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的時間並不算多, 但正好卡在了麗華夫人的接風宴會上。


    對於麗華夫人的迴歸, 宮中的人喜憂參半,陳太後想借著麗華夫人和她的孩子敲打林承彰,但同樣又對他們充滿忌憚, 而蘭馨僅僅是因為麗華夫人迴來,又有一個人和她爭奪權力而睡不著覺,至於小皇帝則是覺得後宮之中又多了個女人,隻怕他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麗華夫人迴來的這段時間裏, 從來沒有出過驛館的大門, 連帶著她身邊的六皇子林景亦,都沒有人見過。


    朝臣們本就心思活絡,今日四皇子死而複生的消息猶如野火燎原,在上京城中傳的沸沸揚揚,再加上麗華夫人還有一個兒子, 相比於原來隻有林承彰一個人的選擇, 現在的他們大可趁著小皇帝帝位不穩, 來謀取自己的利益,是以, 原本才被林韌鎮壓安靜了一會兒的朝堂,又蠢蠢欲動起來。


    今日宴會,隻怕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說不準, 還要兵戎相見。


    隻是麗華夫人迴歸,請的大多都是女眷,男人們就算有心想要參加, 可卻是沒有辦法前往的,出門的時候難免叮囑自己的夫人們,見勢不對立馬逃跑,千萬不要多留。


    事實證明,他們的顧慮全都是錯的。


    沈封雪不緊不慢地咬著口中的雪花酥,饒有興致地看著麗華夫人身邊不斷流著口水的少年,不僅是她,今日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落在了那個癡傻的少年身上。


    麗華夫人麵色如常,用帕子為他擦幹淨了臉,又在他手中塞了些小糕點,而後繼續飲用自己的飯菜。


    麗華夫人如今差不多已有四十多歲的,遠去吳台這麽多年,模樣卻仍舊如二十七八的女子,不僅美貌猶存,還更有風韻。


    而她身旁的六皇子,骨架看上去很小,但身子卻微微有些肥胖,他的臉圓滾滾的,好似沒吃過東西一樣,不斷地向著自己口中喂食,吃的快了,還有東西從嘴裏落出來,掉到地上。


    在場的宮女太監們看見了,難免露出了一絲嫌棄的姿態,蘭馨也覺得眼前的一幕太過惡心,隻是看了兩眼,便不動聲色地挪遠了一點。


    麗華夫人迴來,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帶著六皇子與林承彰抗衡,誰能想到,六皇子原來是這般模樣的人。


    氣氛一度沉寂到了冰點,還是陳太後看不下去,皺著眉頭多問了一句:“麗華,六皇子是怎麽一迴事。”


    麗華夫人神色淡淡,臉上不悲不喜,從座位中站起來,行了個禮,平淡道:“去吳台的路上,生了高燒,沒來得及請大夫,便成了這幅樣子了。”


    在場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麗華夫人的語氣,實在是太平淡了,就像是訴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她的的話語裏,聽不出任何愛與恨,反而像是淡出世外,漫不經心。


    給人感覺很是奇怪。


    陳太後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麽,當初先帝還在的時候,這個女人就用她不爭不搶的假象迷惑了陛下,她有時候也看不清楚,這女人到底是欲擒故縱,還是真正的心無雜念,便道:“倒是可惜了,好在宮中的太醫多,屆時請他們來看看,說不定會有好轉呢。”


    她這般說辭,便是想看看,是不是麗華故弄玄虛,害怕自己的六皇子被她當槍使,故意讓他裝瘋賣傻。


    誰知那女人對她點點頭,隻道:“那就麻煩太後娘娘了。”


    說罷,又沒什麽表情地坐迴了座位上,在林景亦口中掉出東西之後,拿起帕子給他擦了去。


    這般平靜的,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沈封雪也皺起了眉頭,這位麗華夫人看起來波瀾不驚,乃至於看起來竟然有一點像行屍走肉。


    她將視線收了迴來,誰知不過是這短暫的功夫,麗華夫人忽地身體前傾,嘴角吐出一口深紅色的血跡,隻見她眉毛皺起,姣好的麵容因疼痛而變得有些許扭曲,但這般疼痛難忍,她卻沒有吱一聲,徑直倒了下去。


    宮宴瞬間就變得混亂起來。


    與此同時,也不知道是誰驚唿了一句有刺客,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夜空中燃起了零星的火光,轉眼間,便燃燒成熊熊烈火。


    通天火光,沈封雪卻瞧清楚了出事的位置。


    那地方,分明是大祁的聖樹。


    *


    這一夜,宮中的幾位貴人都無法入睡,麗華夫人才一迴來,便生出了這麽多的事端,好在麗華夫人沒什麽大事,可聖樹卻是被燒得體無完膚,所有人都在猜測到底是誰做的,可即便陳太後百般盤問,也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蕭壽,為小皇帝查出來了是誰在麗華夫人的飲食中下毒的。


    這毒並不嚴重,隻是看起來可怕了些,可見此人沒有害人之心,但卻鐵了心的要磋磨麗華夫人,陳太後與麗華夫人相爭多年,早就不屑用磋磨這種方式,論說後宮中還有誰有這種心思,有了人選,又怎麽查不出來。


    蘭馨的手段從來都不高明。


    小皇帝聽到了消息,沉默了許久,終是對蕭壽道:“公公,您親自出宮一趟,請皇叔定奪吧,不論是什麽結果,朕……全都接受。”


    “還有……那對父子,你想辦法殺了那個男人,至於孩子,找一個好人家養著吧。”


    蕭壽一怔,而後垂眸,應了一聲喏。


    其實今日就算是小皇帝不讓他出宮,他也是要出去一趟的,今夜的這場大火起的蹊蹺,卻讓他想起了一個已經當做陌生人多年的一位親人。


    宮外的事情瞬息萬變,能讓她做出這種選擇,隻怕是沈家的那位,已經知道了宮中齷齪。


    今日他有許多事情要善後。


    他派了手底下兩個辦事利落的小太監,一個前去昭陽宮中告訴陳太後小皇帝今日決定,另一個去請攝政王做定奪,自己卻來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裏還和多年前一模一樣,四處都是破敗的痕跡,雜草亂堆成一團,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兒。


    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女人,她的腹部帶著一個傷口,鮮血從傷口中流出,蔓延在地上。


    她聽到門外的響動,勉強地睜開了眼睛,看清了來人,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哥,你來了……”


    *


    林韌並未入宮,卻派了朱嬤嬤去審蘭馨,朱嬤嬤呆在後宮多年,對於陰私之事了如指掌,很快就讓蘭馨潰不成軍,她把人送到了陳太後那邊,才迴去報告攝政王。


    “王爺。”朱嬤嬤從宮中迴來,第一時間去報告攝政王:“奴婢已經問清楚了,當年先帝臨幸她的時候,枕邊放了一本冊子,她偷偷翻看,才幾下這幾種毒、藥的。”


    林韌的眸光微動,林卿許本就是醫者,能留下什麽可以傳閱的東西也不奇怪,蘭馨隻是單單看了幾頁,便能這麽輕易的使用毒、藥,可見這本冊子,絕不簡單。


    “她可知道那本冊子在哪兒?”


    “迴王爺,應當是不知道的,時間太過久遠,蘭馨也是在歡愉之後記下來幾頁,餘下的,應當不知。”


    這麽說,那本冊子,應當還在皇宮之中。


    若是他沒有猜錯,這本冊子應當是帝王代代相傳,如同傳國玉璽一般的珍寶,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先帝沒有把他傳給林承彰。


    林韌微微皺眉:“讓她閉嘴。”


    “蘭馨的嘴暫時封住了,陳太後應當不會知道這些消息,隻不過以奴婢對蘭馨的了解,恐怕隻能封住她一時,不是長久之計。”


    林韌自然也知道這般,正想著要不要用什麽方法讓她永遠地閉嘴,餘靜從外麵走過來,道:“王爺,今夜蕭壽出宮,去了那對父子所在的地方,可要讓人攔著?”


    此言一出,倒是讓林韌也稍微怔愣了一下。


    蕭壽親自去,這就代表著小皇帝已知道了一切,而他今日做的這般選擇,不是為了蘭馨。


    他終於也知道如何選擇,擁有了所有帝王都會選擇的道路——哪怕是手上沾染血腥,也會維持皇家體麵。


    林韌哼笑了一聲。


    他不知道是為小皇的成長開心,還是要為大祁將來再多一位鐵血無情的帝王擔心。


    他揉了揉眉心:“王妃呢?”


    餘靜道:“今日宮宴之後,王妃好像不是很高興,說是出去逛逛,晚些迴來。”


    沈封雪素來有自己的主意,林韌也沒有多問。


    既然小皇帝已作出抉擇,林韌自然會幫他到最後一步,他對朱嬤嬤道:“當日賜給林平婉的瘋藥,讓太醫再製上一副送到清和宮吧,從今天開始,後宮之中,隻有身體不好需要靜養的賢太妃,你派人去好生照料,除了陛下,任何人不得探視。”


    “奴婢明白。”


    ……


    蕭壽親自了去了那壯漢的性命,將他的屍體處理掉之後,望著懷中的嬰兒,輕輕歎了一口氣,他從懷中掏出來一個小小的長命鎖,掛在孩子的脖子上,遞給身邊的小太監,道:“去尋個人家吧,離上京城遠一點。”


    “最好是,永遠都不要迴來了……”


    待到身邊的人全部離開,蕭壽終於輕聲喚人:“王妃,您久等了。”


    黑夜中,沈封雪從暗處走了出來,天空無雪,她卻撐著一把傘。


    大太監從袖口裏,拿出了一本沾滿了血跡的舊本:“待王妃把此本帶給王爺,一切過往皆如塵埃,陛下已用他最大的努力,毀去大祁百年傳承了百年的殘忍,雖然此等代價甚大,可改變,就總有人犧牲,不是你我,便是他人。”


    他說的陛下,指的是先帝。


    他手段殘忍,放肆生殺,做了一件又一件荒唐的事情,卻沒有把石削骨下在林承彰身上。


    他漏洞百出,又罪無可恕。


    任憑是誰,都無法原諒這般任性的帝王。


    既然不可原諒,便會傾盡全力,將他所做一切事情撥亂反正,將他留在史書,供所有人鞭撻。


    他用一切荒唐,終止荒唐。


    而蕭姨娘,早在多年前就已做了抉擇,若是有朝一日一切事情被人發現,她便會親自前去皇宮之中,拿出冊本,了結一切。


    這是先帝,為她下的最後一道命令。


    蕭姨娘此生,愧對宋將軍,愧對宋兮若,愧對忠義侯府,愧對沈啟,唯一沒有愧對先帝。


    正如同先帝,一生手段很辣,行事荒唐,從無真心,從無慈悲,他殘忍對待所有人,他試圖毀掉大祁,也終於,會讓大祁消失在史冊當中。


    他們一生,歸根結底,都隻做了一件事情。


    不日四皇子一案重新審理,罪詔公布,邊境戰起,國境重定。


    自是改國號,開新朝,行新政。


    是毀滅,也是真正的重生。


    蕭壽麵色沉靜,輕聲開口:“陛下在四皇子的身體裏種下了石削骨,他能活下來這麽多年,隻怕內裏早已掏空,這皇位,隻能是小陛下的。”


    林承彰不知石削骨,從此以後,也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如此,隻待大祁開疆擴土安定家邦,而那曆經數朝,殘忍又血跡斑斑的帝王之策,隨著那象征著帝王心願的聖樹燒毀,永遠沉寂在曆史背後,從此無人知曉。


    沈封雪將手中的雨傘遞到蕭壽手中:“公公,快要下雪了。”


    “為她尋一份薄棺,安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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