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床後,木陽還是擠上了迴老家的長途汽車。


    臨出門,木學幹說:“兒呀,你現在是咱們家的戶主,你看著辦吧,要能給你爺爺遷墳,你就做主遷了吧,幾千塊錢的事,萬一保佑你時來運轉呢?”


    梁粉香氣得臉色發青,嘴唇直抖,卻又說不出話來。想想也是,男人要給親爹遷墳,經費來自他跟前房老婆的親生女兒木娟,自己作為二婚媳婦,不出錢也不出力,如今實在沒有反對的道理。


    木學幹把他一直藏在枕頭裏麵的八千塊錢塞到木陽手中,說:“現在我對你爺爺這樣,無非是想讓你爺爺保佑你個好前程,等我死了以後,你有沒有這個覺悟,都無所謂啦。”


    木陽迴頭看看梁粉香,十分坦然地收下了那個鼓鼓的像塊洗衣皂一樣裹在塑料袋裏的紙包。


    從湖城市長途汽車總站到鼇州市的鯉魚洲鎮,需要四個小時。木陽僅僅是在車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車子已經進入鯉魚洲的地界。


    鯉魚洲是一片平坦的土地,鼇水在這裏入海,木家坡村是鯽魚洲鎮政府的所在地。學校、醫院、郵局、銀行、超市、餐館、洗腳店、練歌房、鐵匠鋪、香油坊應有盡有,陌生人來到這裏總會誤認為這是一個縣城。從這裏坐船沿鼇水河上行一百八十五裏,可以直達鼇州碼頭。鼇州在十年前叫鼇縣,現在是縣級市。鯉魚洲是鼇州市最偏遠的一個鎮。因為沿海,鯉魚洲的一多半土地上常年冒著鹽花,這些土地當然也不適合蘆葦以外的任何植物生長,祖祖輩輩無人奢望腳下的土地能長出玉米棉花小麥花生等等被叫作莊稼的東西。這裏能換成錢的隻有兩樣東西,鹽和魚。若是夏天,鯉魚洲的風景還算可以,到處都是成片的蘆葦。到了這冬天,多少就有些蕭條了。


    中午12點半,木陽在四舅爺居住的渡口鹽倉碼頭下了車。


    相對於地勢低窪的鯉魚洲,鹽倉碼頭這一帶算是半片高地。不過,鹽倉裏早已經沒有鹽。兩年前就聽人說,鹽倉下一步的命運是建成一處豪華公墓。隻是,兩年過去了,還沒有一點動工的跡象。


    四舅爺今年88歲,曾經是鯉魚洲鎮鹽業公司的購銷員。退休以後,一直獨自住在鹽倉大院西南角的家屬院裏。四舅爺姓晉,名升,字鴻鳴,育有兩兒一女,他們成家以後分別生活在香港、京城、鼇州。這家屬院共有九排平房,住了三十六戶人家。四舅爺晉鴻鳴的家是第一排的最東戶,三間紅磚瓦房,前麵圈起一個百十平米的院子。四舅奶奶十年前死於一個電閃雷鳴的午夜,從此之後這個家裏隻有四舅爺一個人出入。


    木陽踩著雪一樣白的鹽花,走過空曠的院落,敲了敲房門,四舅爺正坐在沙發裏聽收音機裏的《三國演義》。聽見了敲門聲,頭也不抬,說:“進來吧,又沒關門。”木陽推門進了屋,一隻白貓就從四舅爺的腿上跳到了紅磚鋪成的地麵上。


    那隻白貓走著直線,有一搭無一搭地走到木陽的跟前,伸了腦袋,搖動著胡子,在木陽的鞋上聞了聞,又無精打采地迴到了四舅爺的身邊。四舅爺不遠處的火爐上的土黃色砂鍋裏,正“咕嘟咕嘟”的冒著熱乎乎的蒸汽,綿羊肉的膻味在房間裏迴蕩。


    “老來做啥?不是我說你啊,你兒子去湖城啦,你孫子……”四舅爺抬起了頭,轉動著混濁的眼珠子,說:“你是誰?木為富派你來的?”


    木為富是木陽的爺爺,是四舅爺的姐夫。


    木陽拉了把椅子,在四舅爺的麵前坐下,說:“舅爺,我是陽陽!”


    四舅爺閉上眼睛,認真地想了想,又睜開眼睛,說:“你不去奔你的前程,來這幹啥?唉,你爺爺天天來我家,快把我絮念死啦!”


    木陽忍不住想笑,四舅爺口中的“絮念”,類似於人們常說的騷擾,頗有點煩不勝煩的意思。這說明四舅爺已經恢複了記憶。


    木陽說:“我從湖城來,我爹讓我來上墳,來給我爺爺上墳!”說完,木陽把兩瓶瀘州老窖、兩條中南海、兩盒鐵觀音、兩瓶三七粉放在四舅爺旁邊的八仙桌上。那白貓就步履輕盈地跳上桌去,一件一件去嗅那些東西。


    四舅爺不看桌子上那些東西,隻是目光呆滯地盯著門口,緩緩地說:“為富啊,你還不聽我的?怎麽樣?我說得準吧?我就說今天嘛,哈呀,就是今天!今天是個吉日,今天就幹!”


    木陽忍受不了這老人家的自言自語,忙說:“舅爺,我爹夢見我爺爺,說是家裏進水了,我先去墳上看看,中午再來你家吃飯!你的蘿卜燉羊肉熟啦!”


    四舅爺擺擺手,說:“不用去看,我早知道進水了,得遷地方,為嘛你爹不走運?嗯?好好的支書讓人給頂啦,我早說過嘛,他給你爺爺選那地兒不行,你爹啊,當初哪把我的話當迴事?人家是書記,人家是木家坡的書記,唉,看這書記混得嘛日子?”


    木陽算是聽明白了,四舅爺認為今天就是個遷墳的好日子。讓木陽感覺不可思議的是這老爺子怎麽就知道他今天迴來?誰給傳的信兒?木陽仔細看看屋裏屋外,也沒有電話啊手機啊一類的。


    四舅爺指指火滬上的砂鍋,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去盛吧。”木陽從火爐上端下了砂鍋,盛出一碗,準備再盛一碗的時候,四舅爺擺了擺手,說:“你吃你的,賣芝麻燒餅的鋪子換人啦,老板掉到河裏嗆死啦,少東家把鋪子盤給了秤杆兒吳家。”


    木陽一邊吃飯一邊迴憶燒餅鋪和秤杆兒吳家的關係,直到把滿滿一碗羊肉蘿卜送進肚子,也沒想起個所以然。四舅爺麵無表情地吃下四顆生鵪鶉蛋,又喝完了一碗濃濃的茉莉花茶,說:“走吧,孩子,我們到墳上去。”


    可是,出了門,四舅爺並不往墳的方向走。他出了家屬院的門,又走過了鹽倉大院的門,然後直直地走過一條小街,在門前有一棵桃樹的人家停住腳步,喊道:“長順?長順啊?”


    木陽也停住腳步,探了身子往門洞裏看。這時,一個至少有七十歲、頭頂氈帽的男人應聲出來,怯怯地道:“四哥。”木陽對這人沒有印象,不知道怎麽個輩份。


    四舅爺的嗓子裏唿嚕唿嚕幾聲,扭頭對木陽說:“這是你順舅爺。”木陽趕緊道:“順舅爺。”


    長順像是有點意外,說:“哈呀,我把驢趕上!”


    四舅爺看看木陽,說:“我們先走。”


    這一迴是朝著祖墳的方向走的。木陽的心裏踏實了。長順趕著一輛毛輛車“嗒兒嗒兒嗒兒”地攆上來,說:“上車,上車吧。”


    車上拉了不少東西,有鐵鍁有斧頭有水泥包有石灰桶……四舅爺揮揮手,說:“先走,你先走。”長順就揚著鞭子趕著毛驢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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