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我都躺在屋裏養傷,讓小孫子彈琴助興。未入宮前,他在戲班子裏混,彈得一手好琴,曲兒也唱得不錯,隻是聲音略顯陰柔,唱不得高音,低聲哼哼也很有韻味。


    我問他唱的什麽,他笑笑,說不知道。再追問下去,原來是幼時他娘哄他睡覺時唱的歌。他沒進戲班前家中也是詩書世家,不知道長輩犯了什麽錯,全家被查抄,他與家人失散,幾經輾轉,隨戲班子流落到燕國。後來得罪了權貴,一刀下去,清淨了。


    以他這樣的容貌,氣度,應該能去太後娘娘宮裏當紅人,卻在華翎宮裏悶著,一呆就是幾年,也是個閑散低調的人。


    近來我越來越愛聽他念書,簡直到了癡迷的境地。他念書的時候,溫溫潤潤,聲音和珠玉一樣好聽。聽他念書,就像在亭中避雨,水珠打在菏葉上,涼風習習,愜意慵懶,不知不覺眯起眼睛,什麽都不想做,就那樣聽到天荒地老。


    我總覺得他聲音變化很大,念書時尤其悅耳,問及這件事,他當即模仿出好些人的聲音,惟妙惟肖,甚至連我的聲音也學得十成十。我想試試其他人能不能聽出差別來,他就裝模作樣捏住嗓子,用我的聲音朝門外中氣十足喊道:


    “杜若姑姑,我有些餓了。”


    很快杜若姑姑就送來了小廚房新做的羊肉粉。湯還燙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羊肉浮在上頭,粉絲晶瑩剔透,頂上澆一小勺辣油,紅得誘人,香氣四溢。我要了三碗,吃完兩碗,還給小孫子留了一碗。希望他長些肉,大腿一定要粗過我的胳膊。也希望我能因為少吃一碗瘦上一點。去年夏天的衣服今年已經穿不上了,宮人們都說是因為我長高了,但卡住的是腰身……我騙不了自己。


    我不知他改變聲音說話會傷到嗓子,有幾日他告病,我悄悄摸過去,發現他張口連聲兒都沒有,才改掉那個聽書的習慣。後來想跟著他學這門絕活,他很敷衍的教了兩次,說我沒天份。我總懷疑他在騙我,畢竟像我這樣冰雪聰明的人實在不多,至少也要教三次,說不定就成了。


    以前念書時,他不止讀閑談雜記,也讀史書、詩集,而且能做到過目不忘,看得多了,平日裏說話的時候,也愛帶上幾個典故。


    他成了華翎宮最有學問的公公,常常被小太監們圍著討教。被奉承得厲害時,他有些羞赧,白淨的臉上泛起薄暈,低頭握拳擋住臉,平複了心緒才敢露麵。現在華翎宮的公公們都流行學詩詞,說話也文縐縐的,若是得了我一句稱讚,要高興半天。


    十公主出嫁後,我是宮中最年長的公主,有二哥這個郡王當靠山,未來夫家在京中是大族,燕皇時常念叨一二……後台又多又硬,活得很是暢快。奉承我的人越來越多,太後娘娘偶爾也召我過去說話,今夏反倒忙了起來。


    即使再忙,我都要留半個時辰與小孫子一起玩,或是看書論史,或是行軍布陣,在沙盤上推演前人的戰局。有時候他累了,也不客氣,把書一放,到外頭喝口水潤潤嗓子,開始彈琴。有時有曲,有時隻是信手閑談,光看他的眉眼,心中的不平便消散大半。


    不平多是因為蒼皇。蒼國人都說懿貴妃恃寵生嬌,輕狂無禮,德不配位。六姐姐是怎樣一個人,我再清楚不過,那傳言多半和蒼皇有關係。一想到六姐姐被這樣詆毀,氣得我肝都痛了。具體如何我又不太清楚,六姐姐寫信隻說好,附帶著各種新奇點心、菜品的方子。使臣說她今年愛穿銀紅色,越接近大紅越愛穿。六姐姐在華翎宮時,穿得總是很隨意,一身搭配妥當,便叫人挪不開眼。她從未表現出對某種顏色的偏愛,我很慌,除了維持與她的通信,什麽忙也幫不上。


    十二公主也聽說了這件事,特意來華翎宮感慨人心易變,我與她爭論一番,最後把她趕了迴去。難道做了妃子人就會變壞?德妃娘娘就很好。十二公主卻說娘娘求神拜佛是因為做了虧心事,實際上她滿手血腥,是個有手段的人。


    宮內都傳我癡肥如豬,心機深沉。前者過於誇張,後者更是子虛烏有的事。可見傳言假多真少,隻能聽著玩玩。


    宮內一如既往,表麵和諧,內裏風波不斷,華翎宮從不摻合任何事,像是與世隔絕的一塊淨土。


    今春驚蟄那日,二嫂生了個兒子,很健康,滿百日時天氣正熱,燕皇賞賜了不少金銀布帛。我送了一份厚禮,把以前的玩具收拾了幾箱,一起送到二嫂那裏去,沒見賓客,又迴來了。華翎宮的玩具是六姐姐傳給我的,現在我又要把它們傳給小侄兒。


    不管他玩不玩,總好過留在宮裏吃灰。


    六姐姐的房間一直空著,隔幾日宮人就要打掃一迴,仍然散發出沒有人住的特殊氣息。也許是灰塵味,也許是潮濕的味道,連熏香都蓋不住。我偶爾在裏麵躺一會兒,希望身上的人氣能熏熏屋子。


    等過了最熱的時候,二哥和二嫂就要搬去封地了。二哥想帶上我一起,燕皇沒同意。未出嫁的公主沒有跟隨兄長同住的道理,除非燕皇出遊,不然在出嫁前,我永遠也出不了京城。


    有時候我也後悔為什麽自己是個胖子,夏天特別怕熱,出門不管怎麽喬裝打扮,總會被認出來。久而久之,我也不愛出去玩了。年紀越大,反而越發沉悶。


    有迴燕皇來問我,為什麽沒到湖上泛舟采蓮,其他公主都玩得熱鬧,我不愛撒謊,隻得告訴他,湖裏的竹筏隻美觀,不具備實用性,太小太輕,盛不下我。


    燕皇欲言又止,沉默許久。


    隔幾日宮人告訴我,湖裏的竹筏全換成了另一種,又長又寬,很是安全。


    雖然我沒有心情,但竹筏換了,我總要去一迴,不能讓它白白被換。燕皇做事越來越隱忍,從不說出來,隻讓人猜。他很久沒說我胖了,有什麽好吃的都記著給我送一份。這下,宮裏人又說我心機深,畢竟讓燕皇每次看到好吃的東西想到我,也是一種特殊的榮寵。


    以前有個妃子自稱燕皇看見雲就會想起她,後來失寵於宮中,惹了一陣譏笑。因為燕皇日理萬機,沒機會抬頭看雲,便也把她忘了。像我這樣就很好,他總要吃飯,不可能會忘記一頓能吃三大碗的我。


    某天吃了三碗還沒飽,我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到底是我變得更能吃了,還是食物的量變少了?


    我研究了好半天,才發覺平常用的那套瓷器,碗底、杯壁都變厚了。這樣一來,能裝的東西少了一截。


    內務府竟敢在這種事上偷工減料,還做得讓我看不出來,我憋了滿肚子氣,聽杜若姑姑說是燕皇讓人幹的,好半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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