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交糧!


    一柄鋤頭倏地揮舞而過,握著鋤頭的農夫堅決而又麻木地呐喊著。


    他當了逃戶,把自己以及兒女賣掉本就是為了不交糧而求一口吃的。雖不知主家是如何與他說的,但縣尉跑來清丈田畝確可以說是想讓他重新交糧。


    “你沒交糧嗎?”薛白反迎上前一步,喝問道:“你種了一年地,給你主家交多少,你留多少?!”


    那農夫顯然聽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以頑固的眼神迴瞪。主家與他說的,他不是編戶,不歸縣衙管,不必害怕縣尉。


    鋤頭高高揚起,作勢要砸在薛白頭上。


    上百人氣勢洶洶地唿喝著,望能以這滔滔民意嚇退這個毛都沒長齊的縣尉。


    “退開!”任木蘭連忙大喊,揮舞著一根破哨棍。


    薛白倒不必讓這些孩子保護,伸手拉住兩個擋在他麵前的孩童。


    “縣尉小心暗刀子。


    下一刻,破風聲起,已有人衝薛白揮了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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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白早有防備,身子往後一退,當即下令道:“拿下。”


    他倒還想去撈任木蘭,卻見這假小子“啊”地大叫一聲,撲向了那個揮棍的漢子。


    場麵大亂,有農夫嚇得散開,一些彪悍的漢子們則擠了進來,圍住薛白一行人。


    “嘭”的一聲,薑亥一腳把身前大漢踹開。


    同時全福已挨了一棍,有人拔出匕首向全福撲上,竟是還把他當成王儀,光天化日,當著縣尉的麵猶想殺人滅口。


    “咣”的一聲,薑亥拔出橫刀,一刀劈下,直接將這大漢持匕首的胳膊卸了。


    “噗。


    寒光一閃,刀勢準確地從關節骨貫下,胳膊掉在地上,碗口大的傷口裏血“滋”地噴出來,噴在另一個漢子臉上,之後才是駭人的慘叫聲。


    這一下出乎了一眾打手們的意料,原本熱火朝天的鬥毆場麵頓時停了一下。


    任木蘭也嚇了一跳,她正拚命擺出兇狠的表情,哇哇大叫著拿著根破哨棍揍人,低頭一看,地上的胳膊手指還動了一下,不由覺得自己有些小打小鬧了。


    “噗。


    容不得他們吃驚。


    薑亥動作不停,手中刀勢一起一劈,直接劈進最靠近薛白那名漢子的脖子,將人脖子劈了半截,橫刀便卡在對方的頸骨上,他抬腳將屍體踹倒。


    他既不是無賴,也不是官差,他是個兵,要鬥毆他不會,隻會殺人,且隻會戰場搏命的殺人技,講究快準狠。


    “死人了!


    人們驚唿著,停下手中的動作。


    薑亥不管旁的,瞪向薛嶄,問道:“還看?!”


    薛嶄二話沒說,抬起橫刀,“噗”地捅進那個因斷了胳膊還在地上打滾慘叫的漢子心口,了結了他的性命。


    “快跑。”


    剛圍過來的打手們轉身就想要跑,卻發現不知何時,身後已圍了數十人,俱是薛白從洛陽調來丈量田畝的手下。


    “刺殺朝廷命官,拿下!


    任木蘭卻抬手一指,大喊道:“麻瞎子!別讓麻瞎子跑了!”


    殷亮見過死人,卻很少見這麽新鮮的斷肢,微微有些不適,正想著薑亥下手是否太重了些,一轉頭隻見遠處有個獨眼大漢轉身往河邊跑。


    “拿下他.….”


    來不及了,麻瞎子縱身一躍,“撲通”一聲,跳進了冰涼的伊水。


    薛白倒是不在意,之前的郭阿順死了,他有耐心看看麻瞎子死不死。


    扶起全福,他遂吩咐將拿下的十三個“刺客”帶迴縣署審問。


    縣署,捕廳。


    柴狗兒從懷中掏出一個酒囊,遞在齊醜手裏,賠笑道:“帥頭,別生兄弟的氣嘛。


    “莫挨我,你不陪那惡煞吃食吃得香嗎?”齊醜甩開酒囊,“我也不是帥頭了,比不得人家年輕。”


    “哈,是年輕,帥頭你家娃也有薛嶄那般大吧?”


    齊醜被這一句話逗笑了,終於接過酒囊,飲了一口,歎道:“郭錄事這一出手,該給縣尉一個下馬威了,到時....


    “迴來了!


    忽有差役喊了一聲,眾人探頭往外看去,唯見薛嶄半邊身子都是血,一手摁著橫刀,一手牽著麻繩,麻繩串著一排漕運上的惡漢,卻是個個垂頭喪氣。


    再往後看,有幾人抬著擔架,擔架上擺著兩具屍體,一具被卸了胳膊,另一具脖子斷了半截。


    “嘔!


    一名差役沒忍住,俯在台階處便吐了出來,惡臭熏天。


    薛嶄翻眼狠狠一瞪,道:“收拾了。


    其實他平常也是這般一副誰都欠他阿爺八百吊錢的怨種樣子,但之前旁人隻覺得這孩子好笑,今日才意識到他是真有狠勁。


    柴狗兒莫名打了個嗝,忙不迭上前幫忙掃了沙土蓋住那嘔吐物。


    “還不把牢門打開,我要用刑房。”


    “帥頭要用刑,還不快去拿鑰匙。”


    薛嶄不耐煩地站在那等著,目光一轉,落在齊醜手裏的酒囊上。


    齊醜咽了咽口水,喉頭滾動,末了,把酒囊遞了過去。


    薛嶄也不客氣,接過就往嘴裏灌,一口氣把整囊酒全喝了,猶覺不過癮,從懷裏摸出一小串錢來丟在桌上。


    “再打酒來。


    齊醜隻覺尷尬,沉著臉站在那也不動,柴狗兒連忙上前拾起酒囊與錢幣,賠笑道:“小人這就去。


    “不急著去,把人犯先給我掛起來。”


    “是,是。”


    柴狗兒依言照做了,隻見薛嶄在刑房裏挑挑揀揀,拿起一把夾趾鉗就往那人犯身上招唿。


    “啊…..


    “說!誰讓你行刺縣尉?!”


    柴狗兒低下頭退了出去,正撞見齊醜,他遂怛恨地搓著手,想要解釋兩句。


    齊醜卻未顧得上責罵他,嘟囔道:“娘的,年輕人下手就是沒輕沒重…….


    尉廊。


    殷亮往門外看了一眼,趕到薛白身邊,小聲道:“郭渙也該過來了才對,此時還沒來,估計他也亂了陣腳。”


    “先讓廚房送吃食過來吧,多弄些。”


    “喏。


    任木蘭與那幾個孩子便被帶進來,髒兮兮地擠在尉廊裏到處看。


    “真暖和啊……渠帥,那是什麽?雕的是神仙坐騎吧。”


    “那是酒壺,鞍子拿開裝酒,從嘴裏出來。”


    “那是什麽?”


    “燭台,你們別說話了。”


    任木蘭好不容易安撫了這些小子,撓了撓腿,抬頭看向薛白。


    薛白問道:“怎麽知道那是酒壺的?


    “我以前來過尉解,王縣尉給我吃的…...對了,王縣尉被人下毒了,縣尉別喝他們給的酒。


    “怎麽會來幫我?”


    “盆兒看到麻瞎子與縣衙的人鬼鬼崇崇說話,我猜麻瞎子就是要對你不利,綴著他呢。


    盆兒是個十歲的小男孩,個子小小的,臉上有塊難看的胎印,補充道:“是孫禿筆的侄兒,到處說縣尉是吃了淫藥的狗,他給了麻瞎子一筆錢。”


    薛白問道:“你為何名叫盆兒?


    任木蘭道:“他爺娘不要他,放在木盆裏從伊水上遊漂下來,被興福寺的小老僧撿了,送到養病坊。


    “那是唐玄奘了?


    “對呀,他們那每年都有人漂孩子,可唐玄奘隻有一個,漂進黃河裏喂了魚的不知有多少。”


    任木蘭這人心狠,說這些事的時候一臉無所謂的態度。


    “興福寺哪個小老僧?”


    “死了。”任木蘭道:“養病田越多,給孤兒吃的卻越少,被賣掉的孩子越多,小老僧看不下去,被那些人活活氣死了,舍利就擺在寺塔上,要看他的舍利,一次十錢。”


    “娘的。”薑亥站在門外了一口。


    薛白又問道:“你們怎這般大膽,敢跟蹤麻瞎子,還敢衝上來護我?”


    “小老僧死了,盆兒本來也活不成,好在來了賑災使,後來賑災使走了,但調來了王縣尉,王縣尉死了,薛縣尉又來了,我不能讓好人沒了。”


    “不怕被打死了


    任木蘭拍著胸膛,大咧咧道:“二十塊胡餅,買不了我們當奴婢,但夠買我們拚命了。


    又問了些縣裏的情形,出乎薛白意料的是,這些孩子對偃師縣相當熟悉,碼頭上的事也如數家珍。


    “若說要對縣尉下暗刀子,李三兒肯定是敢的,他手底下沾了可多條人命。就去年,鄧阿戌家死活不肯賣女兒,李三兒殺了他家六口人,栽給五指嶺裏的盜賊.…”


    五指嶺,也就是伏羲山、浮戲山,屬於嵩山餘脈,在偃師縣境外,處於河南府都畿與鄭州的交界處,盜賊橫行。


    這些盜賊偶爾也到洛水、黃河來劫船,但顯然不會隻殺一家農戶六口人、搶一個閨女就走。


    聊了一會,吃食到了,大盤裏擺著一隻燒鵝,配著蔥餅,眾孩童不由歡唿起來。


    薛白看著他們吃東西,自己則獨自沉思起來。


    從今日之事可見,王儀竟還真是拿著什麽證據逃了。


    奇怪的是,這些人怎會大費周章找一個奴仆?真就怕了他把他們侵吞民田、迫害百姓的證據呈到聖人麵前不成?他們看起來就不太在乎。


    比如宋勉說話時的態度,顯然是看不上郭萬金,這些人雖然合作牟利,彼此間卻未必友誼深厚,很可能是有某一樁大利益將他們綁在一起,且比一縣之田畝還要大…..


    “縣尉。”


    任木蘭吃得滿嘴流油,手裏還拿著一根鵝腿在啃,道:“我們吃了你的,往後有要用得著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殷亮不由笑了起來,當先開口問道:“怎麽?你們這些孩子,還能濟得了事?”


    “怎不能?”任木蘭道:“我也是碼頭上的渠帥之一,手底下十幾來號人,在偃師這一畝三分地也算是地頭蛇,縣尉是外來人,沒個幫襯怎行?”


    殷亮還待再開口,坐在外麵門檻上啃鵝肉的盆兒已跑迴來,道:“郭老頭來了。


    “郭老頭看著笑嘻嘻,縣裏壞事都有他一份,縣尉你可得小心。


    “你還了解郭錄事?”


    “我哪能不懂,他家好幾代人都在偃師,馬蹄泉南邊的田地全是他們家的.…”


    薛白讓殷亮把這些人帶到後麵去,獨自在前屋見了郭渙。


    彼此落座,郭渙笑道:“一些刁民,讓縣尉受驚了,看來,他們是對清丈田畝一事十分抗拒啊。


    “與老百姓無關,是有些妖賊要刺殺我。”薛白道,“我懷疑他們與驪山刺駕的妖賊劉化有關,打算嚴加審訊。


    郭渙還在笑,眼神卻沒方才那麽亮了。


    “縣尉,還是莫要鬧大為妥,天寶盛世,豈有那許多妖賊?”


    “維護一方平安乃縣尉分內之事,郭錄事勸我息事寧人…..


    郭渙一愣,莞爾道:“薛郎太風趣了。”


    他拍了拍膝蓋,緩緩道:“對了,若薛郎再往上升遷一步,該任赤縣尉了吧?”


    “我才剛來偃師,不是嗎?


    .莫非與妖賊有關?”


    “有些事不必拘泥嘛。”郭渙道:“年節之後,也就是天寶八載了,開春之後,明府保薛郎一個赤縣尉,如何?”


    “哦?呂縣令不為自己的官途考慮,卻一心為我籌劃,讓人感激啊。”


    “錦上添花,薛郎是狀元出身,才華出眾,天子信重,這都是旁人不能比的,當得一個升遷,一些美言、舉薦,錦上添花罷了。”


    薛白考慮了一會,為難道:“可聖人交代的差事….....


    郭渙早有準備,道:“待明府問過右相,自有安排,必能讓薛郎能夠交代。”


    如此,一切問題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薛白卻又問道:“但我聽聞,王彥暹有個仆從王儀,帶著關鍵證據逃脫了。他若把真相捅出去,又如何?


    郭渙驚愕了一下,搖搖頭,雲淡風輕地笑道:“不會的,不會的,既沒有甚證據也不怕他捅出來。”


    一句話過後,他意識到自己多說多錯了,再一抬頭,更是發現,薛白正以審視的目光在緊緊盯著他。


    “薛郎準備好升遷吧,小老兒就不打攪了,告辭。”


    “我送郭錄事。”


    待薛白轉迴尉廊,隻見任木蘭等人已經風卷殘雲,把燒鵝與餅吃得一幹二淨,連骨頭都唆成了白色。


    “你知道,王儀手上有什麽證據嗎?”


    “我不知道,但……我若說了,縣尉能保護她嗎?”


    任木蘭一旦吃飽,又恢複了警惕,再次打量了薛白一眼。


    她上次就沒有說這些,這次則是看縣官派人要對付他了,才更加相信了他一些。


    薛白道:“若有關鍵證人,我可送到長安。


    任木蘭這才應道:“阿波姐可能會知道。”


    “她是誰?


    “我們救了阿儀哥以後,又沒有錢,又沒有藥,就把他藏在阿波姐那裏。”


    “哪裏?


    我帶縣尉去,縣尉換一身衣服。”


    傍晚,有鍾聲響起。


    不是長安城那種催宵禁的鼓,而是寺廟裏報時的鍾聲,顯得十分悠遠。


    薛白隻帶了薑亥,跟在任木蘭身後往城西走去。


    城西南隅佛寺林立,顯出安靜詳和之感。


    養病坊就在寺廟裏。”任木蘭抬手一指,指向莊嚴堂皇的興福寺。


    但他們要去的卻不是興福寺,而是走進了興福寺旁的一條小巷。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小巷裏伸手不見五指。


    薑亥點了一盞燈籠。


    “給我。”


    走在前麵的任木蘭迴身接過,提著燈籠走在前麵。


    在這黑暗的小縣城裏,最終還是這個卑微的難民為薛白照亮了前麵的道路。


    那一點火光微芒,不停搖晃著,卻那般明亮,沒有被風吹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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