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村裏有一棵大槐樹,在河邊的石橋外。坳口風大,樹冠也大,下方擺放著幾塊平整的山石,平常村人累了、熱了、渴了,常會坐在樹下閑談。


    這兩天的大槐樹,尤其熱鬧——


    韋將軍槍挑二美,李太後小而下垂。


    馮娘子善意施恩,兩姬妾後宅亂性。


    韋將軍酒後失言,李太後長須黑痣。


    李太後守寡三年,養麵首穢亂後宮。


    一開始是流言,傳著傳著,就被人編成了各種葷素不忌的趣談,在民間廣為流傳……


    炎炎烈日下,韋將軍和李太後也算為戰亂中勞苦耕作的農人,增添了一些快樂。


    隻有駱月和邵雪晴,死的心都有。


    高枝沒有攀上,如今進退兩難。


    午食時,馮蘊沒用兩口就放下了。


    流言愈演愈烈,她得在這燃燒的烈火上,再澆一桶油。


    “小滿,過來。”


    小滿喜滋滋地走近,看著一身碧荷色寬衣的女郎,清涼涼的,好看得像仙女下凡,很惹眼睛,不由就親近過去。


    “女郎有事吩咐小滿?”


    馮蘊朝她勾了勾手,“附耳來聽。”


    _


    午食後,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


    小滿撐著傘,戴著帷帽去大槐樹下走一圈。


    聽到村民議論,她也加入進去,低低說了兩句:


    “那韋將軍做麵首不講規矩,睡太後還說太後的不是,要不了幾日,朝廷就該派人來殺他的頭了。”


    “別看韋將軍在咱們村裏橫行霸道,到了太後跟前,就跟那老鼠見到貓似的……”


    “以色事人的東西,太後還不是說殺就殺。”


    村人交換著眼神,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於是——


    “李太後要殺韋錚的頭,中京的傳旨官馬上就到”的消息,又一次不脛而走。


    小滿高高興興迴來,發現女郎在專心作畫。


    她一時不解,偏過頭去看,當即紅了臉。


    那畫……


    很不正經。


    居然是一個袒露胸襟的女子,雲鬢高聳,媚眼如絲……


    小滿捂住眼睛,“女郎為何畫這個?”


    “閑來無事,找個賺錢的門道。”馮蘊當然不會告訴她,這便是遠在中京那個李太後的模樣,而這副堪比活春宮的畫,惟妙惟肖,連那顆獨特的黑痣都沒有落下,很快就會成為她馮蘊的傳世佳作。


    到時候李太後看到它,也可以一眼認出自己來呢。


    —


    夜裏村莊寂靜,狗吠聲都沒有,馮蘊心情極好,睡到大天亮才想起今日要做的事情。


    她起床吃罷早食,去了灶上。


    餡是廚娘早上起來剁好的,馮蘊親自調料,青菜素包和豬肉餡包,大火上鍋,很快就出籠了。


    小滿在旁邊伸長脖子等著,被韓阿婆敲了一下腦袋,這才咽著唾沫去拿食盒。


    馮蘊叮囑廚娘,“明天吃包子,大家都有。”


    廚娘喜滋滋的應了。


    韓阿婆看她全然不知道節省過日子,又是好一番嘮叨。


    不過,馮蘊聽不著了,她帶上仆女,坐上驢車就往界丘山大營趕。


    今日她要去探望大兄,所以特地叫上了敖七,順便也把鼇崽丟給他。兄弟倆關係越來越親厚,敖七成了馮蘊身邊,唯二可以摟住鼇崽玩耍的人。


    這個特例,讓少年郎眼裏盛滿了星光,騎在馬上腰杆都挺得筆直。


    然而,等他們一行人興高采烈到達界丘山,才知道裴獗不在營裏,溫行溯也被他帶走了。


    副將赫連騫眉開眼笑地看著驢車上搬下來的吃食。


    “此去淮水灣大營,路途遙遠,不如某替女郎派人去送?”


    馮蘊謝過他,問道:“我不怕遠,隻是懇請將軍給個路引……”


    淮水灣是兩軍陣前,路上早已封鎖,沒有路引,普通百姓根本無法通行,她想送也送不了。


    赫連騫尷尬的笑。


    “這…大將軍明令禁止,女郎就不要為難我了。”


    北雍軍有北雍軍的規矩,馮蘊自然不會跟赫連騫過不去。


    隻是有點難受。


    大兄傷著呢,裴獗居然硬生生將人架去陣前。他得有多痛多煎熬?


    馮蘊極目望去,界丘山大營裏的士兵人數明顯減少了,想來是大部隊已被裴獗帶去了淮水灣。


    校場上一群人在操練,從馮蘊入營就不停往這邊瞄……


    赫連騫拉下臉訓斥一聲,又認真起來。


    馮蘊迴頭示意小滿,將花溪村帶來的東西,全留給赫連騫。


    “就不麻煩送過去了,這些東西赫連將軍留下用吧。淮水灣太遠,送過去也失了味道,反而不美。”


    赫連騫美滋滋的捋著胡須,正要道謝,便聽到濮陽九的聲音。


    “不麻煩,我現下就要去淮水灣,一並帶去就是。”


    到嘴的食物就這樣飛走了,赫連騫的臉頓時就黑了。


    濮陽九仍舊笑眯眯,走近打量馮蘊兩眼。


    “女郎又豔麗了幾分。”


    這人說話向來沒個正形,馮蘊不想惹他,規規矩矩地做個揖禮,示意小滿和邢丙等人,就要走。


    “女郎不想問問我,為何這時去淮水灣嗎?”


    濮陽九的聲音聽上去戲謔,可仔細品來,話裏很有幾分嚴肅。


    馮蘊心裏一沉,難不成是大兄傷勢不妙?


    她臉色凝重地問:“還請濮陽醫官明示?”


    濮陽九看一眼她身側的敖七,笑了一下。


    “女郎借一步說話。”


    馮蘊點點頭,正要跟著他去,敖七不高興了。


    “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


    濮陽九迴頭看來,發現敖七是真長大了,一身常服沒著輕甲,可身形高挺,氣勢清俊威武,不愧是他舅親自帶出來的外甥。


    但濮陽九偏要羞他。


    “敖侍衛年歲尚小,不便聽大人的話。”


    敖七眉峰一抬,當即便要發火。


    馮蘊好笑地看他一眼,“濮陽醫官與你玩笑,敖侍衛稍等。”


    女郎發話了,敖七沒有跟上去的理由,可濮陽九在中京可是風流成性,敖七很不喜歡他單獨叫走女郎,還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馮蘊默默跟濮陽九走到一側,離他們遠了些,但仍然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


    她道:“就在這裏說吧。”


    濮陽九迴過頭來,看一眼遠處怒視的敖七,大抵明白這女郎的意思。


    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在避諱。


    濮陽九抱起雙臂,懶洋洋看著眼前的美嬌娘,好長時間沒有出聲。


    他在想,裴妄之是如何在陽燥症的煎熬下克製自己,與美嬌娘夜夜相對,卻任由欲念狂奔而不動分毫的?


    正常而言,世間沒有一個男子可以忍耐。


    這個裴妄之,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濮陽醫官?”馮蘊輕聲喚她。


    濮陽九重咳一下,讓自己從女郎姣好誘人的眉目間收迴視線,認真了幾分。


    “女郎可知,妄之身懷怪症?”


    馮蘊微微吃驚,搖頭。


    濮陽九看她渾然不覺的樣子,再次在心裏為裴獗點了一根蠟燭。可以想見,他將自己皮肉下的獸欲掩藏得多好,才能讓小女郎一絲一毫都沒有察覺。


    “這些天,他是不是每日都來花溪村?”


    馮蘊表情淡然,嗯一聲。


    “是迴營才生的病嗎?”


    濮陽九道:“不,這個病跟隨他很多年了。隻是這些天發作得尤其厲害。”


    馮蘊狐疑地看著他。


    她沒有察覺到裴獗有什麽病,倒是覺得眼前的濮陽九病得不輕。


    “濮陽醫官不妨直說?”


    濮陽九看出馮蘊不耐煩,可這種事,他一個男子也不方便直接對女郎說,隻含糊道:


    “妄之他克製、保守,潔身自好。即便一直飽受疾病的折磨,也從不率性而為……”


    濮陽九說的話,馮蘊全都聽明白了,可湊在一起,一個字都不明白。


    說裴獗克製保守?不如說他溫柔善良。


    “濮陽醫官,我大兄沒事吧?”


    濮陽九一愣,應道:“溫將軍傷得不輕,恢複尚需時日,但女郎無須擔心,妄之很照顧溫將軍,調養得宜,不會留下病根。”


    馮蘊鬆口氣。


    大兄沒事就好,裴獗有什麽怪病,與她何幹?


    馮蘊笑了笑,“恕小女子愚鈍,濮陽醫官叫我過來,到底要說什麽?”


    “這個……”濮陽九是個大夫,本不必避諱,可麵對這雙澄澈得半分雜質都看不到的眼睛,喉頭像堵了塞子。


    都怪裴妄之這病生得太賤了!


    他道:“大將軍精力旺盛遠勝常人,得不到慰藉,便不時服用藥物來抑製……今日我便是為此事去淮水灣。”


    他認為說得很清楚了,問馮蘊。


    “女郎可聽懂了?”


    馮蘊道:“聽懂了。”


    濮陽九換上笑臉,正想暗示她可以主動侍候將軍以緩疾症,就聽馮蘊又道:


    “大將軍很需要濮陽醫官,即使身在兩軍陣前,也定要濮陽醫官前去慰藉……”


    頓了頓,她平靜地笑。


    “這屬實病得不輕。那濮陽醫官還是快些去吧,別讓大將軍久等,小女子先告辭。”


    濮陽九:???


    看著馮蘊掉頭而去,他感覺自己說了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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