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之後,我和季林前輩在咖啡廳坐了一會兒,談了談這幾天工作的安排。


    “選手們先前在b市已經集訓過一段時間了,接下來幾天訓練密度應該都不會很高。”季林推了推眼鏡,“首先是慣例的賽事預報,這個比較容易。然後要做幾個國家隊成員的人物專訪。最後了解一下其他國家的情況,並依此寫一些預測性的報道,與賽事預報結合,比較能抓眼球。你還記得我上飛機前給你說的那幾個日期嗎?那幾天最適合安排采訪,選手們比較空。”


    我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你詳細的工作安排我給你發到微信了。”季林說,“你打開看一下吧。”


    微信是剛加的。“好的。辛苦前輩。”我說著,打開微信看了一下消息:


    「1.人物專訪:葉修,喻文州,周澤楷,王傑希,黃少天。依據采訪筆記或錄音擬寫稿件,采訪順序與我商量。」這大概是按隊員編號排的。


    「2.賽事預報及預測:閱讀手頭資料(包括他國選手文字及影音資料),采訪選手或專家,擬寫稿件。」


    這就是……“詳細”的工作安排?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誇獎季林前輩“言簡意賅”。


    不等我做什麽評價,季林就拿出一個u盤遞給我:“采訪的事情今天先不忙,這裏麵有我昨天采訪喻隊的錄音,你聽一下,學習學習,然後擬寫一份人物特寫的稿件。”


    我答應下來,接過u盤。季林又把之前吃早飯的時候用的錄音筆拿出來,問道:“你知道剛才我們對黃少的采訪問題在哪裏嗎?”


    我愣了一下,急忙迴憶早餐時的對話,然後試探性地問:“是不是……針對性不夠強?”


    季林點頭:“問你一個問題,采訪的第一步是什麽?”


    我想了想,說:“采訪預約?”


    “預約的時候要怎麽說?”


    “自我介紹……然後說一下自己的目的。”


    “具體一點呢?目的要怎麽說?”


    我明白過來:“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要明確采訪的目的和主題。而我剛才開頭的時候隻是模棱兩可地讓黃少天談他的高中生活,並沒有說是哪一方麵。後來王冬兒又提了一個問題,就把話題扯得離高中更遠……”


    “沒錯。”季林點點頭,“不過這也是因為這場采訪是一時興起。雖然主題並不清晰,後來還跑題了,但也問出了許多可用的素材。”


    我笑道:“幸虧黃少天話多啊。”


    季林也笑了:“王冬兒提的問題不錯,你可別被業餘的比下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是是,我一定努力。其實還因為我跟黃少天本來就比較熟悉,反而不夠重視了……采訪前需要明確主題這一點我以前的老師也經常強調,可我一到實戰就忘了。”


    “人生經驗不豐富,多加練習就好。”季林說,“跟黃少熟悉也不是壞事,比如你待會還可以再去采訪一個。”


    我:“這個……”


    “你看你今晚能把喻文州或者黃少天的專訪草稿寫出來嗎?”季林淡定問。


    我不太確定:“我會努力的,如果今天沒有什麽突發狀況應該可以。”


    季林站起身來:“那就先這樣,加油吧。”他轉頭看了看,迴過頭來問道:“黃少在門口呢,可能是在等你?”


    哈?我懵了一下,轉頭看門口,果然見到黃少天靠在門邊看手機。這會兒不在國內,他也用不著戴墨鏡戴兜帽了。


    季林走到門邊,跟黃少天打了個招唿就出去了。黃少天於是抬頭看向我,咧嘴一笑。


    我走過去:“幹嘛呢?”


    黃少天:“等你啊。我被拋棄啦,他們幾個心髒開會沒完沒了的,兩個姑娘和翻譯出去逛街了,剩下的人聚在一起打牌,我覺得沒意思,不會講外語又不敢出去,可無聊死了!就等你談完事情……聊聊天或者出去玩都好啊,我知道你英語肯定非常好!”


    我挑了挑眉:“出去玩?瑞士人又不講英語的,我會英語也沒用啊。”


    黃少天驚訝:“那他們難道不學英語的嗎?為什麽我們要學他們不學啊?”


    “這我不清楚,不過我覺得學校裏還是要學的吧?”我猜測,“反正網上說瑞士人講德語,一般還會法語和意大利語。”


    黃少天“哦”了一聲,說:“那我們就聊聊天吧。去你房間聊?我房間聊?”


    “為什麽不在這兒聊?”我愣愣地看著他,“聊什麽?”


    “隨便聊什麽,你可以采訪采訪我嘛。”黃少天答,“這裏這麽吵,怎麽聊天?”


    我沉默地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幾個人。“講真,我覺得這裏最吵的是你啊。”我誠懇地對他說。


    “是嗎?”黃少天說,“我不吵啊,你看我說話聲音很輕的,我有注意的,畢竟代表亞洲人形象,我肯定要表現出高素質,對不對?”


    “……”我思考了一會兒,覺得在哪裏都沒所謂,沒有別人的話采訪也比較方便,便說:“那好吧,去我房間聊吧。”


    “可以可以。”黃少天滿意道,“誒你房間在幾樓啊?9樓對吧?你們房間采光怎麽樣,我跟你講我們房間采光超級好,大清早的就亮堂堂……”


    我一邊跟領小孩一樣領著黃少天往電梯走,一邊迴應他的話,心想:還真的是話多,問的這些等到了房間不就都知道了嗎,簡直是沒話找話說啊……


    在唾沫橫飛中迴到了房間,裏麵空蕩蕩的,王冬兒果然不在。黃少天非常自覺地走到落地窗前的沙發坐下,舒舒服服地窩在軟綿綿的沙發靠背裏,說:“記者大大,來來來,可以采訪我啦!”


    我忽然之間覺得有點別扭,不太情願地坐到他對麵的沙發上,覺得腦袋亂亂的,不知采訪要怎麽進行,就問:“那要不你來寫采訪稿?有什麽寫什麽?夠你說的。”


    “這我寫不來的,我就會說。”黃少天說,“你隨便問問,不用跟真的采訪一樣,問一天也行。”


    “邊寫邊問也行?”我笑問。


    “行行行,沒問題。”黃少天笑。


    於是我打開手機錄音,把筆記本從背包裏拖出來,一邊開機一邊說:“那就繼續剛剛吃早飯時候的話題吧,報道你的高中生活。”


    “高中生活怎麽說呢?”黃少天想了想,“我的高中生活比較單調乏味的啊,你也知道——打遊戲、睡覺、跟老師打遊擊……有時候和大家一起娛樂娛樂,除了不怎麽搞學習以外,和大部分人的高中生活是一樣的啊。”


    “這樣也很好的。”我嘿嘿一笑,“這叫平民化。以受眾為中心,以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為出發點,引發共鳴。到時候讀者就覺得,我高中的時候也跟榮耀大神黃少天沒什麽兩樣嘛,看來我也能成為大神。”


    “哈哈哈哈…”黃少天大笑,“那行吧,我們一起迴憶一下。”


    我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


    他想了想,問:“你還記得我們高一的時候那場校運動會嗎?”


    “哦,那次。”我笑了,“就是你被抓壯丁跑1000米的那次嗎?”


    “我記得你也參加了,是跳遠吧?”黃少天說。


    “是的吧,我自己都記不清了。”我說。


    “你就這麽在報道裏寫,”黃少天說,“黃少高中的時候雖然已經是個遊戲高手,但是運動也不差,高一的時候參加校運會,還跑了全校第六呢。”


    “那我肯定要加一句,一共有八個人參賽。”我笑著說。


    “沒有吧,就七個吧?”


    “不是總共八條跑道嗎?”


    “有一條跑道是供觀眾走動的吧。”黃少天迴憶,“記不清了。”


    我挑眉:“你看你,寫八個人總比七個人看起來帥一點吧,你還不滿意?”


    “我這是實事求是!”黃少天道,“不寫總人數是最好的。這樣又真實,又顯得很厲害。”


    “其實就算讀者知道了你是倒數第二也沒什麽的。”我假裝安慰道,“我就寫,如果不是黃少一邊跑步一邊放垃圾話導致喘不過氣,那可比全校第一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


    黃少天癟癟嘴:“把我寫得陽光帥氣一點嘛,別想趁此搞個大新聞……”


    “別急呀,到時候稿件讓您過目。”我笑道,“放心了吧?”


    之後我們又一同迴憶了高中的一些趣事,比如和同學們一起玩的國王遊戲、一起在教室電腦上打的水果忍者、一起沉迷的爐石等等……我們發現,我們的高中生活並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麽乏味。黃少天沒有參加什麽體育運動、社團或是學生組織,但高中生活的精彩並不僅僅在於此,平日裏和朋友的嬉笑怒罵,其實已經足夠令人迴味珍重。


    “請問黃少,您退學的事情當時學校裏有多少人知道啊?”我倒舉著礦泉水瓶充當話筒,終於問道了那個糾結多年的問題。


    “一開始隻有老師知道,畢竟我一直挺低調的嘛。後來我一直不來學校,大家一問老師,也都知道了。”黃少天似乎也不是很願意說這個事,“老師跟我說,不要告訴同學們我是去職業打遊戲了,怕影響同學們學習。所以那時候應該沒有人知道我退學去幹嘛了。”


    “……”我聽著莫名有些心酸,平複了一下心情後繼續問道,“那,黃少,你還記不記得你大明湖畔的高中同桌?”


    黃少天看著我:“這肯定要記得的。她叫莫米琪,因為名字聽起來就是momichi,日文裏紅葉的意思,所以朋友們都叫她紅葉。她是一個文理雙全的大學霸,尤其是語文,在學校裏從未被超越。她表麵上大大咧咧,常常口出粗鄙之語,其實心思細膩、多愁善感,是個文藝少女。很傲嬌,關心人的方式很特別,一般是又打又罵,絕技是開嘲諷,通過嘲諷治愈了無數前去求安慰的憂鬱少女。其實沒有什麽遊戲天賦,但總是覺得自己很會打遊戲;其實手速不怎麽樣,但總是妄想和職業選手拚手速;其實長得很好看,但總是不好好打理自己,以為自己很難看……”


    我靜靜地聽著,覺得胸悶,有些想哭。


    我捏了捏手中的礦泉水瓶,小聲問道:“那,黃少退學的原因也沒有告訴她嗎?”


    “本來想,後來不敢。”黃少天突然微笑了一下,不知為何我覺得這顯得他年長了好多歲,“你知道嗎記者大大,雖然我的父母現在說起當年的事情都顯得很開明,對於我在訓練營的事情也很寬容,但在我想要退學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那麽好說話。”


    “他們覺得連個高中文憑都沒有,以後在社會上太沒有臉麵。”黃少天說,“他們幾乎就要說服我了。試想現在社會上大學本科生都是一把抓,假如我遊戲職業生涯不那麽順利,我的未來和婚姻要怎麽辦呢?尤其是,一個必將考上名校的優秀、聰明、漂亮、善良的女孩子,她會不會瞧不起我呢?我覺得會的吧。至少在我非常非常成功之前,是會的吧。”


    “我覺得她不會。”我小聲說,仰了仰頭讓淚水退迴去。


    黃少天低著頭繼續道:“我沒敢告訴她,我沒敢賭。即使讓她誤會我,生我的氣甚至忘記我,我也不希望被她瞧不起。”


    “黃少覺得,什麽樣是非常非常成功呢?”我輕聲問。


    “可能是藍雨得冠軍的時候,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很成功了。”黃少天答道,“但我還是沒有聯係她,我是一個沒用的膽小鬼。我必須承認,那麽多年了,我幾乎快要忘記她的樣子,我幾乎快要忘記那份感情。我想,算了吧,如果她不玩榮耀,我也隻是一個能賺點錢的不務正業的人罷了。我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我害怕受傷。”


    “後來呢?”我問。


    “後來,在b市的那場全明星賽上,機會來了。”他看著我,“她給我發短信,說她也在看全明星。我高興壞了。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再見她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抓住了它。跟之前很多次比賽一樣,我成功了。”


    “你覺得那個妹子就像是你的比賽目標?”


    “不是。”他笑著說,“她是我的人生目標,並且會是我的人生。”


    “那那天分別之後,你為什麽那麽久不聯係她呢?”


    “她也沒有聯係我啊!”黃少天說。


    我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她為什麽不聯係你呢?”我問他。


    “可能因為傲嬌吧。她很傲嬌的。”


    “那你為什麽不聯係她?”


    “一樣的原因。”黃少天撓了撓頭。


    “你來s市那天為什麽說你曾經喜歡過她?曾經是什麽意思?”


    “……玩個文字遊戲,看看她喜不喜歡我。”


    “黃少,你什麽時候成的心髒?”我挑了挑眉。


    “如果妹子因此生氣,我就讓她打我兩拳。”黃少天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我沒理他,卻說:“黃少,你的話變少了。”


    “表白呢,緊張。我很傲嬌的。”他放下雙手。


    “你不當膽小鬼了?如果她現在還不接受怎麽辦?”


    黃少天頓了頓,認真地看著我,壓低了聲音道:“那我就好好比賽,拿一個世界冠軍來追她。”


    我看向他的雙眼,突然之間就哭了起來。我急忙摘掉眼鏡,用手背擦掉莫名其妙掉出來的眼淚。


    他的身子慢慢地傾過來,雙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可以抱你嗎?”他輕聲問。


    我不好意思迴答,把眼鏡戴了迴去,低著頭不說話。


    然後他就直接抱了上來。不得不說抱得不太舒服——二十多年單身漢,也難免——想到這裏,我有些想笑。


    “機會主義者抓到機會了。”他笑著說。


    “什麽機會?”我的聲音還有些顫抖。


    “讓你做我女朋友的機會。你答應嗎?”


    我沉默了幾秒,輕輕“嗯”了一聲。


    他鬆開了我,問:“是不是抱得不太舒服?”


    “是啊。”我笑道。


    “那就要多加練習。”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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