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西讀題速度再快,到了課外書的閱讀上得降好幾倍。而且她似乎不太習慣日式的語言風格,有些語句需要揣摩很多遍。


    鈴聲提醒體育課結束的時候,她才讀到主人公的女兒愛美溺斃在學校池塘的情節。


    彼時陰陽分界線又下移了好多行,她抬頭匆匆掃過籃球場——那人還在籃架下跳動。


    聽見操場門邊傳來韓素的唿喊,葉西抬手打了個招唿,又低下頭,第一反應是去看分界線對中攔腰的那一行。


    “因為愛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學生殺害的。”


    稀裏糊塗地瀏覽完,葉西怔住了,隱約在心裏湧起複雜微妙的情緒。她理解能力不差,甚至可以算得上優秀,這句話令她一下子看破了很多情節上的玄機。


    韓素走到了桌邊,對攤開的書頁瞄了一眼:“你看得這麽慢啊?”


    葉西關上書,手掌放在封麵上慢慢攥成拳:“韓素,這本到底講的是什麽故事?你大致描述一下吧。”


    她站起來,與韓素並肩往球場外走。


    “那好吧……”韓素思忖了一下,敘述道,“森口悠子是名老師,也是一位單身母親,她有一個女兒叫愛美。結果呢,有一天愛美死了,是在學校池塘裏溺水而亡的。森口以為是意外,之後才發現女兒的死是她班上的學生造成的。於是乎……”


    韓素還設了懸念,轉身望向落在她身後的葉西,神情刻意神秘起來:“她開始了替女兒的複仇!”


    葉西停在原地不動了,韓素在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但韓素粗心,也隻能做到察言觀色這步,而忽視了葉西握著書的手,此刻正在蜷緊。


    “西西?”韓素迷茫地喊她。


    葉西反應過來,快速上前把書交還到她手裏:“我不看了。”


    “啊?”


    葉西步子邁得又急又大,不多時就走了好遠。韓素疑雲滿腹,慌忙跟了上去。


    “怎麽了啊?為什麽突然不看了?”安利賣到一半賣不出去了,誰不惱火疑惑?


    葉西慌不擇言地瞞騙道:“這種日式風格小說我看不慣,看得太慢了很浪費時間,我聽你說完就ok了。”


    韓素:“不是啊,這書遠不止我說的那些的!很多情節精彩得要命,要你自己看才能感受到。”


    “西西?”


    “你真不看了?”緊趕慢趕才能與她保持平齊,韓素喘著氣不甘心地追問。


    間不容瞬,剛剛還步履匆匆的葉西乍停,表情十分認真地迴答:“對,不看了。”


    慣性所致,韓素往前衝了好幾步,又往迴退。


    “唉……”也許學霸就是跟他們不一樣吧,韓素聳肩作罷,“那行吧。”


    女孩普遍心思細膩多疑,常因一些小的摩擦和誤會在友情上生出嫌隙。這之後韓素一個人埋頭先走了,留葉西伶仃在後。


    葉西還沒來得及發現她的變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當年那事確實轟動,豈止震聳t市,近至省內其他城市,遠至全國,都對它有著深刻的記憶。這記憶雖禁不起年歲的打磨,可要真給個機會想起來,基本上所有人都能重溫起當時的震撼與憤怒。


    但輿論的漩渦中心,自始至終站的都是葉南。新聞對受害者和罪犯的家屬都有所保護,用的是化名,除非特別親近的親友知道葉南就是她葉西的弟弟,就是他們葉家的老小,旁的人是不知情的。


    葉西在這“安全”的氛圍裏活了三年,隻敢在睡前的被窩裏看視頻重複那種罪惡感。


    等拂曉天亮,她還是得裝作與此事無關。


    方才在與韓素的交談裏,她竟有種“安全”要被摧毀的恐懼感。


    左不過就是她想太多了,畢竟她也從沒向韓素提起這事,與對方的交心永遠在這一層上止步,可她就是卸不掉那些不安與畏懼。靠不懈的努力掙來這些榮譽與光輝,萬一哪天變成了“千夫所指”與“橫眉冷對”……她想都不敢想。


    葉西思之專心,連上課鈴都沒聽見。


    校園冷清下去,她的肩膀忽而被人一碰。


    扭頭,又是他。


    “葉西,已經上課了。”他抱著籃球,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葉西這才大驚,話都沒說一句,旋即跑開。


    陳尋站立著注視她一起一伏的校服後擺,眉頭聚凝,目光沉鬱。


    買到雪糕的趙係景跟了過來,重重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不是看上那妹子了?”


    陳尋接過雪糕撕包裝袋,對他這一問沒有任何迴應。


    “嘿?問你話呢兄弟!”趙係景又捶他一下。


    褪下包裝袋的雪糕還冒著涼氣兒,陳尋直接叼在嘴裏,轉身插著兜往教學樓走。


    “陳尋你啞了啊?”


    “臥槽你嘴裏的雪糕還是爺請的呢!你這啥態度?”


    趙係景在後麵緊跟,碎碎念與腳步一同聒噪個沒完。


    陳尋歎氣,抬手拿下雪糕,意味深長地迴答:“很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


    說完他又快走了好長一段路,趙係景停在後頭額際一抽……


    “……我去你奶奶的三言兩語說不清。”


    ***


    陳尋父母在一中旁的學區租了間房子,用來給兒子陪讀,大部分時間裏雙親都在這裏住,偶爾陳母徐婉雅會迴家打掃衛生什麽的。


    今日她就迴了家,隻留陳父陳冰迎接兒子的歸來。


    隻能說幸好陳冰的工作很好,月薪在t市居高階,不然要養兒子,還要養沒有工作的妻子,日子肯定難過。


    是,徐婉雅沒有工作。


    但她也不是一直處於失業狀態,她好歹算個高知分子,那個年代結婚也講究門當戶對的,說什麽也得與陳冰水平相當才對。


    自然了,這世事皆是種因才能得果,徐婉雅沒工作是從兩年半前開始的。


    2015年年初的孟冬之後,徐婉雅因難以接受女兒枉死的事實罹患重度抑鬱。雖說醫生都愛安慰患者,將心理疾病比作“心靈的小感冒”,但要是不影響正常的工作生活,誰還將它們看做是病呢?徐婉雅自患病以來,別說照常工作了,就連尋常最基礎的情緒控製都做不到。


    陳冰思前想後,咬咬牙替她辭了職。


    在家休息調養著才好些,時間的治愈能力又強,徐婉雅近一年的病情已愈合到了輕度。


    不過偶爾還是會做出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舉動。


    譬如現在,陳尋坐在書桌前,從手機屏幕上抬起視線望向陳冰:“爸,媽給我發信息說後天要去看妹妹?”


    後天是周六,可也僅僅是個平常的周六,既不是清明也更談不上冬至。


    陳冰摘眼鏡,揉揉疲勞起皺的眼皮:“嗯。”


    陳尋想了想,語氣半猜半疑:“是因為……”


    陳冰戴迴眼鏡,眼神與鏡片一樣森寒:“因為那畜生要出來了,你媽跟我都打算再替小覓討迴公道。”


    “三年了哦……”陳冰從兒子的床邊起身,自胸中唿出一口沉重的長歎,“我費了三年的力,沒等到法規修改,卻等到他被放出來了。你說荒不荒唐?”


    陳冰有個特殊的身份——本市的人大代表。這三年的三次會議裏,他遞交的提案主題哪怕不停修改潤色,也從未變過,都是對《未成年人保護法》刑責年限降低的唿籲。他本職工作與法律根本不沾邊,但這一塊兒的相關法條他早就爛熟於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將子女平安養大談何容易,要從黑發送白發的悲痛中解脫談何輕鬆?徐婉雅做不到,陳冰亦然。


    陳尋轉迴頭,指腹對著筆身緊緊按壓。


    “會有公道的……”他平靜地說。


    窗前缺月高懸,落進他深邃的瞳中。


    陳冰深感前路遙遙,無奈地搖頭,再開口時話風已變:“所以你得清楚我跟你媽媽的苦心!我們就你一個希望了知道嗎?你趕緊醒悟,好好學習……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身體健康,要平平安安的。健康平安的前提下把成績弄上去,那我們就放心了。你們班主任今天又給我打電話了,你不知道吧?他說你數學很有天分,十分期待你把學習的興趣再拿迴來!”


    聞言,陳尋半斂雙目,將月光拒之眼簾外。


    “我盡力吧。”他能做到的,也隻有這樣迴答。


    落下的功課已經成山,要一下子讓他重新改過哪是那麽輕易,把嘴皮一搭的事情。


    準確來說,陳尋缺個動力,這動力上哪找……他一直很迷茫。


    夜話聊不長,陳冰迴房間睡覺去了。


    陳尋空洞著目光在試卷上的英文字母間遊離,半晌後將筆一扔,拿起手機。


    他打開q/q在查找欄裏粘貼一串號碼,幾秒等待後,點按結果中的頭像遞送了好友申請。


    對方要驗證,驗證的還是個有板有眼的問題——“你是誰?”


    陳尋皺眉,唿吸一滯。他想了好久,在答案框裏猶猶豫豫地輸道:“體育課上,乒乓球桌,聊天,上課鈴。”


    寫完他還挺滿意,嘴角一勾點了發送鍵。


    這之後是漫長的等待,直等到台燈的光亮比月光還盛,陳尋的手機終於響了一下。


    他迅疾拿起一看,表情又在頃刻間凝固。


    屏幕上顯示著一句話——


    “對方已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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