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日, 天氣向暖, 上京城中卻爆出了一件驚天大案。


    前些時日,戶部尚書魏修竹在府內遇害身亡,經查實, 此案因秦元忠唆使戶部製作假銀,害怕魏修竹暴露自己,為此□□,在交易途中, 人贓俱獲, 無從辯駁。


    隨著秦元忠被抓獲,他先前所犯下的案子若鵝毛大雪一般紛遝而至,也是到了這個時候,百姓們才知道,先前讓寒門學子有免費客棧住的右相, 乃魚肉百姓所得, 更有甚, 他還買官賣官,印製假銀, 還有餘下種種案件,皆浮出水麵。


    小皇帝震怒,將秦元忠處以極刑, 並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而所缺的三位尚書之位,在林韌的運作下, 周禮之轉調禮部,任禮部尚書,江延破案有功,命戶部尚書,而吏部尚書的位置,則由原吏部主司,一位剛正不阿的大人上任。


    即便是不合情理的事情太多,可如今的朝局,禮部、兵部、戶部三部全都被林韌的人掌控,工部尚書陶堰原本是右相的人,但自從右相倒了之後,便迅速對林韌投誠,整個朝廷,左相隻剩下刑部一分,如此情形,誰又敢和林韌置喙。


    便是再不合情理,隻要林韌說出口,也無人敢反駁。


    就連樞密使孫業林,都隻能避其鋒芒,不敢多言。


    周禮之從死牢裏出來的時候,是林韌親自去接的,周大人雖有為攝政王赴湯蹈火的勇氣,奈何身子骨不允許,他在死牢裏呆著的這半個月,頭發都快掉禿了,這會兒終於出來,周禮之老淚縱橫,他好想找個人哭訴一番他這些時日的委屈,他本來想撲到林韌的懷裏,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隻不過在接觸到林韌快要殺人的目光之後,他愣是硬生生地刹住腳步,一轉彎,撲倒了江延的懷裏。


    江延若無其事的抱住周禮之,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頭:“周大人,別怕,別怕啊。”


    那畫麵過於辣眼睛,連林韌都不願意看。


    幾個人一同迴去,而死牢中的季鵬可算是鬆了一口氣,這位周大人可太能說了,比起沈封雪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一天天的來到死牢,每天都說的口幹舌燥,當真難受極了。


    什麽時候死牢裏才不會進這麽奇奇怪怪的人,他真的太難了!


    而右相府被抄的那日,沈封雪帶著十七和問寒,親自前去。


    雖然秦元忠犯下滔天大案,跟隨著他的黨羽也沒有一個幸免,但在林韌的授意下,陛下並未波及,隻斬要犯,對於沒有參與過事情的婦孺和孩子,並未誅連。


    沈封雪在右相府門口,遇見了在秦府門口發呆的秦瑾程。


    她打馬從遠處路過,停在他的不遠處,秦瑾程聽到動靜,迴頭看她,眼睛裏再也沒有了往日熱忱,也沒有再說昔日總是掛在嘴邊,想要求娶的舊話。


    右相夫人在判決的當日,便親自毒死了全府上下的小妾,然後便用一根白綾上吊自盡。


    她不願苟延殘喘,便幹脆再別人羞辱她之前,先行求死。


    秦瑾瑜已雖秦元忠而去,不可能活下來,而秦瑾程從頭到尾對父親的所作所為都不知情,幸免於難。


    是以,偌大的秦府,此時隻有秦瑾程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門口發呆。


    他的身旁再也沒有一個小廝,也再也不是當時天真活潑的秦二公子。


    見到沈封雪,他的眼睛微微濕潤,隨後苦笑起來:“難為縣主今日還願意來看我一眼,沒想到最後,居然隻有你。”


    他原本以為,父親倒台,她是最快活不過的。


    畢竟他糾纏她多時,惹她厭惡的連一眼都不願意看。


    迴應他的是沈封雪的沉默,好一會兒,沈封雪才對著問寒點了一下頭,問寒得到主子示意,拿著手中的東西走到秦瑾程麵前:“秦二公子,昔日主子在香玉坊騙您買了許多銀子,如今,特意來還上那日欠您的銀錢,還請您日後,自行珍重。”


    他咬了咬唇,本來想拚著一口傲氣狠狠拒絕,可右相府中的東西如今盡充國庫,他身上一分銀錢都沒有,若是不拿著這些銀兩,他日後餘生,要如何過?


    他已沒有任性的資本,隻能恭恭敬敬接過錢袋,屈身道謝。


    沈封雪在心裏輕輕一歎,說到底,他也隻不過是被秦元忠寵著長大的一個孩子,除了驕縱和自以為是了些,至少心思純正,可就是這點純正,注定他們此生絕不可能是一路人,也正是因為這點純正,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在上京城這種地方生存下去。


    隻道他留下來一日,昔日因他權勢忍耐的貴人們,便會不斷來找他的麻煩。


    但這些事情,皆與她無關。


    她還了在香玉坊時候騙他的銀錢,也在秦瑾程第一次探獄的時候,沒有戳穿他父親印製假銀的事情,無論如何,她不欠他一分一毫。


    她未曾下馬,喚迴問寒,隻道:“秦二公子,後會無期。”


    沈封雪打馬從西市路過,這裏還是如同往日一樣,家家戶戶看上去極為和睦,往來的熙攘人群中散發著各種食物的香味兒,一切皆如常態。


    可一切,也才拉開序幕。


    右相倒台,陳鴻卓怎會不慌,加之現在朝中還有不少像許煥之輩,認為林韌乃是玩弄權術的朝臣,這樣的聲音一多起來,怎會不惹得小皇帝忌憚?


    他雖年幼,可並不是什麽都不懂。


    任重而道遠啊……


    沈封雪順路買了兩塊糕點,慢慢悠悠地騎馬迴到了王府,正巧遇見了火急火燎往外衝的餘靜,見到她,餘靜連忙道:“縣主,可算是找到你了,邊關那邊好像是傳來了消息,王爺正派我找你呢!”


    邊關?


    沈封雪眉頭一皺,立刻從馬上跳了下來,一陣風一樣的往屋內走:“可知道是什麽消息?”


    “王爺並未說明,縣主慢點,誒呦,縣主你慢點喲。”


    事關邊境,她豈敢慢,一口氣衝到了林韌書房,卻見這人正慢悠悠地拿著茶,手中還捧著一本書,看上去悠遊自在,一點都沒有邊關告急的模樣。


    看到她,林韌抬眼:“你迴來了?”


    沈封雪嗯了一聲,問:“邊關怎麽樣。”


    林韌從書案上拿起一張折子,向前一拋:“你看看便知道了。”


    沈封雪向前一步,拿起折子便看了起來,卻聽見林韌問她:“你今日,見到秦瑾程了?”


    她一目十行看完折子,原來是撫木府的事情,吳台近日蠢蠢欲動,大有舉兵之嫌,此事雖與大祁無關,但撫木府與大祁毗鄰,若是失守,則下一個要麵臨吳台重壓的,就是大祁。


    沈封雪合上折子:“見了一麵,贈了他一些銀錢。”


    林韌點頭,道:“今日,白家公子也會去接他,你不用擔心,他遠離上京,有益無害。”


    沈封雪挑了挑眉:“白家公子?”


    這人又是誰?


    見她不記得,林韌隻能再一次提醒道:“還記得那位寵妾滅妻的白大人嗎?當初白夫人與他和離,在上京城中鬧得好大的風雨,你當時不是還在一旁添了一手?”


    這麽說起來她倒是有些印象了,別的不記得,就是這位白家公子造謠她長得醜,才引得秦瑾程與她的這一係列事情發生,不過,她還以為白岩是左相的人,不然他挑撥秦瑾程做什麽?


    看出她的疑惑,林韌繼續為她解釋:“白岩的確是右相的人,可能從你迴到上京開始,白岩便察覺到事情有變,又知道自己絕無活路,為了保全妻兒,所以才鬧了寵妾滅妻一說,白岩的夫人柳氏,與秦元忠夫人關係極為密切,便是秦元忠夫人臨死托付她照顧,也未可知。”


    沈封雪輕歎一聲,這位白大人很是聰明,隻不過再聰明的人,也沒有辦法逃開權利的爭鬥。


    身處漩渦,誰都無法逃離。


    她抬了個椅子坐在林韌旁邊,十分自然地拿起他的毛筆,又抽了幾張紙,道:“我先給叔叔去上一封手書,若是撫木府沒有辦法支撐,他也好早做支援。”


    前世,撫木府在夾縫中生存,並未參與到幾國的鬥爭中去,但沈封雪與林韌相爭的時候也聽說過,吳台趁著大祁內鬥,攻進撫木府的城門,隻是後來如何,她也不曾得知。


    林韌點頭:“你寫完,用我的名字送往邊關。”


    攝政王金印的威力她也知道,當初她來的時候,便靠著他的名字,一路暢通無阻。


    沈封雪一邊寫信一邊迴憶:“我記得撫木府的情況與咱們大祁差不多,都是攝政王掌政,隻不過他們的皇帝好像都十幾歲了,也沒有個實權。”


    說道最後一句,她頓了一下,看了一眼林韌。


    林韌也瞧她:“怎麽,覺得我也會貪戀權勢?”


    沈封雪繼續寫信,道:“我不覺得你完全沒有這個心思,隻不過你好像有不能登上皇位的理由,你既然不想說,我也就不問了。”


    林韌輕笑,眼看著墨汁要用完了,他親自為沈封雪研磨:“我沒什麽可瞞你的,你應該知道,我的母親是蒙源的公主,而我的身上,留著一半蒙源人的血。”


    血脈不純,隻此一點,他永無登位可能。


    沈封雪的手一抖,一點墨汁落在之上,暈染開來。


    “得重新寫了。”林韌幫她拿走髒了的紙張,笑道:“你且專心寫,不然讓沈承業看見了,還以為是我逼迫你寫的。”


    沈封雪卻撂下筆:“所以那另一半,流的是皇家血脈,還是嘉陽王的血脈?”


    林韌的手指伸直,又蜷縮起來。


    倏而,他笑道:“我是先帝拚死也要親封的十四皇子,你說呢?”


    是皇家。


    答案已經這麽明顯了。


    二十二年前,蒙源公主爾雅身負和親使命,從蒙源來到上京,公主何其美麗,竟使得帝王一見傾心,可彼時帝王已有後宮眾多佳麗,蒙源雖來和親,卻不願自己的公主嫁給帝王,成為妾室,當時嘉陽王原配離世,放眼上京,也隻有他堪稱公主良配。


    帝王也自然應允,可應允的同時,也藏了不該藏的心思。


    一個是寄人籬下的他國公主,一個是隻知吃喝玩樂的閑散王爺,即便是受了委屈,也得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但沒人會喜歡這樣出生的林韌。


    他是一切錯誤。


    可帝王卻偏偏對他充滿賞識,在他設計反抗殺死嘉陽王之後,先帝不顧朝臣阻攔,冊封他為自己的親弟,明麵上為了他殺出了一片血海,可所有反噬都落到了林韌身上。


    帝王親自培養他,教他如何成為一名優秀的臣子,教他陰謀算計,教他如何穩固這個江山。


    林韌開口道:“其實我的心中早有猜測,所以當我清楚了我的身份之後,我殺了那個向我告密的人,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我也恨過,我也想過讓大祁顛覆,但我不能否認,他把我養成了一個有用的人,哪怕我隻是一枚穩固江山的棋子。”


    今日的林韌,是先帝一手養成,他對他說了太多百姓疾苦,讓他變成了一個心憂天下的人,然後才告訴他,他的身份,讓他胸中猛獸與慈悲博弈。


    促成今日林韌。


    先帝馭人之術,他如今想起,仍是膽顫。


    也因他極擅權術,故此導致朝中之人,皆是謀算在前,朝廷在後。


    沈封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有時候我真的寧可你是個心胸小一點的人。”


    那樣,就算大祁沒了,他也不會心懷愧疚。


    林韌笑笑:“我本也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心胸開闊,這麽多年了,他在我心中的印象早就滅的差不多了,影響也沒有當初深遠,當時我在宮中他寵信於我,自然有嬪妃看不過眼,那個時候,隻有一個小宮女偷偷對我好。”


    沈封雪怔然:“陛下生母?”


    林韌點頭:“她走之前,懇求我保住林承彰。”


    沈封雪心酸的不行,卻還在強撐笑意:“那陛下可真是走運,居然得你兩世庇護。”


    林韌靠近了她一點,嗅到女子身上淡淡的香味,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灼灼,我能抱你嗎?”


    聽到她輕輕嗯了一聲,他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隻應諾護佑林承彰一世,他低估了我的恨意,我本心無天下。”


    唯獨沒有料到,他當年應諾而去,遇見了聞動大祁的沈將。


    世人皆道一見沈將誤終身,說這話的,又豈是女子。


    他多少天日夜裏揣摩她的心思,她的每一個言行都被他記在腦子裏,又怎會不知,此人是真真正正的心懷天下,一身正氣。


    她身上是他無法觸及的希望與幻想,他曾在每個日夜,都希望成為沈封雪那般身懷浩然之氣的少年郎,可造化弄人,他終是成為自己年少時,最瞧不起的權臣。


    他如何不傾慕。


    甚至為了靠近她,便也去學心懷天下,便也去學一身正氣。


    縱使攤牌那日沈封雪真的放棄,他也不會放棄,隻因為將軍曾說,願這天下海晏河清,山河朗朗,而他讓這河山飄零,百姓疾苦。


    他不願重蹈覆轍,為天下,為前世那個真正改變他一生的將軍。


    他有胸懷,有意氣,有不甘。


    但他念念的天下,是有將軍的天下。


    護佑她,也護佑她的理想,便是他所求心安。


    他悶在她的肩膀上,不知想到什麽,忽地笑出聲,沈封雪瞪了他一眼,卻聽見他自嘲一般地笑道:“灼灼,你可知道,前世我一直有一個錯覺。”


    沈封雪瞥了他一眼。


    他藏住眸中狡黠,貼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我曾以為,自己是個斷……”


    “王爺——”餘靜的聲音高聲響起,打斷了林韌的話語:“王爺,翰林院的白大人來了,正在前廳等候。”


    作者有話要說:林韌:你是我的一切理想。


    ————


    前世番外見。


    阿禮出來了,我的青春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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