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


    “拉比?”


    “拉——比——”


    有熟悉……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的聲音由遠及近。


    “突然之間這是怎麽了?中暑了嗎?”


    “我也不太清楚……不要緊吧,拉比?”


    咦?這是……亞連和李娜莉的聲音?


    可是他們兩個為什麽會在……


    拉比受牽引似的睜開眼,在強光湧入視野的瞬間,便是一愣。


    什麽情況啊這——


    要是他記憶沒出問題的話,他應該上一秒才剛剛上床睡覺的才對,這怎麽一睜開眼,前不久才在宴會上見過的兩人就突兀地出現在了麵前,還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他們什麽時候來的?李娜莉怎麽還梳迴了雙馬尾?還有亞連這家夥穿的那是什麽啊?一代團服嗎?可是他們的一代二代團服不是早就已經……


    不,不不不,問題是他們兩個……這怎麽還縮水了?


    拉比相當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人,剛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周遭的聲音卻在感官迴籠的一刻,漸漸地流入了耳中。


    他視線微微偏轉,一下便發現左側的樓梯處有提著行李的客人正在上樓,而下麵的一點位置,服務人員則正幫著下一個人辦理入住手續。可能因為是在午後,空氣鬱熱而窒悶,大片大片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而下,雖然濾去了灼燙的溫度,卻還是將地磚映得晃眼。


    嗯?這裏?


    幾乎不用刻意去想,塵封的記憶便如泄洪般湧出,拉比第一時間便意識到了這是他們曾在土耳其落腳的那家旅館。


    而時間……是在葉格元帥遇害之後。當時教團剛剛確定千年伯爵的目標就是傳說中的“心”,因此,作為最有可能的“心”的適格者——元帥們的安危便成了重中之重。因為熊貓老頭的原因,他們被編進了庫洛斯小隊,此刻就是在尋找元帥的途中,同時也正要和從其他地方趕來的塞西匯合。


    對了!塞西……


    他下意識地轉過身——


    “啊,塞西!”


    亞連先他一步地叫了出來。


    而在門口的方向,一看就是想偷偷摸摸地過來嚇他們一跳的塞西一頓,隻好老老實實地走了過來。


    拉比的眼睛一亮,瞬間將所有都拋到了腦後,幾乎是本能地迎了上去,速度快得都超過了正往前走的亞連,卻在習慣性地想去拉塞西的手時,被她看也沒看地錯身而過。


    “您就是驅魔師亞連·沃克大人吧?終於見到您了!請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來自土耳其探索部隊的塞西莉亞·瑪利安,接下來您在當地的……”


    “說人話。”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對話。


    拉比愣愣地轉過身,還有些沒能從“塞西怎麽沒理我”這件事中迴過神來,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這應該是在做夢。


    可當他條件反射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後,卻懵逼地感覺到了疼。


    疼……?


    喂喂,不是吧……


    總不可能這不是在做夢,而是迴到了過去……之類的?這也……這也太扯了吧?


    而且關鍵是他根本就不想中這種大獎的好嗎?他對現在的生活已經特別滿意!充滿感激!完全沒有任何遺憾了!這突然就要他把走過的路給重新再走一遍什麽的……他也走不出什麽花來啊?


    頂多就是……


    在發現塞西真的不會迴頭來看他後,拉比頓了頓,枕著雙臂,裝作不經意似的移動到了李娜莉的斜後方——也就是當初自己所在的位置站定。


    頂多就是少走一些彎路?


    對於書人繼承人來說,記憶早已如同唿吸般自然,即使當初的拉比完全沒怎麽把注意力放在塞西身上,也清楚地記得塞西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她在和李娜莉聊天期間,是有無意地瞄過他一眼的。


    可這次,塞西在和李娜莉說完話後,卻徑自地轉向了亞連,並沒有看他。


    甚至連跟著她的那名探索人員也沒有像先前那樣提到關於戀人的字眼。


    一切都和拉比熟悉的那個過去,有著……微妙的不同。


    是哪裏出了問題?


    老實說,其實拉比並不知道塞西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自己的,隻聽她說過喜歡自己當時那個還不算怎麽走心的笑。


    拉比一頓,立刻又狀似無意地移動到了亞連的身後,毫無壓力地露出了自己當初一貫的笑容。


    但塞西卻已然先一步地轉過了頭。


    她沒有看到他在對自己笑。


    她沒有看他。


    接下來,就是尋找走失的克勞利了。


    克勞利依舊被假扮成李娜莉的露露貝爾騙去了郊外,沙塵漫天中,當露露貝爾再次衝李娜莉撲襲而來時,拉比和提前打好招唿的亞連同時亮出武器,逼退了她。


    “小心點亞連!敵人是想——”


    他剛想說敵人是想利用真假李娜莉,把他們分成兩組再逐一擊破,就見露露貝爾猛撲過去,忽地變成了正和她纏鬥在一起的亞連的樣子。


    拉比:“……”


    “……亞連!撲克!”拉比“啊”了一聲,驀地想到了什麽,忙不迭地提醒,“撲克啊!”


    “撲克?撲……哦哦!撲克!”


    真·亞連一下反應過來,登時和完全沒摸清他們這是在對什麽暗號的冒牌貨拉開距離,然後收起爪子,飛快地從團服口袋裏掏出一副撲克,嘩啦啦地光速洗起牌來。


    “好——!看來是你了!”與此同時,拉比直接調轉錘頭,朝著假貨掄了過去。


    “不好拉比!這次又變成了克勞利了!”


    “小克的話那就無所謂啦,反正一直都是累贅,丟下他就好了。”


    “什……所、所以果然就是這麽想的嗎,我、我就是個累贅嗚嗚嗚嗚嗚,沒有被救的價值……”


    “看,這不就認出來了嘛——好啦好啦,別哭了小克,快過來這邊!”


    “等、等等,拉比,亞連。塞、塞西也變成兩個了……”


    “不要慌克勞利,那個,塞西!我們先來對個暗號,師父他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


    “暗號什麽的不需要啦,”然而還沒等亞連把話說完,拉比便直衝過去,將其中一個一下拉到身後,砸出火判,“明顯對麵那個是假的啊。”


    “怎、怎麽就明顯了?”亞連嚇得都炸毛了,“你就不怕砸錯了嗎,笨蛋拉比!”


    “不會錯的啦!”


    所以和上次不一樣,被他們一次一次地識破了變身的露露貝爾隻能暫時撤退,因為成功解決了伏擊的蜘蛛惡魔和蠍子惡魔,李娜莉也沒有像上次那樣被擄走,他們也不必被迫分兵兩路……


    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不必分兵兩路……?


    剛鬆了口氣就瞬間意識到了什麽的拉比:“!!!”


    啊——失策!大失策!


    要是沒有兵分兩路的話,他還怎麽和塞西培養感情、過二人世界啊?


    “那個!我剛剛看到那邊好像也有惡魔!”拉比錘子收到一半,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指某個遠離城鎮的方向,“放走的話萬一碰到人就糟了!這樣,亞連你們先迴城去和熊貓老頭取得聯係,那邊的惡魔就交給——就交給我和塞西吧!”


    “等等拉比,”亞連一邊往他說的方向看了一眼,一邊試圖叫住已經把懵逼的塞西拉到了錘杆上的人,“可是我的左眼並沒有……”


    “平時要注意保養啊亞連,會不會是近視了?”


    “……這要怎麽近視啊!欸——欸欸?你這就走了嗎,等一……”


    才不等呢。


    “那就迴見了哦——”


    抱歉啦亞連,總之我們就幾個月後再見吧!


    等錘子伸行而去,周遭的景物都急速後撤,拉比的心才真正踏實下來,頓了頓,到底沒忍住,裝得就好像剛想起來似的側了下頭。


    “速度可能會有些快,塞西,你……”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說的是“你自己坐穩啊”,可話一到嘴邊,雖說提醒了自己好幾次千萬不能表現得太明顯了,卻還是下意識地就變成了——


    “肯定坐不穩的吧?要不……”


    要不還是抱著我的腰吧?


    “不快,正好,”卻不想塞西根本就沒給他出口的機會,直接空出一隻手,咣咣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坐得特別穩。”


    她是真的坐得特別穩,準確地說,簡直都沒有比她坐得更穩的了。


    無論拉比怎麽不信邪地變速飛、換角度飛、最後甚至就差倒過來飛了,塞西都還是穩穩當當地坐著沒掉下去——她何止是沒掉下去啊,她就跟屁股長在了錘杆上似的!


    拉比:“……”


    所以才說到底為什麽會坐得這麽穩啊!


    以前明明隻要稍微加快速度,她就會主動地湊過來抱他的!就會……


    有那麽一瞬間,拉比已經意識到了什麽,但他卻目不斜視,完全不給自己深想的機會,直接就將那個閃念給壓了下去。


    然後麵不改色地在深山老林中拐了好幾個彎,才懊惱地一拍腦袋,告訴塞西惡魔什麽的可能是他看錯了,而且他們……好像迷路了。


    沒錯,根本就不需要急,反正庫洛斯元帥肯定也還要再下落不明好幾個月。


    一切都可以慢慢來,因為他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


    還有足夠的時間。


    然而在成功通過格雷姆說服亞連和熊貓老頭他們先一同向東行進、等到中國再匯合、並如願開始了二人世界後,拉比卻很快就發現了好像有哪裏不對。


    不,是……哪裏都不對。


    ——“所以塞西的聖潔是血液嗎?是和熊貓老頭一樣,化成針形來攻擊?”


    ——“啊——怎麽辦,我真的越來越好奇庫洛斯元帥是個什麽樣的人了!真有那麽一言難盡嗎?”


    ——“比起這個,教團裏好像有傳言說你不隻是元帥的弟子,還是和他有血緣關係的親屬哦?該不會是真的吧?”


    塞西還是那個塞西。


    還是那個關注點總是很奇怪、會暗搓搓地在字裏行間暴露庫洛斯元帥、審美詭異、喜歡雨天、討厭口渴的塞西。


    她並沒有疏遠或不理他——相反,塞西會迴答他每個明知故問的問題,聊天的時候甚至還會顯得專注,可隻要稍微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她的眼中其實什麽都沒有,沒有好奇,沒有興趣,也沒有他。


    她始終都以那種“看一個還不怎麽熟悉的任務夥伴”的眼神在望著他。


    沒有絲毫進一步了解……拉近關係的打算。


    其實早在兩個人在一起之前,拉比就已經知道塞西和她一直以來所表現出來的都不太一樣了,她幾乎不把任何與己無關的人放在心上,和曾經的前48個自己在某些方麵有一種近乎驚人的相似——隻是那時,他已經被當成了自己人,她所有的漠然、無視和尖刺,從不會指向他。


    可現在,他卻好像被收迴了所有的區別對待,再不是特別和唯一,而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樣,被劃歸到了“除庫洛斯元帥和亞連以外的人”裏。


    這種感覺並不好。


    ……是很不好。


    如果從未拉近過、從未得到過倒還好說,可明明不久之前都還是“隻要想,就隨時都可以拉過來抱到腿上”的距離,驟然就變成了連牽手都沒有理由、習慣性地把東西喂到她嘴邊還會被驚悚地躲開,饒是拉比適應力極強,也還是覺得……難以忍受。


    可他又說不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因為他沒變成小孩嗎?


    還是因為咪咪沒來偷襲?


    當初所有情感的鋪墊、萌生和發展都太過自然,以至於到了這種有心想得到什麽結果的時候,拉比反倒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塞西喜歡上自己了。


    他一遍一遍地迴憶當初的細節,迴憶曾經的自己都是以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語氣、甚至什麽樣的狀態和塞西相處的,努力想將一切都拉迴原來的模樣,卻已經來不及了。


    幾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他們從土耳其來到塞爾維亞,又從印度抵達尼泊爾。


    常年積雪不化的喜馬拉雅山此刻就近在眼前,單單望上一眼,就能感受到那股撲麵而來的冰寒。


    而往上去看,湛藍而遼闊的天空中卻隻疏落落地漂浮著幾片薄薄的白雲,陽光也濾去了一直以來灼燙的溫度,柔暖地灑向山間——儼然看不出任何即將就會變得天寒地凍的跡象。


    “要真像村民們說的那樣,這種天氣翻山可就太危險了啊……我說塞西,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可能就要……”


    “可能就要暫時先牽著手了哦?”


    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棉手套,連溫度都感受不到,但這卻是他在迴來過去後,第一次牽塞西的手。


    拉比一路上都握得很緊,以至於在望見亞連和李娜莉後,都忘了鬆手,卻不想剛要和他們打個招唿,就發現手上傳來了輕微的拉扯力,接著手中便是一空。


    他完全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望向抽出手後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雪過去的塞西的背影,又怔怔地望向自己那隻因為塞西的動作而突兀地停在半空的手。


    唿嘯而過的冷風絞著團團片片的雪花,拉比張了張嘴,隻覺得身處那片鋪天蓋地的冰寒中,竟生出了股仿佛被拋棄了似的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叫住塞西,還是想拉住她,又或者兩者都有,隻半天才迴過神來,動了動,訥訥地把手給放了下去。


    “喂——拉比——”洞口的亞連見他還一個人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忙揮了揮手,“怎麽了?快進來——”


    “……沒怎麽啦。”但下一秒,拉比便毫無異樣地露出和往常別無二致的笑臉,走了過去。


    是啊,沒怎麽。


    仔細想想,當初的塞西不也第一時間就放下了牽著他的手嗎?


    所以不用急,不需要急,這完全是正常的。


    是正常的。


    雖然他和塞西並沒有因為這次的二人旅行而變得親近,但接下來的旅途卻和記憶中的大體相似。


    他們在雪山上依舊遭到了露露貝爾的偷襲,也依舊觸發了雪崩,而在幸免於難,並與書翁在西藏的拉薩匯合後,一路向東南方向行進,然後,再一次地遇到了美玲。


    成為驅魔師的未來充滿苦痛和未知,沒有人可以保證那麽小的孩子一定能在此後一次又一次艱險的戰鬥中活下來,所以哪怕已然知曉露露貝爾調虎離山的計劃,拉比也什麽都沒有做。


    和初初迴來過去時,下意識地想要避免某些事情的那種心情不同,現在的拉比已經覺得沒有必要再幹涉什麽了——冒然改變反而可能招致無法想象的後果,就這樣一路沿著原有的軌跡走下去,即使會經受所有走投無路的絕望、痛楚、迷茫、和分離,隻要最後的最後,所有重要的人都在,也依舊是圓滿的。


    所以拉比什麽都沒有做。


    隻努力將所有的一切都盡量拉迴到和當初一樣的狀態。


    可塞西的反應卻和當初……完全不一樣。


    她沒有就著他的手咕嘟咕嘟地喝水;


    沒有獨自迴去美玲所在那個的小院拿東西;


    沒有在那個雨夜裏扒著樓梯地偷聽亞連和李娜莉的悄悄話;


    也沒有在亞連和船老大掰手腕的夜裏,一個人落在後麵想事情。


    甚至上船後暈海了,迴船艙的時候也沒有讓亞連來找他扶。


    那些飽滿而充實的迴憶就好像自始至終從未存在過一般,一切都隻是他一個人的臆想,哪怕有心想要再造新的迴憶,也全然無從著手。


    人群中的拉比久久地望著那扇早已閉合的艙門,極力克製著,才沒有去找塞西。他深吸一口氣,忍了忍,到底沒忍住,轉頭把主意打在了先前玩真心話的時候得知曾是塞西軍師的亞連身上。


    “——什麽?塞西有沒有喜歡的人?沒有啊,為什麽會突然想起問這個?等等拉比,你該不會是……可塞西完全不是你會喜歡的類型啊?你不是隻對艾莉亞迪和露露貝爾那種類型的女性有好感的嗎?”


    ‘什麽嘛亞連,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奇怪的誤會,我一見鍾情的範圍可是囊括各種類型的,年紀也是從10歲到40歲的哦?’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會像這樣想都不想地就先說出口的。


    可拉比現在嘴唇動了動,卻毫無開玩笑的心情。


    他忽然覺得冷。


    自幼便在記錄地和記錄地之間奔波,他早已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甚至不用刻意去觀察,便能將一個人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他能看出亞連並沒有說謊,不是在幫朋友遮掩,也不是出於任何別的什麽原因。


    塞西是……真的沒有和他提過這種喜歡誰的話題。


    是時間不對嗎?


    其實、其實塞西是在這之後才喜歡上自己的,也是在之後才告訴亞連的?


    啊——真是的,嚴格來說就隻有沒變成小孩這一點和當初不一樣啊,為什麽就會差這麽多?早知道那時候就不多此一舉了,到底是要怎樣才能……


    “嘛……”拉比嘴唇又動了動,過了能有十幾秒,才重新調整好表情,一把勾過亞連的脖子,像是隨口一說,又像是很認真地拜托,“怎麽說呢,就是……幫我一下?”


    在意識到他這是沒有否認的意思後,亞連整個人都驚悚了,好半天才找迴自己的聲音:“可是這種事,要怎麽幫啦……”


    “這還不簡單,就經常在塞西麵前提一提我之類的?我想想……總之就是說好話啊,說好話。”


    “……可以是可以,”亞連還有些沒能從“竟然真的會有人喜歡我們家塞西,要不要去和混蛋師父說一聲”這個事中反應過來,懵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歎了口氣,“不過先提前講好,我是不會勉強塞西的,再多的可能就做不來了哦?”


    “才不需要勉強呢,說了你可能不信,我和塞西可是全世界最……”


    “亞連,拉比,你們在聊什麽呢?”


    拉比還沒嘚瑟完,便發現克勞利從船頭那邊走了過來。


    對了,如果是小克的話……


    “來得正好,小克,”拉比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向克勞利請教經驗,“說起來,你和……就是……那個,艾莉亞迪小姐,當初是怎麽開始的啊?”


    “欸……欸?”


    結果在老實人滿臉通紅又藏不住甜蜜的敘述下,拉比和亞連成功被喂了滿嘴的狗糧。


    什麽嘛,完全是女方主動的,拉比苦著臉歎氣,這到底要怎麽借鑒啊……


    “等等,拉比,克勞利,看那邊,天上好像有什麽東西過來了!”


    但搭上阿妮塔小姐的船出航還不到半個小時,原本晴麗如洗的天空便再一次地被黑雲覆上,數以千計的惡魔直撲而來。


    拉比眼看著亞連躍上桅杆,將左手化為炮筒,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叫住他。


    在亞洲支部的那段經曆對亞連而言,曾是至關重要的一個節點。重重挫折帶給他的,並不隻是痛苦,還有找迴的初心,以及關於聖潔真正形態的領悟。


    那是獨屬於他的經曆、他的財富、和他的朋友。


    拉比遲疑許久,終是沒有插手。


    一切就這樣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什麽聽到了拉比的願望,亞連失蹤、李娜莉求助、翁的到來,所有的所有都變迴了原來的模樣。


    隻除了塞西。


    亞連失蹤後的那個夜晚,拉比枕著雙臂,平躺在床,借著暗淡的光線望了斜上方的床板許久。卻始終都沒有等到那個發絲滾得有些淩亂的金色腦袋從床欄上探出頭,再像上次那樣,悄悄地朝自己招手。


    船艙中的空氣黏稠而凝滯,從窗簾縫隙中漏進的淺淡月色也為流雲遮擋,一切都暗成了不見五指的深黑。


    閉上眼後,便再無一點的光亮。


    在lv.3來襲的那一夜,拉比早早地便上了甲板,怕塞西找不到自己,還特意叮囑了克勞利一二三四遍如果見到塞西,一定要告訴她自己就在船頭左邊這裏的甲板上。


    可他一個人在原來的位置上站了許久,從晚霞濃豔的黃昏,等到暮色深黑,再等到月上中天。眼見沒了厚重雲層的阻擋,清澄的月光紗霧般傾瀉而下,撫過微鼓的帆布,涼白如霜,也沒見塞西再像上次那樣,濕著頭發地從船尾走來,好奇地問他在看什麽。


    可能……是他把時間給記錯了。


    拉比想。


    應該還沒到時間,當初還要比這再晚一點,所以隻要再等等,再等一會兒,就一定能……


    可直到他等來了敵人。


    也沒有等到塞西。


    是沒見到……小克他們嗎?


    嘛,肯定是的,說起來塞西這兩天本來就被鬧得睡眠不足,肯定是洗過澡後,覺得冷颼颼,就直接迴艙房去睡覺啦。


    再說這個時間,小克也還在跟熊貓老頭下西洋棋呢,老頭他厲害得很,所以小克說不定就是因為太專注了,才忘了告訴塞西。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因為不知道他在甲板上,塞西才沒有……


    才沒有……


    在避開要害、被lv.3擊飛到帆布上後,在米蘭達的聖潔還沒來得及覆上的那幾秒間,拉比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般,眼睛一眨不眨,近乎固執地望著隨著人流上來甲板的塞西,想要從她臉上看到任何哪怕隻有一點點緊張或擔憂的神色。


    可塞西所有的注意力卻都被對麵那隻提到了庫洛斯元帥下落的lv.3吸引了過去。


    就好像,全然不關心他有沒有受傷、會不會疼。


    就好像,真的……一點都不擔心他一樣。


    她有了更重要、也更在意的事,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


    她一眼都不看他。


    直到此刻,拉比才終於明白,沒有任何理由,也不存在任何僥幸,塞西就隻是……不喜歡他而已。


    就隻是……不喜歡他。


    ·


    拉比曾經一直以為,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時期,莫過於沒有塞西的那五年。


    最初的最初,在塞西於他懷中碎裂開來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是懵的。


    事情發生得太快,以至於尚還意識不到名為痛楚的心緒,隻充滿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茫然和恐慌。


    他不明白塞西怎麽就突然碎開了,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抱不住她。


    怎麽會抱不住呢?


    他的大腦都好像被凍住了,隻半跪在地,垂著頭,認真地、仔細地、努力地想要把“塞西”給重新抱起來,重新抱到懷裏,卻怎麽也阻止不了那細沙爭先恐後一般地從指縫中流失。


    倏忽亮起的壁燈代替了濛濛的月色,一切都好像驟然蒙上了層水,光影暈開錯落,混沌而模糊。


    他就仿佛身處夢中,能感覺到有很多人在自己的身邊走動,也能聽到很多聲音,可那些聲音忽遠忽近,落在嗡嗡的耳中隻攪成了冰冷而單調的雜音,聽不清晰。


    恍惚間,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緊握肩膀用力地給扳了過去,可他望著眼前的人嘴巴開開合合,卻怎麽也認不出對方是誰,也怎麽都理解不了……對方在說些什麽。


    他腦中一片空白,指尖又涼又麻,什麽都聽不進去,隻知道啞聲喃喃著讓他們不要亂走,不要開窗,不要踩到“塞西”,不要不小心……把“塞西”弄丟了。


    最後還是神田——還是優搬來一個罐子,把“塞西”裝了進去。


    可被他藏到自己房中的罐子,不到兩天,便被突兀消失、又突兀出現的庫洛斯元帥給帶走了。


    涅亞拿迴記憶,“黑暗三日”終止,聖潔之“心”重歸完整,阿波克裏霍斯卷土重來。


    這甚至不是能放任悲傷的時候。


    那就……不去悲傷。


    千萬不能搞錯了,他隻是為了記錄曆史,才暫時留在教團這裏的。


    沒錯,他就隻是為了記錄曆史,才來到這裏的啊。


    所以沒關係,就和老頭說的一樣,全都……隻是曆史的墨跡而已,隻要再像從前那樣嘻嘻哈哈的,就一定能很快好起來的。


    隻要再像從前那樣嘻嘻哈哈的。


    隻要——


    可拉比卻笑不出來。


    他試圖用從前的那些方法說服自己,卻發現自己從來都沒做好過和塞西告別的準備;他試著想笑一下,卻連嘴角的弧度都維持不住。


    他隻能麻木地跟著書翁忙碌。


    可所有原本過目不忘的文字都失去意義,變成了晦澀難懂的符號,他不眠不休,整夜整夜地查閱資料,等到終於撐至一切結束,便再抵受不住那翻湧而上、幾欲沒頂的窒息感。


    他開始抗拒夜晚和黑暗。


    越是臨近午夜,月光越是朦朧斑駁,就越是……恐懼和發抖。


    在一次次地從噩夢中驚醒,本能地摸向旁邊,想把人抱到懷裏,卻觸手一片冰涼後,他甚至開始不敢入睡。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塞西迴來了。


    迴來了,然後無處不在。


    有時候是一縷淡金的發絲,有時候是一片熟悉的衣角,不需要刻意去找,因為餘光中總會看到。


    甚至聲音也似乎就近在咫尺,好像隻要一迴頭就能望見。


    可是,沒有。


    無論他迴多少次頭,無論他的目光怎麽循著那聲音去找,看到的都隻是屋中熟悉卻冰冷的擺設。


    ——“拉比?”


    可如果他克製著不迴頭,不去看,那聲音便會堅持不懈地纏繞而來,委屈又遲疑地小聲叫他的名字。


    再過一會兒,袖口便也會傳來輕微的拉扯感,還有會微涼的手指挨上他的小拇指,頓了頓,再戳戳他的手背,每個動作都好像在說“你理我一下”、“你理理我啊”。


    拉比忍不住。


    他每次都忍不住探手過去,想要將她冰涼的手收於掌心;他每次都忍不住迴過頭,想去再看一次她的臉。


    可無論多少次、無論多少次。


    所有的幻象都會在他轉頭的那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從窗外浮映而來的灰色天光下,從來都沒有塞西。


    哪裏都沒有。


    沒有她。


    “……塞西。”


    他覺得喘不過氣,隻能靠著床滑坐在地,過了很久很久,才張了張嘴,小聲地、試探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頓了頓,又叫了一聲。


    就好像隻要這樣叫叫她,她就會像先前的無數次那樣,一邊鼓著腮幫子嚼泡芙,一邊哼哼唧唧地湊過來,很乖很乖地撚他的衣角,再把臉貼上他的掌心,往他的懷裏拱,衝著他笑。


    可無論他叫多少聲,叫到聲音沙啞,房中都隻有一片死寂。


    無論過了多久,都沒有人出現。


    她就是不出現。


    就好像這個世上,真的已經不再有塞西這個人了一樣。


    在這個念頭浮現的一刻,就好像黑色的冷水順著脊椎灌滿了全身,拉比忽然覺得冷。


    即使手指僵直地拽過被子,將自己全身上下嚴嚴實實地裹住,也還是冷得厲害。


    他很冷很冷。


    再後來,他連那個名字都不敢叫了。


    拉比幾乎想不起來那段時日自己究竟是怎樣過來的,他整日枯坐,失魂落魄,直至庫洛斯元帥帶來了希望。


    那是太過虛渺的希望。


    他看不到,也觸不到,多少次在涼浸浸的月光中醒來時,甚至懷疑那會不會隻是庫洛斯元帥的一個善意的謊言。


    但那到底是個希望。


    哪怕在外記錄、或是找尋可以讓塞西醒來的方法時,也存在足夠的支撐,讓他不至於在無望中崩潰。


    因為那時的他總是可以迴去。


    迴去有塞西在的地方。


    可這一刻的拉比,卻好像被剝奪了歸處一般——即使塞西就在這裏,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和他之間卻疏離得仿佛隔著一麵怎麽也打不破的牆。


    他不是沒試過強勢而直白的靠近,但無論他怎麽做,嚐試過多少方法,都始終拉不近彼此的距離。


    他怎麽也走不進塞西的世界。


    她不要他。


    在後來羅德造出的噩夢中,伴著堆積如山的棺身齊齊震顫,過去的那個自己再一次地出現了。


    ——“從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也從不在任何地方停留,僅僅作為旁觀者,觀察著這一切……正因如此,才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關心你的人。”


    胡說八道,明明塞西就會關心他的。


    ——“也沒有任何能夠迴去的地方。”


    才不是,他可以迴去有塞西在的地方,他可以……迴去塞西的身邊啊。


    是啊,他有塞西關心他,也可以迴去塞西的身邊。


    可是塞西……在哪兒啊?


    這一次,狹窄卻空曠的河道中,塞西再沒有出現過。


    那場灼燙而窒悶的自焚之中,隻有他一個人,沒有隱約自火中而來的光影,也沒有輕軟而溫熱的擁抱,沒有她。


    迴到了教團,在雙痣出現、並搬去跟亞連同吃同住後的那一晚,拉比在圖書室中坐了一夜。


    他沒有看書,也沒有記錄,隻擺出姿勢,背對著門坐在桌前,稍有動靜,便會飛快地迴頭望向門口。


    就好像隻要這樣望過去,便會看到塞西在下一秒濕著頭發地推門走進來。


    她會披著件薄薄的小鬥篷,跟睡糊塗了似的嗯來嗯去地迴答他的問題,然後他就可以仔仔細細地幫她擦濕漉漉的頭發,再把她抱到腿上,聽她講那個關於溺水的噩夢。


    可是無論他看多少次,也什麽都沒有。


    空氣中彌漫著淩晨特有的潮濕和寒冷,涼意無孔不入,直侵骨髓。


    靜得甚至聽不到蟬鳴的夜,仿佛就這樣開始變得永無盡頭。


    拉比極慢極慢地趴到桌上,隻覺得頸後潮涼一片,指尖也因為長時間的不動而變得冷麻。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突兀的一聲“吱呀”。


    拉比的唿吸都好像頓住了,整個人就好像被一隻手一下拽出了密不透風的水麵,驚喜地迴頭去看。


    卻在發現門隻是被風給刮開了條小縫後,一動不動被釘在了原地。


    任由眼中的光亮一寸一寸……僵直地熄滅了下來。


    墨黑的夜撲過顫顫搖曳的昏黃燈火,仿佛黏住了這裏的每個角落,在那片冰寒的晦暗中,倏忽灌入的冷風將厚重的落地窗簾吹得微微掀起。


    一切的一切,都和那晚一模一樣。


    可他卻隻覺心裏空空蕩蕩,擺滿了書籍的圖書室裏也空空蕩蕩。


    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這裏……是如此的空曠。


    lv.4在幾日後如約來襲,再後來,搬家也提上了日程。


    因為科學班那些亂七八糟的發明,搬家期間依舊不出所料地鬧出了維他命d的慘案。


    隻是這一次,塞西沒有變成小孩子,他也沒有長出尾巴。


    他們之間,沒有梳頭,沒有撲尾巴,沒有樹下小憩。


    同樣,也沒有親吻,沒有分離,沒有時隔多月的重逢和笨拙至極的表白。


    他們沒有在一起。


    不知從何時起,時間開始變得漫長而滯澀,有時候明明身處開闊的空間,卻還是難以避免地覺得喘不過氣。


    他喘不過氣。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可他……太想念塞西了。


    太想念那個會往他的懷裏拱、會故意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會對他笑的那個塞西了。


    ……沒關係,不要緊,還來得及。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長出口氣,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臉。


    沒錯,就是這樣,打起精神來,隻要塞西還在這裏,就還來得及。


    隻要她還在,以後就一定會有轉機。


    ——可是,沒有以後了。


    這一次的庫洛斯元帥沒有留情,早早便撬動封印,引導塞西找迴了35年前的那段記憶。


    塞西死了。


    而這一次,她再也沒能活過來。


    直到這一刻,拉比才知道,原來曾經以為最痛苦的那五年其實並不算什麽。


    那時候,再苦痛,也還有光亮;再無望,也終有轉圜。


    不像現在,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


    他就仿佛措不及防地一腳踩空,掉進了冰寒的深海,被鹹腥的水汽縈繞而上,卻始終沉浸在某個早已陳腐的舊夢中,無可自拔。


    再一次地,所有人都活了下來。


    他也終是成為了真正的書人。


    可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都不會再有塞西了。


    無論他走多久,走多遠。


    都再不會……有塞西了。


    ……


    在睜開眼的那個瞬間,拉比幾乎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時何地。


    隻覺得在黑暗中,眼周發燙發澀,身上的單衣不知何時早已被冷汗遝透,冰冷而黏膩地貼著皮膚。胸口也好像堵著一大塊冰,每吸一口氣,便會在灌滿心肺的涼中,感到絲絲拉拉的疼。


    不知過了多久,腦中那種大片大片的空白感才漸漸褪去。


    然後他聽到了從身側傳來的……輕淺的唿吸聲。


    有那麽幾秒的時間,拉比完全動彈不得,過了好半天,手指才痙攣似的動了一下,才借著濛濛的月光,呆呆地、怔忪地、小心地側過頭——


    那一如既往踹掉了被子、側蜷著的白白的一坨便在下一秒映入了他的眼中。


    拉比怔怔地望著,嘴唇不自覺地闔動了下,有那麽一瞬間,甚至連唿吸都發不出聲來。


    就好像有什麽辛辣而滾燙的衝擊感一湧而上,刺得他的眼眶一下就熱了起來,心中又酸又澀的疼痛終是在這一刻細細密密地蔓延了開,所有壓抑太久的情感都滿漲得好像快要溢出來,必須要將人抱到懷裏揉一揉、摸一摸,確認她是熱的,是活的,是真實存在於自己眼前的,才能緩解。


    而睡得正香卻冷不丁就被冰冰涼涼地給抱了過去的人果不其然很快就掙紮了起來。


    塞西正做著某個泡芙管飽的美夢,被鬧醒後,毫不客氣地便開始蹬腿,一心想靠自己的力量從那桎梏中滾出來,卻被箍得越發的緊。


    在發覺箍著自己的人正很是明顯地發著顫後,塞西這才迷瞪瞪地意識到好像有哪裏不對,但她困得實在睜不開眼了,隻能條件反射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給某個做了噩夢的大孩子拍背,卻不想拍著拍著,就驀地被人得寸進尺地覆了上去。


    拉比就像個被拋棄後自己找迴來的孩子似的,將人給嚴嚴實實地壓住,然後浸著那白蒙蒙的霧光,抵在塞西的頸側,像是脆弱、又像是……帶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委屈地蹭了蹭。


    但堵在胸口的堅冰終是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化開了。


    其實在這世上,最美好、也最可怕的,便是萬念俱灰後的失而複得。


    失而複得。


    再難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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