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物外情,負杖閱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藥行。


    “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唿名。”


    “去去獨吾樂,無然愧此生。”


    此為武周名臣宋之問的詩,名為《陸渾山莊》。


    宋之問雖一生混跡官場,始終未曾絕塵歸隱,但他愛好山水之心卻十分真摯,在長安外置輞川別業,在洛陽外置陸渾山莊。


    藍田輞川別業今已賣給了王維,連太原王氏出身的詩佛也為此自得,寫了好幾首詩,可見這別業山莊不同凡響。


    薛白曾在長安城郊去過裴寬的慶敘別業,當時已覺得那別業有山有水、占地廣闊,與陸渾山莊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畢竟長安城郊的地並不容易得,而藍田、偃師才有成片的山林。


    與宋勉相識的次日,薛白隨他到陸渾山莊作客,騎馬往西北而行,出了城門就遠遠望見邙山橫臥在天邊,走了好一段路,邙山還有很遠。


    道路兩旁皆田地,如今收秋已過,不時能看到農人在紮麥稈,動作有力,渾不像是挨過餓的樣子。


    薛白忽然翻身下馬,向農戶走了過去,問道:“老伯,今年收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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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農隻轉頭看了一眼,複又低下頭去幹活,手裏動作不停,也不答話。


    乍看之下,他連話都不太會說,沒什麽智力,但待薛白又問了幾句,他突然硬生地答了一句。


    “俺不用納糧哩!


    說罷,老農扛著麥稈走掉了,腳上也沒鞋,黝黑的赤腳踩著凍土走得飛快。顯然是眼尖的很,看出眼前這些是官府的人。


    薛白忽然想起了當時跟顏真卿去慶敘別業追逃戶的情形,心知這必是大戶人家的奴隸佃戶。


    若沒有那次經曆,任他用肉眼去看,怎麽也看不出偃師縣田地裏的蹊蹺來……因為接下來的一路上,所見都是一片安寧詳和的景象。


    離邙山越近,越像世外桃源。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田邊屋舍儼然,讓孩童發出咯咯的笑聲,農婦織著布,有說有笑,炊煙嫋嫋。


    “想必這裏便是陸渾山莊了?”薛白驅馬上前,與宋勉並轡而行。


    “還遠呢。”宋勉抬鞭一指,笑道:“山莊,自然是在山裏。”


    陸渾山莊處於首陽山中。


    首陽山是邙山山脈的最高峰,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陽晴曉”乃是偃師八景之一。隻聽這些,便知陸渾山莊景色之妙。


    從山口進,迎麵是“伊川坳”,兩旁山勢高峻,穿過長長的山坳,路上隨處可見青山逶迤,峰巒疊嶂。許久,迎麵豁然開朗,另有一番天地,原來背麵有山穀,正是隱居佳處,穀中植桃樹、李樹、梅樹等等,四季皆有花。


    難怪宋之問作詩“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季月”。


    奇花野藤遍布幽穀,瀑布溪流隨處可見,繼續向前走,更加精致的農舍建於穀中,此間農人不論男女,個個白淨,麵目皎好,孩童一邊追逐,一邊朗朗念詩。


    “條桑臘月下,種杏春風前。酌醴賦歸去,共知陶令賢。


    薛白聽了,道:“這詩真好。”


    宋勉道:“是王維的詩,名為《奉送六舅歸陸渾》。”


    “哦?摩詰先生與宋先生也有親?”


    “遠親。”宋勉笑道,“我再提幾個人,薛郎想必都相識。


    他翻身下馬,請薛白一道步行,同時撫須吟道:“正月今欲半,陸渾花木開。出關見青草,春色正東來……薛郎猜,這是誰作的詩?”


    “還真猜不出。


    “岑參,他與我妹夫杜佐是至交好友。”


    “原來如此,兜兜轉轉,大家都是朋友。”


    道:“當年,杜甫過偃師縣,我等把酒言歡……彥暹說,那是他到偃師來最開懷的一天。


    “可不止如此,杜佐與杜甫是族兄弟,交情一向深厚。”宋勉說著,心生感慨,歎薛白轉過頭看去,隻見宋勉又紅了眼眶,目露感傷。


    一群孩童跑來,笑咯咯地圍住了他們。


    “六郎可算迴來了,我們都會背道德經了,快給我們糖吃。”


    “迴頭再背,我有客。”宋勉笑著,伸手摸了摸一個童子的頭,道:“帶他們去吧,多讀書,多幫爺娘做事,一天到晚地鬧。”


    哦


    孩童們轉頭跑掉,宋勉自嘲一笑,道:“薛郎見笑了,我等經營這山莊也繁瑣.….


    “山居清靜,豈有繁瑣的道理?


    “請。


    二十餘裏長的山穀,人們居於其間,耕、牧、漁、樵,鮮花果樹,牛羊魚豕,應有盡有,怡然自得。


    而其中的一片亭台閣榭,方是主人們的居所。


    如今宋家輩分最高的,是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其人曆任劍南節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衛大將軍致仕,隱居陸渾山莊,如今想必已有七八十歲了,今日並沒有出麵見薛白。


    隻有幾個宋家子弟出來寒暄了一會,宋勉招待薛白在山上的閱岩亭上飲酒、看日落。


    閱岩亭說是亭子,其實是建在首陽山頂的樓閣,站在樓上眺望遠方,風景簡直是無與倫比。


    北望,最遠能看到太行山,巍巍高山如橫空出世,山下黃河滔滔,一瀉千裏,氣魄雄壯;東望,可俯瞰中原,梁宋之間山巒陳布;西望,依稀可見洛陽城的恢弘格局;


    南望,嵩山眾峰直插雲宵,洛水、伊水匯聚在偃師。


    “到了此處,不必擔心隔牆有耳,可與薛郎說些心裏話。”


    賓主落座,宋勉斟了一杯酒,道:“這偃師縣裏,呂令皓、高崇、郭渙狼狽為奸、欺下瞞上。郭萬金、郭元良父子則牽線搭橋,沿著這條水路,往河南府搭上令狐滔、周銑。


    說著,他起身,先抬手指向了南麵極遠處的洛水,之後轉到樓閣另一麵,指向了北麵極遠處的黃河。


    “沿著黃河往上,陝郡太守竇廷芝,水陸轉運使王鎖,這些都是他們的同黨。”


    薛白道:“雖是顯而易見之事,但終究是要證據。至少得有賬冊,否則連他們吞了多少田地,偷了多少稅賦,我們連具體的數都說不出來。”


    宋勉道:“有,彥暹暗中搜尋了證據,他本想將這些證據呈給府尹韋公。據我所知,他遇害的那夜,他的隨從王儀該是逃脫了,證據當在其手中。


    薛白問道:“王儀是如何逃脫的呢?”


    “這…..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宋先生可知王縣尉究竟是如何遇害的?”


    “我愧對彥暹。”


    宋勉目露悲愴,將杯中酒倒在地上,祭奠了王彥暹。


    “他本已準備把證據遞交韋公,臨頭卻又要再去查深一些,那夜我們約在首陽書院相見,當時雨下得很大,我苦等一夜,隻在次日得到他喪命的消息。


    “兇手是誰?


    “當是呂令皓、高崇,唆使了漕河上的渠頭動的手。”


    “渠頭?哪個渠頭?”


    “此人雖有姓氏卻少有人提,連縣官們也隻以‘渠頭’唿之。”


    “為何?”薛白問道:“害怕他?


    “倒也不是,他姓李,排行第三,早年間都唿作‘李三兒’,如今則都叫他‘渠頭”渠帥’,漕河上幫派林立,但在洛水這一段,倒無人可蓋他的風頭。”


    宋勉是名家出身,顯然瞧不上這種草莽無賴,但隱隱地似乎有些許忌憚。


    “這渠頭雖不入流,但確有些狠戾,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這般說吧,呂令皓以縣令之權貪田畝賦稅,高崇這縣丞管的是津稅走私,郭渙任錄事為縣裏的高門大戶牟利。


    但境內難免出些江洋大盜,或是抗稅的百姓,捕賊之事,這些人不會親手去做。這些年,縣尉之責,實則都是這渠頭在做。


    薛白莞爾道:“我是名義上的假縣尉,他才是暗地裏的真縣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將其繩之以法,報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辦法?


    “縣中的官差隻會欺負一些農戶,根本不敢碰這些刀頭舔血的無賴;城守營多年未經戰事,虛額、掛籍,早已糜爛不堪。但無賴終究隻是無賴,隻要河南府調動數百兵馬


    來,須臾也就灰飛煙滅了。


    薛白問道:“韋府尹能這麽做?”


    宋勉點了點頭,歎道:“韋公亦需要證據,才能名正言順。畢竟這些人背景深厚。


    呂令皓甚至與宮中內侍關係匪淺。


    “證據隻怕已被他們毀了?王儀既逃了,隻怕不會再迴來?”


    “郭萬金……會是一個突破口。”宋勉道:“事發後,我考慮了很久。這些相互勾結者中,郭萬金是最容易拿下的。”


    “我聽說,他是太原郭氏,永王生母郭順儀的親戚。”


    “假的,百年前的親戚罷了。”宋勉道:“薛郎可知,大唐有六大巨富,任令方、任宗、楊崇義、王元寶、郭萬金、郭行先。”


    薛白道:“聽說過楊崇義。”


    楊崇義是長安巨富,其妻子劉氏,國色天香,與一少年李弇私通,兩人便合夥殺了楊崇義,埋於枯井中。楊崇義失蹤之後,京兆府日夜查訪,拷打了楊家數百人,不得線索。後來京兆府到楊家查坊,堂上有鸚鵡大喊“殺家主者,劉氏、李弇也”,此事驚動了李隆基,把這隻鸚鵡養在宮中,封為“綠衣使者”,當時的宰相張說寫了《綠衣使者傳》記述此事。


    楊國忠為給李隆基解悶,學薛白寫故事,找了許多文人寫了《綠衣使者續傳》,講的便是這隻鸚鵡飛出宮去,到處撞破奸情、協助官員破案的故事,香豔有之,奇異有之,懸念有之..薛白也是看的。


    倒不知,楊崇義死後,楊家數百人被拷打,最後無數家財落至誰人手裏?


    “開元二十二年,朝廷查私鑄銅錢,抄沒了巨富任令方,得錢六十餘萬貫,相當於朝廷一年租錢的三分之一。”宋勉道:“可見,朝廷是能動、亦願意動這些為富不仁的商賈的。


    薛白明白宋勉的意思,時人輕賤商賈,當先查郭萬金,更容易得到朝廷的支持,再通過郭萬金牽連到呂令皓等人。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麽?”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為僧,當時還是武後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為惡貫滿盈亦不為過……..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麽?”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為僧,當時還是武後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為惡貫滿盈亦不為過……”


    在陸渾山莊住了一夜,感到了山居的悠閑靜謐,可惜薛白不是好享受山水之人,次日便告辭還偃師縣。


    畢竟,宋勉知無不言,能說的都說了。


    殷先生且慢。”


    臨別之際,宋勉又喚住了殷亮,從仆童手裏的托盤上拿起一個卷軸遞了過去。


    “這是?


    “知殷先生喜歡收藏金石拓文,這是我叔翁編纂的《金石略》,其中有周宣王《獵碣》的十枚拓文。”


    “真的?


    所謂金石,就是研究先秦時的銅器、石刻,考證上麵的銘文、著錄,以證經補史。如今這還隻是很小眾的愛好。


    殷亮確實是很喜歡金石,每次看到什麽古跡都想去挖一挖。如今到了偃師,一直念叨著若有空了該去尋找商朝的古跡。今日,宋勉這禮物真是送到了他心坎裏。


    薛白不拘殷亮收下,卻是再次向山下的平野眺望了一眼,問道:“對了,陸渾山莊有多少田地?可有一千頃?”


    宋勉一愣,搖手道:“沒有,不過是入山以後這二十裏路邊山田。再算上山腳的一些田地,兩百餘頃罷了。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


    薛白冒昧打聽人家的家財,確實是有些失禮,害得宋勉不得不多解釋兩句。


    “宋家聲名在外,與那些欺壓百姓的高門大戶不同。兩百餘頃田地,稅賦從來一文不少的,每年捐贈不絕,薛郎一查便知。”


    薛白從陸渾山莊迴到偃師縣署已是傍晚。


    縣署官吏們沒想到他到山莊裏隻住了一晚就趕迴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趙六。”


    正想到六曹報信的看門雜吏趙六聽得一聲喊,無奈地停下腳步,擠出滿臉的笑容,道:“縣尉迴來了?


    “看見我為何跑?


    “沒有,小人沒看到縣尉。”


    薛白問道:“我前日在戶曹沒看到色役簿、青苗簿,在哪?”


    趙六苦了臉,道:“此事得問戶曹孫主事,小人可不知。”


    “孫主事人呢?


    “不在縣署。”


    薛白忽問道:“你識字?據說你還會籌算,為何隻是看門雜吏。”


    趙六撓了撓頭,道:“小人這不是年紀還小,論資排輩,總得等出闕嘛。”


    混個吏員,他竟還知道出闕。


    薛白道:“我上任以來,幾乎沒見過孫主事,此人屍位素餐,由你當戶曹主事,如趙六嚇了一跳,惶恐道:“縣尉莫與小人說笑,小人是偃師人,還得老死在偃師。


    眼下之意,薛白早晚要走的,他絕不受薛白拉攏。


    “死在偃師有甚出息?”薛白問道:“你不想帶你老母親與殘廢阿兄到長安幹一番事“小人..


    趙六駭然變色,忙不迭就跑了,生怕被人看到與縣尉私下嘀咕。


    薛白不以為意,迴到尉廊,招過薛嶄。


    “我前日帶迴來的簿冊呢?


    “阿兄,他們趁你不在,運走了。


    “運哪了?


    薛嶄當即露出了一個鬼頭鬼腦的笑容,道:“我偷偷跟過去看了,就在架閣庫,上了把大鎖。”


    “咣!


    一聲大響,薑亥掄起大錘,敲掉了架閣庫的大鎖,推開門。


    薛白也不管旁邊那兩個急得要哭的吏員,帶著殷亮便邁步進去。


    架閣庫就在庫房邊上,堆放著曆年的簿冊,一口又一口的大箱子,足足有上千卷,沒有更多精通算學的人才,僅憑兩人,顯然是不可能查完的。


    且真正要緊的東西,亦不會放在這裏。


    但,薛白要查證的事卻很簡單.….


    “縣尉這是做什麽?


    不多時,果然驚動了郭渙,難為他還是一臉堆笑。


    “縣尉若是想看簿冊,直說便是,何苦砸了鎖具?”


    從上任以來,薛白說了半個月,吏員們各種推諉,如今真砸了鎖,倒得了一句“直說便是”。


    薛白也不揭破,問道:“我想核對一下縣裏的田畝、戶籍,為何找不到近年的簿冊?”


    “最近的青苗、色役冊在此。


    “這是開元十五年,開元二十七年造的。縣裏還在依照二十餘年前的田畝,十餘年前的戶籍收稅不成?唐律規定,每三年造冊。


    郭渙道:“是,但催繳稅賦歸縣尉負責,此事隻怕該問王縣尉,可惜他畏罪自殺了。


    薛白遂翻開那本開元十五年的青苗簿,見上麵記著,興福寺、藥王寺各有田十頃,另有十頃官田給濟養病坊孤兒。


    而陸渾山莊的田畝數量,記錄在冊的確實是兩百頃。


    隻要不登記田畝、戶籍,就沒有人能證明有人侵吞百姓田產。


    “既然如此。”薛白放下手中的冊子,道:“我來重新丈量偃師縣的田畝,如何?”


    郭渙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之後竟是直接答應下來。


    “好,縣尉如此盡心公務,我等當全力配合……..


    一名吏員匆匆離開了縣署,出了南麵迎仙門,到了碼頭,進了一間貨棧。


    “你們渠帥呢?


    有幾人正在貨棧中拋骰子賭錢,其中一個獨眼大漢嘴裏叼著麥稈,隨口應道:“親自督貨,快到黃河了吧。”


    說罷,他轉頭看去,外麵有個髒兮兮的孩童正鬼鬼祟祟地綴著一個行商,遂罵道:“兀那雛鳥,動一個看看!”


    “麻瞎子,莫吵嚷了,有事與你說。


    “是。”


    孫主事怎麽不過來?讓你來。”


    “我阿叔忙著呢。


    “說吧。


    “新來的縣尉像一條吃了淫藥的狗,沒完沒了地發癲,給他一個教訓。”


    麻瞎子整根手指頭放在鼻孔裏挖了一會,放在脖子上一割,笑道:“弄死?”


    “別鬧,剛死了一個,還能又死一個?要造反不成?狠狠打一頓,駭破他的膽便“毆官?毆官有何意思?”


    明日開始他要出城丈量田地,你先盯著他,因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啖狗腸,重要的事你放後麵說?”


    “渠帥要的東西有線索了……..


    偃師縣南麵便是嵩山,東南方向還有伏羲山,崇山峻嶺多有盜賊。


    因此,這日薛白出城往南丈量田畝,郭泱便提醒辟白一句。


    “這隆冬時節,縣尉是否還是待在城裏為好,萬一在外麵遇到了盜賊呢?”


    “偃師不太平?


    郭渙歎道:“王縣尉在任時,出了幾個大賊一直沒被捕,往南邊的山裏落草為寇了,偶爾殺人劫財甚是兇惡。”


    薛白道:“我身為縣尉,有捕賊官之名,豈可懼賊而不去丈量田地。”


    “縣尉高義。”


    郭渙給了最後的善意提醒,也就不再多言,恭送了薛白離開,目光落在薛嶄的身影上,心道,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什麽用?


    洛河上沒有橋,要到南邊,需要乘船。


    薛白帶了十餘個官差分乘三艘船渡河,但等到了洛河南岸,已不見了另兩艘船。


    他環望左右,身邊隻剩下殷亮、薑亥、薛嶄、柴狗兒,以及另三個官差。


    “縣,縣尉,他們也許被衝到下……下遊去了,我們是不是迴去?”柴狗兒問道。


    “不迴,繼續走吧。


    洛河的南岸遠比北岸冷清些,抬頭能望到極遠處的嵩山,走了不一會兒,有一個官差忽然蹲在地上,大叫肚子疼,還一個官差便請求留下照顧。


    再走不多時,柴狗兒與剩下另一個官差借口解手,竄進樹林裏也不見了人影。


    殷亮不由苦笑,道:“這偃師縣裏,除了宋先生,還真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少府了。


    薛白聽了,思忖片刻,道:“走吧,先量養病坊的田。”


    那是洛河、伊河兩條河流之間的一大片良田,田邊有田舍,田舍附近還有一座小廟,由幾個僧人管理著佃戶。


    薛白亮明官身,問這些僧人田地是誰所有,答說是興福寺的善田。再問興福寺有多少畝田,答說十頃寺田,加上養病坊的十頃官田,一共二十頃。


    “交稅嗎?


    “阿彌陀佛,縣尉說笑了。”


    薛白拿他們沒辦法,最後再次確認了一遍,道:“確實隻有二十頃是你們的?”


    “這.….據貧僧所知是二十頃,旁的,恐怕要問主持。


    那我們便開始丈量了?


    旁人倒是愣了愣,二十頃田放眼望去也是一望無際,薛縣尉隻帶了一個文人、一個武夫,一個孩子,卻不知要如何量。


    遠遠地,西麵卻有一大隊人馬緩緩而來。


    那是從洛陽來的人。


    “明府,薛白出手了。”


    “他果然有後招。


    “是,杜有鄰調了三十人手給他丈量田畝,其實有杜家仆從,有豐味樓的夥計,擅算籌的不少。兩天時間,他便把興福寺的田量出了六七十頃,今日還在量。


    “主持如何說?


    “說是無妨,不論量出多少,興福寺亦不交稅,不怕他量。”


    呂令皓點了點,道:“這是第三天了?杜家既從洛陽派了人,王儀帶著那證據來“還在盯著,暫時沒發現。”


    呂令皓沉思著,喃喃道:“該是不錯的,據郭二郎所言,王儀帶著杜家子躲起來了,必是要來找薛白。他隻有貴妃義弟這條線能呈上去,務必盯緊了。”


    “喏…….


    就在丈量田畝的第四日,薛白正站在伊河邊啃著胡餅,西邊又有馬車過來,有人下了馬車,走向薛白。


    這人五尺六寸左右的身量,腳有些跛,蒙著臉,走路時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


    “來了?


    不遠處的麥稈堆裏,幾個興福寺的佃戶正幹著農活,其中最不會拿鋤頭的兩人一邊盯著薛白的方向,一邊小聲嘟囔起來。


    “是嗎?


    “真是王儀。”


    “我告訴麻瞎子,你們盯著,等他們去拿渠帥要的東西。”


    說話的漢子跑得極快,拋下鋤頭便奔向洛河。


    麻瞎子在一艘貨船中打盹,被推醒過來,當即精神一振。


    “怎麽說?


    “王儀露麵了,正帶著薛白往翟鎮去。”


    “翟鎮?都不知他當時怎麽逃掉的。”


    麻瞎子有些疑惑,不明白渠帥要找的東西怎會在那裏,但卻還是點齊了人手過去。


    一路上都有人趕來報信。


    “麻瞎子,快,就在前麵,東西已經被挖出來。”


    “搶來!”麻瞎子喝叱道:“毆他!”


    “放人!


    哨聲一起,漕工、佃奴俱動....


    惡吏來捉逃戶、來逼稅了!”


    驀地一聲喊,一群扛著鋤頭的農夫忽然魚貫奔跑過來,圍向薛白。


    隔得老遠,已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怨氣。


    殷亮搖了搖頭,道:“少府丈量田畝,為的是給這些賣身的人一個自由,沒想到,他們不領情啊。”


    “被人慫恿罷了。”


    薛白說罷,轉頭看向身邊蒙著臉的一人,道:“把布解了吧。”


    “喏。”


    全福應了,解掉臉上的布,把手裏那本空白的賬簿丟在一旁,攔在薛白麵前。


    “看來,他們真在找王儀,且他手上真有證據。”薛白還在與殷亮聊天,沉吟道:


    “但不知王儀帶著杜五郎去了何處。”


    殷亮思忖著,歎息道:“看來少府說的沒錯,宋勉與這些人也是同流合汙,為的還是王儀。


    薛白隨顏真卿捉過逃戶,逃戶雖賣身,兒女世代為賤奴,但氣色卻比編戶要好很多。因此,他看得出,縣城以北到首陽山,整片土地都屬於高門大戶。


    陸渾山莊至少有一千頃以上的田地,卻隻交兩百頃的田稅…….這隻是線索之一,再加上王彥暹的死,讓薛白不敢相信宋勉,因此試了一試。


    把惡吏趕走!


    那些揮舞著鋤頭的農夫已經越來越近了。


    殷亮愈覺失望。


    偃師縣裏,唯一一個願意幫他們的宋勉竟也是敵人。


    他不怕困難,但怕這種舉目無親的孤獨。


    都不知王儀是怎麽逃出去的。


    忽然,


    “縣尉快逃!他們要害你了!


    北麵洛河的方向忽然響起一聲大喊,正在奔跑的是幾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任木蘭正帶著她的幾個夥伴,一邊跑來,一邊大喊著給薛白報信。


    “麻瞎子要害你了!快跑啊!


    洛陽。


    一個推著糞車的老漢緩緩走進了小巷,將糞桶推進一個黑暗的小屋。


    王儀邁著跛腿過去,一臉焦急地問道:“打聽到了嗎?綠環怎麽樣了?”


    “狗娃還在打聽,你別急。


    被綁在角落的杜五郎不由問道:“綠環是誰?!”


    王儀不答,自踱著步。


    杜五郎道:“你要信我啊,我也許能幫你救人。”


    “信你?”王儀一把拎起杜五郎,叱道:“我信你們這些權貴?你不是問我怎麽逃出來的?救我的就這些人你都見了,當奴婢的綠環、賣糖葫蘆的老衛、掏糞的劉大、行乞的狗娃、當偷兒的任木蘭……我信他們,我不信你!”


    王儀也很累了。


    但他能活到現在,幫他的人太多,他不想辜負他們。


    有時閉上眼,他常常能聽到他們的大喊,一次一次地救他逃出生天。


    “你走啊!快跑啊!


    “快跑啊!


    伊水河畔,任木蘭用盡全力大喊著,眼看薛白還傻站在那不逃,幹脆怒吼著衝了上去。


    “上去!別讓縣尉給麻瞎子暗刀子捅了!”


    那幾個小小的身影遂直接衝到了薛白麵前,倒比偃師衙門的官差還有氣勢。


    “啖狗腸,這可是縣尉,哪個敢亂來?!*


    “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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