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結果就是,我再次變成了個小孩。


    雖然聞訊趕來的喬尼第一時間就應師父莫名其妙的要求,給我做了個骨齡測試,證實我雖然長相顯小,我是說,長得過於娃娃臉導致看上去也就7、8歲的樣子——好吧我承認,其實就是長得矮——但我現在的這個身體確實已經11歲過半了。


    而比起正側咬著煙、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師父,正通過喬尼的格雷姆興奮地挨個通知林克他們這個好消息的亞連,以及剛做完各種身體檢查腦門就遭到了蒂姆襲擊的我,那邊的拉比在經過最初的驚喜、激動和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真的不是在做夢之後,終於意識到了某些極為現實的問題。


    “那、那個,元帥!”他麻爪得就跟我變成了什麽玻璃製品、稍微碰一下就會嘩啦碎一地似的,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隻能手忙腳亂地掏出個小本子,把師父給當成了救命稻草一樣地求教,“您當時、您當時是怎麽把塞西給養大的啊?”


    “我的意思是,吃喝方麵有沒有什麽講究?”


    “就是、就是有什麽是她這個年紀不能吃的嗎?”


    “奶、奶粉要什麽牌子的?”


    “等等!等一下!食物需要弄成糊糊再喂嗎?”


    “啊——還有衣服的料子有什麽要注意的地方?普通布料會傷到皮膚的吧?要是過敏了該……”


    “需要專門打造張小床嗎?上麵再掛點玩具?”


    “對了對了!洗澡的水溫是不是也要……”


    “著涼了的話……”


    我:“……”


    看你這架勢,是還想給我買個尿不濕嗎?


    不,重點是我這外殼雖然變小了,但裏麵的芯子還是那個我啊?沒錯,就還是那個年紀是你的三倍都不止的我啊?而且當初教團搬家的那次,我縮水得比現在還小呢,也沒見你這樣啊……


    “……她是11歲,”他越叨叨,師父的眼角抽搐得就越厲害,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擠出的話都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不是11個月。”


    糾正完,師父還是覺得一言難盡,這時候倒是擺著長輩譜地瞪了過來。


    “不行,就這小子,作為監護人我堅決不同意,趁現在還來得及——喂,那邊打電話的小鬼,沒錯,說的就是你亞連,立刻通知書翁過來退貨。”


    ……您說得倒輕鬆,這要是真退成功了,你再賠我個一模一樣的?


    所以無論師父再怎麽馬後炮的不同意,因為擔心帶孩子帶出問題,新上任的監護人拉比也還是死皮賴臉地帶著我黏了師父一路。成功讓師父養成了一看到他就跟抱貓似的托著小屁股地抱我過去問那些近乎智障的育兒問題……就翻白眼的習慣。


    而在發現我能碰抗摔、也挺好養活的之後,在某個朝雲出岫、深邃微白的清晨,拉比果斷搶在師父受不了準備開溜之前,先一步地對他用完就扔——不,我是說,跟他友好告別,繼而開始了我們闊別已久的二人世界。


    說實話,對於這個二人世界,我從以前開始就不知道盼了多久,可等到這一刻真的來了,我才發現,這現實好像和我一直以來想象的有那麽點……不太一樣。


    不,準確地說,是非常的……不一樣。


    除了剛開始的時候擔心我把他當成爸爸,產生什麽固有印象,從而阻礙到以後的某些深入發展以外,拉比似乎完全不覺得我變小這件事有什麽好失望的——他非但沒覺得失望,反而還相當樂在其中地養起了小孩。


    就比如在街上看到別的小孩被爸爸舉起來玩空中飛人的時候,這人就會立馬放下手中的東西,然後在我不好的預感中騰地一下把我也給舉起來——人家轉一圈,他就轉兩圈,人家轉兩圈,他就轉十圈,還美名其曰什麽:“嘛,我們也玩,不羨慕他們。”


    ……我本來就不羨慕好嗎!


    這都算輕的,現在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切滿足的條件都擺在了眼前,拉比登時摩拳擦掌一番,決定彌補最後那一天的遺憾,興致勃勃地給我補起了童年。


    不,這根本不是你給小孩穿蓬蓬裙紮公主頭這麽熟練的理由!


    每天就跟打扮布娃娃似的可勁兒地換衣服這種都不說了,這人甚至還效仿當年的師父,在我泡澡的時候非要在我手腕上拴根繩,另一頭牽在自己手裏,時不時就在門口拽一拽。


    ……都說了我是不會溺水的啊!我都快十二歲了啊!測過骨齡的!


    泡芙什麽的倒是可以敞開吃了,可每當我吃撐了隻想躺床上翻肚皮的時候,便會被拉比撈過去往懷裏一抱,然後雀躍地翻開一本幼兒讀物,開始給我念故事。


    我:“……”


    就算我再怎麽有裝乖的潛力,也架不住原封不動地聽幾十遍的睡美人和白雪公主啊!有本事你改個她們醒不來的結局!


    “那……愛情小說?”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不把女主角的台詞也那麽聲情並茂地給念出來嗎?


    終於,在我羞恥到忍不住用腳趾摳出了一個教團總部後……不,我是說,在我堅持不懈的抗議下,每日讀物的選材終於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變成了世界各地的未解之謎和誌怪雜談。


    這些倒挺有意思的,就是對於這人一邊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全都沒看過,還一邊職業精神作祟地給我糾正“什麽啊,這個根本不是這樣的嘛”“塞西你聽我說,那裏的傳言明明就是因為什麽什麽”,我隻能表示心情十分的複雜。


    不過等到我終於不用再泡水、身體也恢複了大半之後,放風箏的計劃便也提上了日程。


    這次沒了時間限製,可以放開了玩,甚至為了讓我能玩得盡興,拉比還專門挑了個大風天——這人不但挑了個大風天,他還特地精心製作了一隻繪有右眼戴著眼罩的紅兔子的……超巨型風箏。


    然後,他一臉放心地撒開了手。


    我:“……?”


    嗯?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你這到底想讓是我放風箏還是風箏放我——


    然後剛喜滋滋地掏出相機準備拍下這一美好瞬間的拉比就抓拍到了我被風箏帶上天的畫麵。


    拉比:“!!!”


    拉比魂都要嚇飛了,把我拽下來後,這迴是打死也不敢再撒手了,隻能蹲下來,一邊從身後虛虛地環著我,一邊替我操縱著線輪。我想要風箏往左邊飛,就點點他的左手;想要風箏往右邊飛,就點點他的右手;不滿意現有位置,想要風箏再高點的話,就兩隻手一起點。


    ……還什麽放風箏啊,我這根本就是在玩手動機器人吧。


    不過綜上所述,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身心健康,這人確實都說到做到,一路上真的小心翼翼地在把我當成個小孩在養。


    可你說養歸養,你為什麽要在旅館的老婆婆隨口一問“看你年紀輕輕的也不像有個這麽大的女兒,是兄妹嗎”的時候,嘚瑟地炫耀我們其實是男女朋友關係啊?


    “什、什麽關係?”老婆婆鼻梁上的老花鏡都被震掉了,“男什麽女什麽?”


    “男女朋友關係哦!”這廝他竟然還重複了一遍,頓了頓,終於好像意識到了什麽,遲疑地和我對視了一眼,“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


    ……是哪裏都不對吧!


    “啊——我想到了!”然後他就在老婆婆懷抱一絲聽錯的希望和僥幸的目光下,機智地用拳頭敲了下掌心,“感覺說未婚夫妻才更合適哎!”


    老婆婆:“……”


    接著老婆婆就在驚悚到必須瘋狂吃救心丸的情況下,抬頭看了看24歲的拉比,又低頭看了看13歲的我,然後顫顫巍巍地——果斷報了警。


    我:“……”


    不,等等,事情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樣——所以我長這麽大,這還是第一次被警察追著跑!


    雖然不是在追我,但被追的拉比他正夾著我呢!


    而且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在經曆了數次圍觀群眾過於熱心總是想要從長得人模人樣可惜是個變態的拉比手中解救我後,拉比終於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不情不願地答應以後對外我們就以兄妹相稱——不過代價是,我被他一上午六小時三百六十分鍾地念叨了幾十次千萬不要真的把他當成哥哥了。


    哥哥怎麽了?你現在……不就是個哥哥嗎?


    “那、那怎麽能一樣!”拉比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我才不是什麽哥哥呢!雖然在外人麵前隻能這麽叫,但我真的不是哥哥啊——也不是叔叔!我看到你的口型了塞西!不許叫我叔叔!”


    我隻好遺憾地閉上嘴。


    不過說真的,總覺得我現在要是喊他一聲“爸爸”,他可能會哭。


    這人是真的害怕我把他給當成……那種層麵上的親人。


    “真是的,有什麽好怕的啊,”我也說不清自己是種什麽感覺,隻下意識撚他的袖口,有些想撓他,又有些想翹嘴角,“就算真叫了又怎麽樣,又沒有……又沒有血緣關係。”


    “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你之前還不是完全把亞連給當成弟弟了嘛!”


    ……那、那怎麽能一樣。


    這迴我真的下手撓他了。


    那又不一樣。


    這人……這人真傻。


    然而就在我們決定以兄妹相稱的當晚,就發生了件始料未及的事。


    雖然我確實外殼是個小孩沒錯,但畢竟芯子是個成熟的大人,所以對於在慶典中把我放在人少的地方、自己擠進去排隊幫我買個冰淇淋什麽的,拉比還是相當放心的。


    卻不想隻是這麽十幾秒的功夫,我便騰地一下、毫無征兆地被人給抱走了。


    正全身心地思考著今天的晚飯要吃什麽、還沒反應過來就一下懸空了的我:“???”


    我是真沒反應過來,主要是我是打死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人販子給盯上,畢竟當初被師父那麽放養就差天天自力更生了也沒有啊——難道真是現在被拉比喂得太好過於白白胖胖了?


    “嘶——這小鬼怎麽這麽沉……我說,這別是個傻的吧?”


    而那邊,可能是覺得我這小孩突然被人擄走還不哭不鬧的實在太過詭異,在拐進暗巷和同夥匯合後,這人販子竟然還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臉,唯恐拐了個弱智迴來。


    我:“……”


    你才沉!我這明明就是虛胖!拉比單手就能提起來!


    不對!重點是我從小到大,都不說拉比不是牽就是抱,天天就怕磕著碰著了,就連師父那種人也沒這麽重地拍過我的臉啊!


    雖然是用槍托敲過腦袋什麽的沒錯,但那也沒拍臉啊!


    “塞西!!!!!”


    這誰能忍,我剛準備從小靴子裏拔出匕首,給這貨來個出其不意的抹脖子,就聽身後陡然傳來了熟悉的喊聲。


    我正暗搓搓地往小靴子那邊探去的小胖手瞬間轉了個彎,極其自然地借著裙子的掩護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然後轉頭哇的一聲,毫無壓力地幹嚎了起來。


    “哥哥!!!他們打我!!!!!”


    人販子及其同夥都被我變臉似的鬼哭狼嚎給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才剛圍上去,就在夜色下被冷著臉的拉比三下五除二地給撂倒了。


    雖然我一直都知道以書翁那樣的身手,他作為徒弟肯定也差不到哪兒去,但由於每次組手比拚他都吊兒郎當的不拿出真本事——為此,有次神田氣得甚至都想拔六幻砍了他——再加上他平時基本都是掄錘子玩,我還從不知道……他徒手打起架來竟然這麽厲害的。


    抱著我的人販子眼見同夥倒了一地,嚇得剛想拿我當人質,就被拉比一把奪過我,把他一腳踹了十幾米出去,掉到地上後,好半天連爬都爬不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生出了種“如果沒有我在場,拉比很可能就對這夥人下死手了”的錯覺。


    但還不等我迴過神來,就被拉比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扒拉著打量了好幾遍,最後才紅著眼,在這條連濛濛月色都照不進、陰冷潮濕到幾乎和正舉行著慶典的外麵割離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的窄巷中,半跪著把我死死地給抱進了懷裏。


    我本來還想繼續裝一裝因為被人販子擄走而受到了驚嚇的小孩,卻在發現這人明明都成年了好久,此刻卻無助得好像個隨時都會被人拋棄的孩子一般,一直在微不可查地發著抖後,怎麽也不好意思再幹嚎了,隻能伸出小短胳膊,耐心地給他拍背。


    我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哄了他多久,久到我手都拍酸了,久到外麵人聲鼎沸的慶典都沉寂了下來,久到那些人販子都連滾帶爬地逃走了,拉比才跟什麽大型寵物似的在我頸側拱了拱,小小地哼唧了聲“繼續”。


    還、還繼續啊?


    沒辦法,我隻好轉而拉著他去買了好多燒烤,然後一串一串地喂他吃了半天,拉比近乎失魂落魄的臉上才終於恢複了一絲血色。


    而我也在背過身的時候,小小地鬆了口氣。


    其實,這並不是唯一的後遺症。


    在最初戒掉利巴班長他們研製出來的那種鎮定神經的藥物的那段時期,他就總是這樣——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睡不著覺,也做不下去事,燈光一暗就會心慌。後來偶爾累極,好不容易抱著我睡過去,也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要恐懼地、顫抖地摸我的頭發,摸我的臉,直到確認眼前的我是活的,能喘氣,有溫度,是毫不模糊的現實,整個人才能遲緩地從那種近乎以假亂真的噩夢中剝離出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在有藥物輔助之前,他幾乎夜夜都會重迴那個涼浸浸的走廊,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在那片薄涼的月色下無措地抱住我,可無論他抱得多緊,我都終會在他的懷裏化成一捧碎沙。


    毫無例外地……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的眼前。


    不行,不能再想這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但就總覺得有種……微妙的心虛。


    而拉比的要求就是,如果以後再有類似的事發生,我絕對不許再背著他搞這些小動作。


    有什麽是不能大家一起商量著解決的呢。


    ……不,問題難道不應該是你這怎麽還想著有下次呢!


    “那你……那你也是,你也不能瞞著,”我立刻不服地翻起了後賬,“你當時明明就知道自己已經……卻還一直不說,都不告訴我的……”


    “才不一樣,我當初就隻打算瞞那一天的啊,”拉比一時竟有些百口莫辯,“真是的,明明第二天就準備和塞西坦白的!可是……”


    可是當時的我們,已經沒有第二天了。


    ……打住,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不過說到相互隱瞞的事,師父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久了,良心發現,在某次例行的友好通話中,竟然久違地撿起了一次他作為人師的職責。


    “你要是真想和那個書人一族的小子長久一點——當然,依老子看,分了更好——你就趁早把自己那些自以為不為人知的‘小動作’跟他坦白,”師父像是吸了口煙,又緩緩地唿出,“該發覺的早該發覺了,沒什麽能瞞一輩子,能接受就繼續,接受不了讓他早點滾蛋,別耽誤時間找下一個。”


    我沒有搭話,隻耳朵貼著話筒,望向了那邊正專注地幫我點餐的拉比。


    那天過後,我正經考慮了好久,才終於鼓足勇氣,在某個晚上,借著白蒙蒙的月光——沒錯,我就是慫得連燈都沒敢開——把喬治的事跟拉比坦白了。


    “他當時……肯定也是心懷不軌,不然為什麽沒有告訴同行的克勞利,就自己一個人跟蹤我過去了。”


    我努力克製著想要誇大其詞、甚至想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蒙混過關的念頭,盡量還原事實。


    “我覺得他就是怕克勞利會心軟,想自己來對付我。”


    這是真的。


    “不是錯覺,當時我真的能感受到,他就是想把我和亞連一起幹掉。”


    這個也完全沒錯。


    “他剛開始……”那已經是太過久遠的迴憶,我隻能一邊迴憶,一邊斷斷續續地講,“是想從我嘴裏問出亞連的下落的,可是他看出了我不會說,所以就打算……打到我說,我沒騙人,他真動手了,都發動聖潔了,還說什麽要為……”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好幾秒,垂下的視線才微微抬高,偷瞄了一眼拉比,訥訥地接上。


    “要為總部的那些同伴……報仇。”


    拉比沒有說話。


    深邃而冷峻的月色下,他的臉陷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表情幾無變化,沒有茫然,沒有疑惑,甚至……都沒有驚訝。


    ——他知道。


    ——他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冷的感覺了,可是在這一刻,在這個本應潮濕又有些悶熱的夏夜裏,卻感到了直入骨髓的冷,像是血液不通一般,指尖又涼又麻。


    “所以我隻能反擊,”我聽到自己這樣說,一直以來竭力克製的那些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盤,我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他是真的想要殺我,還想殺亞連,如果我不反擊,死的可能就是我了……而且他還對亞連有威脅,我肯定不能……我肯定不能留著他,如果讓他對上亞連……你知道亞連絕對不會對教團的人下手,到時候就真的……”


    “所以你能明白的對嗎,當時是真的沒辦法,你明白對不對……”


    “我明白,”然後我就語無倫次地被拉入了一個暖熱的懷抱,隔著薄薄的單衣,聽到了他沉穩的心跳。拉比的聲音很輕,卻和往常截然不同,帶著近乎異常、近乎……不像他的冰冷,“不是你的錯。”


    “不是你的錯,”他的聲音中沒有一絲的感情,“如果必須有人要死,那就……”


    他沒有說完,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這人是真的完了。


    我慢慢地抬手,無意識地抓皺拉比背上的單衣,薄淡的霧光為飄來的流雲所遮住,暗淡的光線下,窗外簌簌搖曳的樹影被夜色塗抹成或濃或淺的墨團。


    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真相無需考證,對錯也變得無關緊要。


    無論我是什麽人,無論我做了什麽,他已然將我的存在置於一切之上。


    他已經……離不開我了。


    記憶,是在我們踏上旅途的兩年後,全部迴來的。


    但關於“上輩子”的那些往事,卻始終跟狗啃似的參差不齊,除了在夢中被羅德強壓著看過的那些片段,再未有新的記憶碎片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就仿佛冥冥中有什麽力量,在阻止著我迴想起來。


    以至於到頭來,那段並不算長的人生對我來說,始終好似蒙了層無法穿透的水膜,能隱約地看到,卻模糊不清,就好像站在一邊,冷漠地旁觀一個陌生人的一生一般。


    甚至在某些瞬間,在某些失眠的夜裏,還生出過自己是否真的作為塞西莉亞·法萊這個人活過的懷疑。


    我們就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


    她在尚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遭受過非人的對待,短暫的一生中曾有過濃烈的愛和恨;而我卻不同,雖然師父其人作為監護人來說,確實有那麽點狗,但我還有亞連,也有瑪薩和巴巴。


    在他們的陪伴下,我一路安穩——應該還算得上安穩吧——地長大,等被師父丟給教團後,又遇到了拉比,從此磕磕絆絆地學會了喜歡……和愛。


    我覺得自己比她幸運,也比她……完整。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刻,以前的所有便都變得不再重要了,那不是現在的我該執著的東西。


    而對於涅亞其人,雖然我依舊不確定以前的自己對他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情,但我想,那不是愛情。


    說是親情也不準確——那更近似一種在深陷於最為稠濃冰寒的黑暗時、對拉自己出泥沼、賦予自己人生意義的那份救贖……難以避免的依賴。


    但不知為何,在碎成渣渣過一迴後,涅亞對我的影響卻幾乎完全消失了。


    我變得不那麽討厭口渴了,也不再近乎病態地喜歡雨天,甚至連那個詭異的審美都被扳了迴來——當然,在最開始的那兩個月,我簡直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讓拉比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歡那些穿上去就像智障的衣服了,甚至壓著他寫了保證書,他要是再穿我就換監護人——卻依舊喜歡泡芙。


    隻是,卻變成了隻喜歡拉比做的泡芙。


    我像是終於和過去的那個人徹底地、一絲一毫的關聯都沒有地割離了開來,成為了現在的這個隻屬於自己、也隻屬於拉比的塞西莉亞。


    而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我又是怎麽從渣渣成精重新變迴人的,即使現在迴想起來,也依舊會覺得不可思議。


    所有能化不可能為可能、在絕望中萌芽出希望的事,我們稱之為奇跡。


    我從不相信奇跡,但這次,奇跡卻切實地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最初的最初,似乎是涅亞在拿迴屬於自己的那份記憶的時候,手下留了情。


    “才不是,真要說最開始的話,還是要感謝優——我當時人已經完全傻了嘛,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拉比在我跟前大致比劃了一下,“所以優他……優他就找了這麽大一個罐子過來。”


    罐、罐子?可是……為什麽要拿罐子?


    “因為要把塞西給裝起來啊。”


    裝——裝起來?


    我條件反射地睜大眼。


    不是,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抱著個大罐子過來什麽的,這根本就不符合神田平時的那個人設吧!


    當然,雖說我好像確實變成了一攤blingbling的金屑屑沒錯,但我拒絕思考他們到底是用什麽把我給收集起來裝進罐子裏的——別告訴我真是掃帚一類的……都不怕摻進灰什麽的嗎,好歹給我弄點幹淨點啊……


    我:“……”


    不行,完全不能再想下去了。


    總之,省掉一切繁瑣的過程,我就這樣被裝進了一個巨大的罐子裏,甚至因為材質是玻璃的,怕碎,外麵還被纏了十多圈的膠帶。想想都知道那畫麵肯定過於智障,以至於當我那個失蹤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就嗝了的師父毫無征兆地冒出來、並在亞連的帶領下看到那個罐子時,臉色那叫一個一言難盡。


    雖然嘴上說著什麽“沒有人希望你活著”,但也不知是出於不忍,還是責任,師父到底還是幫了我一把。


    師父把我帶走了。


    然後如法炮製,再度封存在了一個比先前更大的圓柱形營養艙中。


    但據他說,再禁忌的魔導式也隻能重塑人形,無法喚迴已然以非正常方式墮入生命螺旋的靈魂,所以最關鍵的一環,其實不是他,也不是涅亞。


    塞西亞·羅雷斯——那個名字和我相似、對我而言卻全然陌生的存在,我從未見過麵、也從未在他人口中聽及的曾祖母,曾短暫地操控過尚不完全的聖潔之“心”、窺探過這個世界所有的真相、甚至在最後還與其融為一體、同根同源的女人,在她漫長的、幾乎不能稱之為活著的一生中,一共對“心”許下過的三個祈願。


    而這三個願望,都和她的曾孫女有關。


    都和曾在小時候無意中打破了地下室封印的我有關。


    我就這樣多出了三次本不屬於自己的生命。


    但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後一次了。


    至於其他——自打我變小了之後,拉比似乎就對我的理解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還是在我的連續軟磨硬泡之下,才勉強開口,簡單地和我講了講後來發生的那些事。


    涅亞確實完成了自己的承諾,及時地停住了急劇惡化的“黑暗三日”,並在位於西方天際、直衝雲霄的“柱”下,主動從亞連的體內脫離出來,和還未徹底化身為“柱”的、他摯愛的馬納相擁著化為光點,在天地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如最初的那般,命運終是引著他們再一次的合而為一,並且,今後永不分離。


    而在徹徹底底地從這個世上消失之前,恢複了記憶的馬納曾褪去了千年伯爵的衣裝,短暫地和亞連獨處了十幾分鍾。


    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交談了什麽,隻知道自那以後,亞連便好像從過去自始至終都束縛著他的某種執念中解脫了一般,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他終於得到了一直以來所追尋的、自打知道第14號的存在後便一直困擾著他的、同時也是他最為渴求的……那個答案。


    隻是好景不長,“柱”的不正常消失、“心”的重歸完整、以及自立型聖潔阿波克裏霍斯的卷土重來,引起了新的動蕩。一番掙紮無果後,在被“心”的意識所徹底吞噬之前,亞連終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獻祭了自己,還原了一切。


    或許並不能說所有人都不知道,因為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已從朱爺那裏繼承了愈暗蛇的林克就在他的身邊。


    故事的結局可能很老套,卻恰恰是人們最需要的——低調的英雄犧牲自己拯救了世界,而他的朋友,拯救了他。


    至此,所謂的“黑暗三日”、層層遞進的三次絕望、以及之後新引起的動蕩,終是徹底地宣告結束。


    除了方舟奇跡般地得以保存下來,聖潔、惡魔、以及作為遠古腐朽的亡靈一直存在至今的諾亞因子,都在這個世上再不複存在。


    雖然關於那個時期的記憶已然非常模糊了,但種種跡象表明,我的靈魂恐怕就是在那一刻,被從深灰空茫的生命螺旋中釋放了出來,重歸這個現實的世界的。


    亞連的情況比我要好些,人沒碎成渣渣,也隻在床上昏迷了不到一年,就活蹦亂跳地醒了過來——而因為在那一年中,科姆伊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幫他維持人體需要的各種營養素,導致這人醒來後,非但沒失憶,甚至還胖了兩斤。


    而曾經的黑色教團,也在聖潔消失、諾亞們變迴人類、魯貝利耶一路扶搖直上成為除教皇外地位最高的官員後,不為人知地解散了。


    在陪伴重新擁有了人類身體的赫布拉斯卡滿足地度過了最後的那段時日後,科姆伊和李娜莉如願以償地迴去了他們的故鄉,並在離阿妮塔小姐所在的廣東省很近的某座風景很美的小鎮中定居了下來。


    然而還不到一個月,科學班的那些跟屁蟲便追了過去——起初,可能隻是在一起這麽久了還不太適應分離,想再在一起搞些奇奇怪怪的發明,但久而久之,也不知怎麽,就在利巴班長的帶領下合夥買下周圍的院子,長住了下來。


    而這些腦力天才們一旦搞起了研究,就是典型的生活不能自理,所以為了安排這幫人的夥食,傑利也被請了來,還和一眾廚師在鎮上開了一家色香味俱全的小飯店。


    再後來,因為科學班那些稀奇古怪的發明,以及危險係數更甚於前者的科姆林251號,時不時就有人磕磕碰碰地受傷,所以又過了一段時間,無牽無掛的護士長和幾名護士也搬了過去……


    命運無常,會讓人分離,也可使人重逢。


    李娜莉雖然很多時候都無奈於他們的胡鬧,但嘴角上揚的弧度卻不會騙人。


    ——她終是脫去了所有冰冷的桎梏,和自己真正的家人,迴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鄉。


    而克勞利在最開始的時候,是想要懷抱和艾莉亞迪的共同迴憶迴去祖父留給自己的那座城堡的,卻在想起那裏早已被自己付之一炬後,和年邁、弱小、可憐的書翁——老人家非說自己大限將至不能折騰,卻不想卸下了書人的重擔後一日比一日生龍活虎,甚至前幾日通話時還在誇科學班發明出來的生發膏——一起在科姆伊他們所在的那座小鎮邊緣臨山的位置住了下來,從此開啟了每天看看書、品品茶、種種花的悠閑日子。


    米蘭達和馬裏前幾年倒是沒和大家一起,在考量下,兩人先是一同前往了亞連和李娜莉曾經遇到米蘭達的逆轉之城,之後又迴去馬裏的故鄉成了婚,並在喬尼剛剛才鼓起勇氣給塔普的妹妹送機械小狗的階段,就有了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寶寶。


    而這個小寶寶,則成功將神田的位置給碾壓式地擠了下去,從此成為了提艾多爾元帥心中名副其實的第一位。


    至於其他幾位元帥,克勞德元帥似乎帶著拉烏·西敏和迴去了修道院的提莫西還有艾米莉亞住到了一起;索卡羅元帥則自此不知所蹤;而師父……


    而我師父那個人,頭部受過足以致命的傷也沒能改變他滿世界亂走的癖好——尤其這次還沒了涅亞那邊的責任和牽絆,也沒了我和亞連這兩隻小拖油瓶墜著,他這幾年簡直是可勁兒地吃喝玩樂。


    隻在最後,也不知是玩累了還是走膩了,竟撂挑子似的在阿妮塔小姐那邊住了下來。


    雖然我和亞連確實相當嚴肅地討論過是不是因為那裏女人多的關係,但總覺得並不是這樣……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有生之年中,我們終於有機會看到師父變老啦。


    似乎是和我的死而複生有關係,在我從營養液中醒來的一刻,纏覆了師父數十年不得解脫的無形繩索終於褪去了層層束縛,早已靜止的時間終是在他的身上……遲來地運轉了起來。


    我原以為以師父那種臭美愛嘚瑟的性格,說不定還會恐老,卻不想他相當的樂在其中。


    ——可能是覺得自己就算老了也會是個魅力十足的老頭吧。


    甚至在全方位地給我展示完他為了救我而變白的頭發後,重新將其染迴了華麗的酒紅色。


    當然,他肯定想不到,我每日睡前都會在心裏默禱,祝他和書翁一樣,早日變禿。


    而說到最後一位新晉的元帥神田——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神田意料之中地拒絕了科學班為其準備的所有身體檢查和治療方案,甚至沒有特地和任何人告別,便獨自一人去了當初埋葬了阿爾瑪的馬鐵魯,打算就這樣守著阿爾瑪的墳墓了卻殘生。


    卻不想才剛循著記憶找過去,就遇到了從地底自己扒開沙土爬出來、正跟無頭蒼蠅似的在地下亂轉的——失去了全部的記憶、心理年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的阿爾瑪。


    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和拉比也隻是從和科姆伊的通話中,聽說阿爾瑪似乎提到了什麽“溫暖卻微弱的瑩綠光芒”,而他本應充斥著黑暗物質的身上也確實有被聖潔淨化過的痕跡。


    並非殺死,而是拯救,甚至……連過往的傷疤也都盡數被撫平了。


    這下神田完全不所謂了。


    雖然還遠遠稱不上積極配合,但到底不再抗拒科學班每半年一次以延長壽命為目的對他做的那些檢查和治療了。


    不過說來也真的巧,彼時我才剛恢複全部的記憶,正在晴麗的陽光下跟拉比在法國某座小城的郊外品嚐美食呢,就和正帶著阿爾瑪環遊世界的神田他們碰了個正著。


    “等等,那個是優嗎?優——”


    “哎?小優小優,那個人是在叫你嗎?”


    關於阿爾瑪其人以及當年在亞洲支部發生的那些往事,教團中獲悉真相的人們一直諱莫如深。因為涉及到神田的隱私,哪怕是當初和逃離教團的亞連重逢的那些時日,他也並未提及,隻在被問到的時候說了一句“他們……真的太苦了”。


    而此刻出現在我們麵前、和神田並肩走著、隻比他矮了一點的青年,明明年紀和他還有拉比都差不多大,行為舉止卻好似一個全然未經曆過戰火和傷痛洗禮的普通孩子,甚至比一般孩子還更要天真無害些,因為見到了“認識小優的人”,立刻樂顛顛地就跑了過來。


    “原來這就是那個阿爾瑪啊——不過這叫法真不錯,”拉比壓低音量,小聲和我感慨了一句,接著還不等我反應過來,轉頭就欠欠地和繃著臉走過來的神田搖了搖手,“小……”


    結果他話音還沒落,就被神田拔刀橫在了脖子上,嚇得剛要和我們打招唿的阿爾瑪整個人都毛了,條件反射就抱起路邊一塊巨石丟了過來,想通過暴力來阻止朋友。


    我:“……”


    收迴前言,普通孩子個屁!這一個個的,根本就不是人吧!


    “嘛,嘛,優他還真是老樣子啊……”


    是你們都是老樣子!所以都這麽久了你怎麽還沒長記性,你說你惹他幹嘛啊!


    “……對了對了,說起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直接叫小優名字的人哎,”等到好不容易結束鬧劇,大家終於能好好地坐起來吃頓飯了,阿爾瑪立刻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湊過來,“是小優的朋友嗎?”


    “那當然啦,”拉比嘚瑟得都沒邊了,“而且還是好朋友呢。”


    “欸——真好啊,老實說我還以為像小優那種總擺著張不高興臉的陰暗男不可能會交到朋友呢,”阿爾瑪單手攏在嘴邊,小聲說,頓了頓,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拉開距離,警惕地瞄向拉比,“不過我才是最好的那個哦!我可是小優的第一個朋友哦!”


    “安啦安啦,我已經有塞西了,才不和你搶,所以隻要是除你之外優最好的朋友就可以啦!”


    “塞西就是她嗎?可她看起來好小,你們也是好朋友嗎?”


    “不,是男女朋友哦。”


    “忘、忘年戀!”


    “才不是忘年戀啊!”


    ……所以這到底是怎樣兩個幼稚鬼的對話。


    桌上另一位當事人已經聽得青筋直跳了,卻始終沒像平時那樣爆發,甚至在阿爾瑪隨手推了推他,說什麽“小優小優,幫我拿下那盤肉,我夠不到”的時候,還黑著一張臉地照做了。


    “噫——我原先還以為優隻是變得耐心了,但現在看,這完全就是吃壞東西了啊,”拉比驚疑不定地挨近我,“這也太——寵了吧?”


    我一言難盡地瞥向才剛在我的脖子上係好餐巾、正舀了一勺湯小心地吹、喂我喝完還仔仔細細地幫我擦了擦嘴的某人。


    恕我直言,你才是最沒資格說人家的好嗎?


    “什麽什麽?這裏新建了遊樂場嗎?”


    於是接下來,阿爾瑪就在我和拉比的帶領下,在城中備受孩子們歡迎的遊樂場中瘋玩了大半天,然後拉比再次如法炮製,領著我們去了他每次約會都必去、基本百逛不厭的場所——服裝店。


    ……說真的,我覺得他沒像上次那樣帶人直衝菜市場,就已經很值得表揚了。


    “……要是敢讓他穿那種衣服,”但一直落在最後、整張臉黑得不行的神田卻還是不滿意,甚至手都搭在了刀柄上,“就殺了你。”


    “咦?哪種衣服——什麽嘛!我已經好了啊!”拉比不明所以地轉頭,懵了幾秒,才陡然意識到他這是在說什麽,立刻不滿地反駁,“我是真的好了啊!不信——不信你問塞西!”


    “她又不可靠!”


    什麽意思?我怎麽就不可靠了!


    “塞西怎麽就不可靠了!”拉比也不滿地反駁,頓了頓,又說,“再說也不是要給阿爾瑪買啊。”


    嗯?那是要給誰……等等,該不會是要給我買吧?我的小裙子已經夠多——


    然後我就發現自己這完全就是自作多情了,人家兩個是要給神田買衣服。


    “快來快來!我覺得這件可以!”——這句來自咋咋唿唿的拉比。


    “哇!我、我也!小優小優!快來試試這個!”——這句則來自屁顛屁顛的阿爾瑪。


    不過你們作死就作死,為什麽還非要拉著我一起,還美名其曰什麽要用上我之前的那個大腦。


    ……哪個大腦?那個審美都歪到了馬裏亞納海溝的大腦嗎?


    至於神田——神田又沒毛病,怎麽可能跟著他們胡鬧,卻不想每次氣到爆炸拔腿想走時,阿爾瑪都會像個孩子似的,眼眶一秒躥紅,然後極其自然地癟癟嘴,哇地一下嚎出來。


    而在神田惡狠狠地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怪物外套,黑著臉地走去試衣間的時候,阿爾瑪的腦袋上就會瞬間具象化出一對小惡魔的尖角,一邊瘋狂甩著身後的小惡魔尾巴,一邊竊笑著跟我們比個耶。


    我:“……”


    再次收迴前言,天真無害個屁!這黑得和玩撲克時的亞連都有的一拚了!


    當然,因為這兩人太過得寸進尺,最後甚至還躍躍欲試地想將魔爪伸向女裝區,神田終於忍無可忍,當場拔刀就要砍人。


    “哇啊!太過分了優!突然這樣很危險啊!”拉比當機立斷,夾起我就跑,“我說你砍我也就砍了,要是傷到塞西我可是要真生氣的哦?我真不高興了哦?”


    你不高興個屁啊!他砍的本來就是你!你倒是放下我自己跑啊!


    就這樣又折騰了小半天,晚霞終於散盡,西天也漫上了昏暝的暗影。然而就在我以為終於可以迴旅店好好休息的時候,那兩個幼稚鬼合計了一下,竟然又提出了去郊外野營。


    拉比還神神秘秘地將我拉到一邊,說要帶我見識一下神田的廚藝。


    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好好的蔬菜就那樣在自己的眼前變成了蔬菜汁。


    我:“……”


    而慫恿完還在一旁捧腹大笑的兩人,就再次被收拾了一頓。


    就這樣玩了幾天後,臨到分開的時候,好不容易交到了口味這麽合得來——當然是在針對神田的方麵——的朋友的阿爾瑪,冷不丁還有些戀戀不舍,但還沒等長篇大論告別一下,就被神田不耐煩地揪住領子,給拖走了。


    與此同時,我也不高興地抱住了拉比的胳膊。


    “怎麽啦?”拉比剛和神田他們擺了擺手,察覺到我的小動作,立刻低下頭來,小聲問我。


    “沒怎麽,就是想問問你……我還是不是你心中第一的大可愛了。”


    然後我就被拉比哭笑不得地給抱起來玩空中飛人了。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帶小孩帶上癮了,當晚,在借著比平時要更昏暗一些的壁燈念故事的時候,半明半昧的光影間,拉比忽然毫無征兆地感慨了一句:“突然感覺一直這樣也挺好的欸——”


    一直這樣?哪樣?當小孩子嗎?


    “……不是,”我警鈴大作,登時條件反射地從拉比的懷裏爬出去,轉身一臉嚴肅地準備跟他來個麵對麵的夜談,“說實話,你這樣讓我有點恐慌。”


    “怎、怎麽了塞西?”拉比一愣,“怎麽就恐慌了啊?”


    “你說我們再這麽相處下去,你會不會就真的把我給當成一個小孩看了?”


    “可是,”拉比頓了頓,“塞西不就是個小孩嗎?”


    我:“……”


    你……你再說一遍?


    這也就才兩三年啊,你就已經不把我當人——你就已經不把我當成和你同齡的女人來看了?


    我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還沒等想好要怎麽控訴,就見這反複無常的家夥忽然把書放到一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在大床上哼哼唧唧地來迴滾了好幾圈。


    最後滾得衣服皺巴巴、頭發都散開了,才懶趴趴地伏在床上,一邊被垂下來的發絲遮住了半張臉,一邊膩膩歪歪地、自下而上地瞄我。


    “不過果然還是快快長大吧——”明明滅滅的光影下,淩亂的發絲、鬆垮的衣領、還有肌肉漂亮又結實的小臂線條——這組合起來明明就是個極具衝擊性的畫麵,卻愣是被這人給搞得像大孩子在撒嬌一樣,“真是的,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我都想大塞西了——”


    而且大、大什麽?大塞西?


    不是,雖然確實,我先前也稱唿那個和涅亞同個時代的亞連為“大亞連”來著,但這一放到自己身上——但這個稱唿聽起來真的很傻啊!真的很傻知道嗎!


    我氣得直接就想把他從床上給踹下去,卻不想踹了一下沒踹動不說,反而還被拉過去揉了揉臉。


    我:“……”


    我算是……我算是拿他沒轍了。


    不過說到剛剛才和我們分開的阿爾瑪,差點忘了那幾個先前莫名對我們很不友好的第三驅魔師——雖然具體也不知道是什麽原理,但確實在阿爾瑪這個母體體內的黑暗物質被淨化後,連帶著他們也都奇跡般地恢複了原樣。


    而在一切都迴歸正常、也消除了各自的偏見和敵意後,其中那個叫手湧的金發小妹妹的目光便不自覺地追逐起了林克——沒錯,就是我們那個出落得越發拿得出手、甚至連個子都長高了的林克前監察官。


    最初察覺到的時候還是在科姆伊家舉行的那場宴會的後半,我、拉比、還有亞連才剛溜去後院,你一筆我一筆地給沾酒就醉的林克畫了個鬼臉,就耳尖地聽到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當時夜已經很深了,在襯得四周越發靜謐的蛐蛐聲中,拉比和亞連對視一眼,登時默契地一個抱起我、一個收拾畫筆,悄無聲息地躲到了掛滿了葡萄的葡萄架後麵。


    “林、林哥哥……我可以進來嗎?”


    與此同時,伴著敲門聲響起的,是女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聲音。


    拉比小聲:“噫——”


    我氣音:“哇哦——”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有那麽點不受控製了,在因被女孩子的驚唿聲引來的各種雞飛狗跳中,亞連瞄了一眼在看熱鬧的同時、還不忘解開自己的圍巾、把我也嚴嚴實實地給包進去的拉比,嘴角抽搐地歎了口氣。


    不過林克本人似乎對此毫無覺察。


    怎麽說呢,這人好像完全把手湧給當成了好友的妹妹,看人家的次數,還沒有記錄“吃飯期間現任書人又給塞西莉亞喂了幾口蛋糕”、“沃克今天又莫名其妙地歎了幾口氣”這種事的次數多呢——所以才說,都不是監察官了你為什麽還要盯著這些啊!


    總之就是,真呆啊……


    不過因為總在書翁和克勞利那兒蹭吃蹭住也不是辦法——最重要的是,完全都沒空間說悄悄話——拉比便也在小鎮的另一側買下了一座小院,作為我們每次迴來的落腳點。


    而再後來,除了每半年一次和大家的聚會,其餘大部分的時間,拉比就基本都是以現任書人的身份,帶著已經差不多補完童年的我在各個記錄地之間奔走了。


    沒錯,就是那種——他是書人,而我是他帶著的小吉祥物……我是說,小孩的感覺。


    雖然我曾在羅德的夢裏,以旁觀者的身份看過他的過去,但對他們書人一族某些更深層次的情況卻依舊知之甚少。不過按照拉比的說法,就是把我帶在身邊,反而能促使他更專心、也更客觀地履行自己作為書人的職責了。


    “大概就是那種……”我坐在院中的小石凳上,故作高深地給亞連舉例,“把自己的一整個世界都帶在了身邊——的感覺吧。”


    亞連:“……”


    亞連久違地給了我一個和善的微笑:“飄得太明顯了哦,塞西。”


    “不是,這怎麽能說是飄呢,就算不是一整個世界,好歹也是一整個家啊,”我頓了頓,信誓旦旦地給他比劃了一下,“……濃縮版的。”


    不過別說,跟著一位博聞強識的書人長大,還真和當初被好色神父放養時不一樣,最明顯的區別就是——學到了好多有用的東西。


    在發覺這一點的同時,我曾很沒腦子地、大刺刺地把這個發現跟師父說了,為此直接得到了一擊板磚拍頭。


    我從小就皮實,倒沒覺得怎麽樣,迴頭拉比卻心疼炸了。自那以後,我和師父就再沒了說悄悄話的私人空間——拉比簡直稱得上嚴防死守,隻要發現我稍微有一點嘴欠的跡象,就立馬抱起我蹬蹬蹬地迅速和師父拉開距離。


    還沒反應過來的我:“……”


    頭頂著巨型蒂姆、滿臉都寫著一言難盡的師父:“……”


    而被拉過來在一邊旁聽的亞連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終於忍不住一把捂住了眼睛。


    不過年複一年,我就這樣一點點地長大了。


    我們去了太多曾經沒有踏足過的地方,也做了太多在曾是最後的那一天中來不及做的事。


    而再後來,則發現就算什麽也不做,隻要兩個人同處一個空間,空氣就都好像是靜謐而滿足的。


    閑暇的時候,我們經常會一起趴在床上看書,他翻他的報紙和資料,我看我的誌怪小說。而看著看著,我便會忍不住像從前在圖書室的那樣,偷偷地瞄他一眼,然後隔幾秒,再偷偷地瞄一眼。


    如果不小心被拉比發現了,我就會被抱過去揉揉臉;而如果他看得太過投入,我便會翻身一滾,直接滾到他的身側,然後耍賴似的把他當成個大型靠枕,一邊壓著他的背玩他的袖子,一邊毫無搗亂自覺地繼續看書。


    而有時候天氣好,我們還會把陣地原封不動地給挪到外麵去——拉比會在濃蔭下的草地上鋪一張又大又厚的毛毯,準備好要看的報紙和小說,再用籃子裝滿各式各樣的點心,最後才拉著我一起坐上去。


    午後的天空會很晴,澄藍如同被清水衝洗過一般,不見一絲雲影。幹燥而溫暖的陽光會從密密葉層的間隙篩落,再在和煦的風中,或落在拉比的發際閃耀,或於毛毯上投下點點光斑。


    下午的時間總是很好打發,在拉比一邊看書、一邊間歇地投喂我中,西天的顏色會很快地濃豔起來。落日西垂,紅雲如山,斑駁陸離的暉光會透過枝葉,將樹林和原野都染上一片熱紅。


    再過一會兒,散霧便會開始彌漫大地,薄暝的暗影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模糊遠山近樹的輪廓,再後來,就是月上中天。


    疏葉受光,清輝滿地,而每當這個時候,拉比便會在四下愈發清晰的蟬鳴聲和漸涼的晚風中拿過早就準備好的鬥篷,把我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再把包成一坨的我抱到腿上。


    我們會靠在一起聊很多毫無營養、也沒意義的話題,還會幼稚至極地比賽數星星,但每每到了最後,都會以我枕著拉比的腿,在他以指為梳給我的順毛和講故事聲中,咕咚一下掉進黒甜的夢鄉而告終。


    我有時候甚至會想,可能就是因為從前過得太倒黴了,所以現在冥冥中才好像想要加倍地補償我一般,目光所及之處,陽光匝地,盡是坦途。


    我已經……沒有什麽不滿足的了。


    ……好吧,我承認,要說不滿的地方,還真有一個。


    ——你說這一直以來口口聲聲、磨磨唧唧地念叨什麽想念“大塞西”的人不是他嗎?那怎麽等我盼星星盼月亮地好不容易盼到成年了,這人對我……卻還是跟以前一樣呢……


    抱的時候依舊跟抱個布娃娃似的毫無綺念,親的時候也特別正經地隻親腦門的正中間,這分明……分明就是完全沒把我當成異性看啊。


    這樣下去總覺得要壞。


    我心電急轉,終於福至心靈地意識到,這人恐怕是入戲太深,我可能得自救了。


    然而我很快就發現,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有點簡單。


    還記得那是個千載難逢的雷雨天,在麵包店外的屋簷下躲雨的時候,我不動聲色地瞄了眼旁邊在落雷降下時柔弱地撲入戀人懷抱的年輕女性,頓了頓,也如法炮製地往拉比身上一撲——我不但撲了,我還自信爆棚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後可憐巴巴地抬頭望向了他——


    “乖啊,今天的糖分攝入太多了啦,就算撒嬌也不會再有泡芙的哦?”


    結果這人就給我來了這麽一句話↑


    我:“……”


    我那是要泡芙嗎!我是嗎!


    一擊沒中,我不信邪,又在某個燭影朦朧的夜晚,趁著拉比看書之際,狠了狠心,十分明示地偎蹭過去,當著這人的麵解開了他給我買的貓耳睡衣。


    結果這人倒好,我花了半分鍾才解開的扣子,他嗖嗖嗖幾秒就給我挨個扣上了——他不但給我扣上了,他還一臉怕我凍著似的,直接拽過被子把我嚴嚴實實地給裹了起來,然後一手抱著被裹成卷的我,一手繼續翻他的書。


    我:“……”


    錯付了!這絕對是錯付了!


    沒辦法,我隻好背著拉比,暗搓搓地給過來人米蘭達去了電話請求場外支援,並在米蘭達的極力推薦下,聯係上了遠在中國那邊的婦女之友傑利。


    在猶如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般地暢聊了兩個小時、甚至在外麵等待的拉比都撅起嘴表現出不樂意了之後,我們終於把計劃定在了兩個月後拉比生日的那天。


    實在要說的話,其實……也不算難,總共就分為三個階段。


    階段一就是拉著他上山下河地瘋玩一天,在不至於讓他太累的前提下,充分麻痹他的神經,降低他在某一特定方麵的戒心。


    ——這種事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手到擒來。


    但階段二就有點要人命了——傑利讓我用心地為拉比做個生日蛋糕當作犒勞。


    食譜我背下來了,易錯點我也記住了,但由於一直以來我家負責後廚的就是拉比,他又始終不讓我進廚房碰明火,所以也就導致我這緊張之下一上手……總之,拉比以他那出眾的感知力和超絕的第六感,及時搶在我點爆廚房之前,就好像端小孩似的把我給端出去,成功地阻止了一場禍端。


    但是計劃得好好的燭光晚餐,就隻剩下燭光,沒得晚餐了。


    不過……也不礙事,反正白天吃得也夠多了,這要是晚上再來一頓高脂肪高熱量的蛋糕,導致這人吃飽了就想睡了,那不是壞我大計。


    於是我迅速收拾好心情,以給他準備禮物不許偷看為由,把拉比騙去了外麵。


    然後飛快地奔去最裏麵那個訂好的房間,換上傑利友情讚助的酒紅床單,點上調節氣氛的香薰蠟燭。然後又火速衝去和早已串通好的旅店老板娘匯合,在她的幫助下換上喬尼連夜趕製的低胸長裙,並在腰後暗示意味十足地係了朵超大的蝴蝶結。


    在一切都準備就緒後,我深吸了幾大口氣,又拍了好幾下臉,才在老板娘曖昧而鼓勵的目光下,雄赳赳氣昂昂地去找了拉比。


    然而等我氣勢滿滿地衝到後門了,卻慫得連門都沒敢直接開,隻推開一條小縫,眼看正靠在旅店外牆上發呆的拉比聽到了動靜就要望過來,立刻提醒他:“你——把、把眼睛閉上。”


    “欸……?”


    拉比眨了眨眼,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在我越關越小的門縫中,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怎麽啦?”


    此刻落日已然西沉,天空在半明半暗間顯出了些肅穆的顏色,我暗搓搓地觀察了他好幾秒,確定這人確實沒有偷偷睜眼的跡象後,才悄悄地開門走過去,勾下他的腦袋,將早準備好的黑布給蒙了上去。


    “這是……?等等,不會睜眼了啦——”


    “信不過你,”我踮了半天腳,終於忍不住小聲說他,“你低點啊。”


    “……到底是什麽禮物嘛,”聽到我聲音變小後,拉比也下意識地跟著壓低音量,一邊嘴角壓都壓不住似的直往上翹,一邊配合地俯下身,任我把黑布在他的腦後係了個活結,“這——麽神秘。”


    我沒吭聲,隻拉著蒙住了眼的拉比一路小心地去了我布置好的那個房間。


    就這麽一會兒,夜幕便無聲地輕垂而下,幽暗裹挾夏夜暖熱的晚風拂動半掩而薄透的紗簾,光影搖曳間,香薰蠟燭特有的香氣不知不覺間已然在微微潮潤的空氣中醞釀了開。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著,我的心跳卻忽地就開始不穩了起來,連帶著掌心都有些微微地出汗,隻能緊繃著神經將拉比引到椅子邊上,推著他坐了上去。


    “……好香啊,”拉比明顯愣了一下,卻沒有反抗,辨認了下,沒辨認出什麽是香味,便問,“所以禮物到底是什麽啦——”


    我覺得他很大可能隻以為我剛才是現跑出去給他買了個生日蛋糕,而現在是要幫他插蠟燭遞叉子呢。


    ……還不如買了個生日蛋糕呢。


    這突然就要真刀實槍地上了,我冷不丁地還有點慫,為了給自己壯膽,隻能抖著手去脫|他敞懷穿的那件風衣。


    “咦?等等,說的禮物,難不成是衣服之類的——塞、塞西?”


    他自作聰明地剛猜到一半,我就撩起裙子,趁熱打鐵地一下跨|坐|到了他的腿上。


    拉比驚得聲音都變調了,差點沒騰地一下站起來,但大腦都還沒等反應過來,手就已然條件反射地摸|索著扶住了我的|腰|側,就怕我一個坐不穩掉下去。


    其實,我也真有點……坐不穩了。


    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大腿肌肉繃緊的力度,隔著一層布料,硬|硬|燙燙地貼著我。我有些不適應地動了動,卻不想這迴是真的坐不穩了,隻能下意識地攀住他隻著了一件單衣的肩膀,掌心卻瞬息被他的體溫烘熱。


    “塞西……?”


    主動閉眼和被剝奪視覺到底不同,可能是黑暗所帶來的那種特有的未知性和不安定感,讓拉比那個平時極為敏銳的思維都開始變得遲鈍。他張了張嘴,整個人都有些懵,忍不住又叫了聲我的名字。


    我本來就慌,他這一跟著緊張,我就更慌了。


    隻能囫圇吞棗地迴憶了下傑利提議的那幾個方法,試著主動去親他。


    可都十多年沒這樣了,這一上來地還有些不太知道該從哪裏下嘴,我大腦一片空白,隻能模仿當初最後的那一夜他對我|做的那樣,伸手貼著他的臉插|進那散垂下來的發絲,然後湊上去隔著黑布親了下他的眼角,頓了頓,又親了下他的臉側。


    “等等,”拉比的聲音莫名地發著顫,“塞西……”


    不……才不等。


    傑利教我的時候,曾特意強調過對於剛入門的人來說其他技巧的難度係數都太高,讓我隻往他耳朵裏吹吹氣就好。但我想起他曾經的搗亂,又舉一反三地避開耳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輕輕地磨了磨後,還無師自通地小小抿了一下。


    這下拉比徹底僵成了一塊鐵。


    我能感覺到他耳廓的變燙,連帶著周遭的溫度都好像在一點一點地攀升,一切都好像纏繞上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下意識地退開了些,想去看他的表情,卻發現因為挨得太近,兩個人的唿吸都好像交纏在了一起,把空氣都熏染得微微發熱,手也不知何時從搭著他的肩膀,變成了軟軟地撐在他的胸|口。


    燭光幽暗,明明滅滅地勾勒出拉比的下頜輪廓,我看到他的喉結滾動了下,張了張嘴,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


    我隻以為他又要拒絕,連忙一鼓作氣地俯身親|了下他的喉結,又挪了挪位置,小心地磨了磨他的頸側。


    原本虛虛扶在我腰|側的手忽地發力,改為灼燙地握住;漸漸地,又不由自主地攬過我的腰|背,將我按著緊緊地貼|合在了他的身上;最後在不小心觸到我腰後的大蝴蝶結、並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麽後,唿吸陡然粗|重了起來,手上也失了準頭。


    如綢緞般柔軟卻潮|熱的夜風撩動輕透的紗幕,將燭焰吹得顫|顫搖曳。在莫名席卷而來的高溫中,我隻覺得腦中又鈍又熱,每處和他相|貼的地方都奇異地燙起來,令人無所適從的麻|癢和戰|栗感更是不受控製地沿著脊椎蔓延,繼而思緒都被打得四分五裂,隻能下意識地抓皺他背上的衣服,望向那被映在牆上幾乎貼|合在一起的人影和昏然的燭光。


    周遭的所有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隻有那燭光愈發的熱燙、搖|顫、昏紅、轉暗。


    再後來,連燭光都沒有了,空茫的視野中,就隻剩下了濛濛的月色和他垂下來的深紅發絲。


    一切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了起來。


    沒錯,就是我難受的日子——就這樣到來了。


    怎麽說呢,其實……也不能說是難受……就是……這人說話完全都不算數的,明明都說好是最後一次了,甚至他都豎起兩指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騙我了,可沒完沒了的一次過後,卻會直接用鼻尖蹭|著我的頸|側,喘|息著哄我翻個麵。


    ……你當是在烙餅嗎!還翻個麵!


    但每當我不滿地抓著皺巴巴的床單,顫|著手想要爬出潮|熱的被子時,便會有灼|燙的氣息從後追過來覆上我的手背,手指穿過指縫地把我的手給扣在床|上。


    對自己的體重稍微有點數啊……你這是要把存了二十幾年的力氣都用在這裏嗎……


    等到神誌都被攪|得滾|燙而遲鈍了,我有時候甚至會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要被釘死在床|上了。


    我也不是沒想過給他來個蹬腿兇,可每次還沒到最後呢,就會累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以至於被迷瞪瞪、軟趴趴地抱去洗澡的記憶也總會在最開始就斷掉,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這也就導致了在某次泡澡時,我忽然時隔多年地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小願望沒實現。


    我往水中沉了沉,若有所思地瞄了眼浴缸外已經被拉比360°無死角地鋪上了防滑墊的地磚。


    我:“……”


    我深吸一口氣,慢騰騰地邁出浴缸,仔仔細細地挑了個看上去不是那麽智障的角度,啪嘰一下往地上一坐,然後極其自然地驚唿了一聲。


    “……怎麽了?怎麽了塞西?”


    正在外麵收拾我們這次出去要帶的東西的拉比登時跑了過來,連進來都沒進來,隻隔著浴室磨砂的門問我。


    “是要浴巾嗎?”


    我:“……”


    你、你這時候倒開始裝了!


    我那是要浴巾嗎!我是要你!我姿勢都擺好了!你好歹進來看一眼啊!


    然而還沒等我把這話給說出來,這人便自作聰明地把浴室的門打開了條小縫,然後探進手臂給我遞了條浴巾。


    ……你遞得那麽高,我夠得著嗎!


    “你倒是往下點啊……”因為這個防滑墊過於的冰屁股,我到底還是屈服地偎蹭到了門邊。


    “欸?往下?這樣嗎?”


    “再往下點。”


    “這樣?”


    “再再往下點。”


    “……現在呢?”


    我頓了頓,沒去接拉比手中的浴巾,而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在他挽起袖子的小臂上……不滿地撓了一下。


    ……當然,我為此得到了十分慘重的教訓。


    不過自那以後——沒錯,就是自那以後,這個在不久以前還天天早起幫我做早餐的人就莫名地賴起了床。


    睡不著了也要黏黏乎乎地抱著我,直到我迷瞪瞪地睜開眼,意識恢複清明,再起來;有時候急著做記錄,也要靠著枕頭坐在床頭,分出一隻手來被我抱著,單手在那邊寫得飛起;就是有事一定要比我早起,也一定會在我的手裏塞張紙條,在上麵寫明自己是去幹嘛幹嘛了、又是什麽時候迴來,保證我一醒過來就肯定能看到。


    剛開始我還有些詫異,想不明白他這是在搞什麽,後來才在無意中得知——這人也不知是打哪兒聽來的,堅信女孩子在那……那個之後,如果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身邊沒有人,心裏就會空落落的產生落差。


    雖然我自認還沒細膩到那種程度,卻還是止不住地覺得……


    覺得這人……好傻。


    我沒吭聲,隻慢騰騰地蒙上被子,偎偎蹭蹭地翻了個身,嘴角卻壓不住似的直往上翹。


    但怎麽說呢,喜歡這個人……好像……好像還挺值的?


    ——不,我要收迴前言!一點都不值!


    這人、這人怎麽又黏上來了啊……他都不膩的嗎……


    然而我還沒等到他膩,就先等到了才剛剛得知我們正式恢複了戀人身份就欣慰得跟我們已經結婚即將去度蜜月一樣的大家嘩嘩送來的那好些禮物。


    亞連當然是第一個,他的目光在正浮在空中嚼著漢堡的蒂姆、掛在牆上時不時就懷念一下的小醜服、以及屋中的一係列家具上逡巡了一遍,終於,從褲袋裏掏出那副經曆過無數次戰鬥的洗禮、早已千瘡百孔的撲克牌,鄭重其事地遞了過來。


    “我的經驗就是——技能什麽的,最好還是從孩子小的時候就開始培養哦。”


    ……可是哪兒來的孩子啊!


    林克就更絕了,直接一臉嚴肅地往懵逼的我和拉比手裏放了兩大摞包裝奇特的“寶寶破殼”筆記本。


    這也就算了,但還在裏麵提前幫我們標好寶寶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等等等等什麽的——都貼心到了這個份上,說你不是這孩子的外婆都沒人信的知道嗎!


    和這兩個家夥一比,李娜莉送的禮物就精美又正常了——但為什麽除了那兩隻情侶馬克杯之外,還附贈了一隻幼兒款……?


    至於科姆伊,倒是繼出師未捷的科姆林紅心號之後,又為我們提供了一隻專門給嬰兒換尿布的保姆機器人——但在宴會途中就把主人給拋到天上什麽的,真有人敢把這玩意給嬰兒用嗎!


    ……好吧,果然還是利巴班長靠譜,出於安全的考慮,直接送了我和拉比他們新發明出來的手鏈感應器,這樣萬一兩個人在外麵不小心失散了,也能在第一時間就確定彼此的位置——不過你這一共給了三條,是想讓我兩隻手都戴嗎?


    結果我心情十分複雜地和拉比對視了一眼,還沒等開口,轉頭就見喬尼、塔普、還有塔普的妹妹合送了一整套……一看就是給嬰兒準備的玩具。


    所以真的還早啊!你們信我,真的還早啊!


    然而這波還沒解釋完,那邊米蘭達就送了一套小小的手織睡衣,而馬裏的手裏也靜靜地拿著一架精致而小巧的鋼琴模型。


    甚至連書翁攏袖路過的時候,都瞥了我們一眼:“速度快點。”


    我:“……”


    快不了!十年——不,五年之內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


    好在度過極具衝擊性的一上午後,接下來收到的禮物就正常多了。


    神田當然懶得跟我們搞這個,不過阿爾瑪非常有心地送了套當初那幾天我們玩角色扮演時曾看中過的大紅帽和小灰狼的服裝——我準備迴家就讓拉比穿上試試。


    克勞利則送了很多精心培育的玫瑰花——當然是不咬人的那種——而且還特地雇人送去了我家那邊。


    我偷偷地把傑利送的為促進生命大和諧的秘籍也給塞了進去,雖然這確實是我很久之前自己管人家要的,但事到如今,我真的覺得現在的生活已經不用再升級了……


    而最後才是師父,我原本都以為以師父的性格不可能會有所表示的,卻不想被他丟了一枚戒指過來,還美名其曰是我們祖上一路傳下來的。


    仔細翻看了下、發現上麵甚至還掉漆了的我:“……”


    所以,這真的不是隨手在路邊撿的嗎……?


    不過概括一下的話,我們當晚確實稱得上滿載而歸。


    當時夜已經很深了,小路上冷冷清清的。月色如水,道路兩旁深黑的枝葉掩映著白蒙蒙的霧光,被有如綢緞般、帶著令人舒適的沁涼的風一吹,簌簌聲響間,宛如抖落了一地閃閃爍爍的碎玉,卻並不覺得冷。


    不知從何時起,我似乎就再沒覺得冷過。


    就仿佛一直以來,裹在四周的空氣都是溫熱而安穩的。


    這是種很奇異的感覺,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隻覺得心口就好像被漲得滿滿的,滿得都要溢出來,隻有觸到他、碰一碰才能緩解。


    於是我便暗搓搓地貼得更近了,剛開始還隻是老老實實地任拉比牽著走,但走著走著,就忍不住兩手並用,黏黏乎乎地抱住了他沒拎袋子的那隻胳膊。


    正講著今天宴會上趣事的拉比一愣,微微側頭,疑惑地望我。


    我便不自覺地將臉貼上他的肩膀,衝著他笑。


    月色皎潔,如紗霧般飄灑而下,茫茫的夜色一路延伸,隱隱還能聽見前方橋下潺潺的流水聲。


    不知怎麽,我忽地便想起了在坎貝爾宅的那最後一晚。


    和那晚一樣,時間一直怎麽留都留不住似的在往前走,今夜可能倏忽便會過去。


    但不同的是,我知道明天很快便會來臨。


    我們還會經曆很多很多個這樣的夜晚,也會迎來很多很多個將黑暗徹底驅散的黎明。


    漫漫餘生,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


    而他一直都會在我的身邊。


    有風吹過,很輕很輕地拂了下我披散著的頭發,我貼緊他的肩膀蹭了蹭,忽然就覺得,這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了。


    ……


    …………


    ………………


    但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這最想要的生活中可能需要再加個扶手。


    熱汽氤氳間,浴室的牆壁上全是水珠滑落留下的濕|痕,根本……根本就扶不住……


    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又雙叒叕忘記蹬他了。


    以吾師庫洛斯·瑪利安下半輩子的幸福發誓,等下次的,下次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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