘可滿意了?”


    “將軍趕緊去吧,別誤了時辰!”馮蘊臉都被壓出了痕跡,貼在枕頭上,睫毛微微扇動,眼圈鼻尖紅了一片,下腹沉沉的,大口唿吸著,臉頰和耳根熱得仿佛要燃燒起來。


    裴獗抽身,去找火折子。


    青花燈台上的燭火亮了起來,火光映得瓷器溫潤瑩瑩,也映得馮蘊的俏臉如山畔雨過,姿媚妖嬈,長發濕漉漉地略顯淩亂,嬌軟無力躺在那裏,蜷著身子似是受不住冷……


    裴獗又走迴來,心思複雜地抱住她的腰蹭了蹭,“我很歡喜……”


    “……”馮蘊略微後仰,看一眼他精壯的身子,拉下衣裙掩住自己,無力地發出一道模糊的罵聲。


    “快走快走,看不了你一眼。”


    裴獗:……


    無情便是說她。


    用完便嫌棄。


    就好像他們隻是露水鴛鴦。


    行歡時愜愜,事畢不認。


    裴獗目光幽冷。


    “等我迴來……”


    馮蘊撫著墜漲漲的肚子,累得滿臉抗拒。


    “今晚別迴來了。”


    裴獗冷下臉,大手一撈,將她藏在裙裾下的腳握住,馮蘊渾身抖了一下,嚇得卷起腳趾,警告地眯眼,“將軍別亂來啊!”


    亂來?


    得了便宜還賣乖。


    裴獗握緊她的足踝將人拉近,低下頭圈上去,眼對眼看她片刻,吻了吻她濕汗的臉頰,一言不發地去了淨房。


    馮蘊聽到水響,知道他在洗漱準備去見李桑若,但再聚不起力氣來說酸話了。


    當然,其實也沒那麽酸。


    甚至有點想笑……


    於是她便真的笑出聲來。


    -


    裴獗出來,左仲和紀佑等人全都垂著頭。


    “走吧。”他聲音有些啞。


    但麵色如常,仿佛無事發生。


    左仲抬頭看他一眼。


    “將軍可要迴去換身衣裳?”


    說來也是可笑得很,春酲館裏沒有大將軍的衣物,夫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給將軍準備什麽,更沒有誠心實意留宿過他。


    裴獗低頭看一眼,攏了攏身上的氅子。


    “不用了。”


    紀佑替將軍委屈,“明日屬下收拾收拾,幫將軍拿些衣物過來吧?”


    這次裴獗沒有拒絕,大步走在前麵。


    紀佑和左仲對視一眼,再看將軍挺直的脊背,無從辨別他的情緒,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他小聲問左仲,“將軍當真不迴去換身衣裳嗎?”


    有氅子遮掩,可到大殿脫下來不就看到衣袍的褶亂了嗎?


    這樣去參加太後夜宴是不是不合禮數?


    左仲也覺得不合適。


    可……


    他迴頭看一眼暗夜裏的院落。


    “夫人覺得合適,將軍便合適吧。”


    紀佑似懂非懂,看著他突然嗤嗤地笑,擠眉弄眼。


    “你說咱們夫人也真是本事,這都能行?”


    左仲沉默。


    要是去年六月,有人告訴他,大將軍會在急著出行前被女子纏住行歡好之事,他也不信。


    色令智昏,古人誠不欺也。(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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