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一


    等到了各自分開去睡覺的時候,他反而猶豫了。


    在昏暗的木質迴廊,簷外的天空隱隱走過銀灰色的雷蛇,夜晚來臨,雨也小了一點,但或多或少還是向裏飄飛下來許多雨點,爬上君麻呂的手背。


    他將手垂下來攏進袖子裏,再抬起頭來看向鼬時,眼眸在窗內漏出來的暖光下折射著、浮著細碎的神光。


    那些柔和的光線描摹著他的輪廓,使他看起來嫻靜十分,從睫羽到抿起的唇都透著病態且憂鬱的美。


    這種美又太神聖,讓人升不起攀附的念頭,在他麵前,任何一點有偏移的念頭都是罪孽。


    鼬讀懂他麵容中的欲言又止。


    可是他不會問。


    他知道宇智波斑(阿飛)就在此處,如果他和君麻呂牽扯太多,會牽連到這個無辜的……前輩。


    風將他的袖擺吹到君麻呂的指尖,在這風裏,銀發少年再一次主動地伸出手,想要拉住鼬的手。


    那纖細可愛的指尖抵滑過柔軟的衣料,在即將碰觸到宇智波大少爺的手時,後者側身退後了一步——


    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開來。


    宇智波鼬沒有迴握住他了,從他們手指中曼伸出來想要挨著對方的手消失了。


    他沒說“現在太晚,你該迴去睡覺了”,也沒有問“為什麽要留在這裏等我”。


    他淡淡輕輕地說話,冷硬地像一塊沉默的石頭,他說:“我該迴去了。”


    至今,這段時間所有的曖昧不明好像都必須斬斷了。


    ·


    雨霧了撲上來,君麻呂感覺冷地緩緩收迴手,他的眼瞳不自覺地顫了顫,“可以晚一點迴去麽?”


    「原來他卻還弄不懂狀況呢……」鼬想到,心裏既無奈又悲傷。


    “我不太想一個人待在房間,”即使覺得這樣的行為很懦弱,君麻呂還是將它說出了口,他想到每夜如期而至、放在心口的那隻灼熱的手掌,心裏就很不得勁,“我總感覺……睡覺的時候,有人……”


    他用碧綠的眼瞳注目著鼬,隱隱有內斂而含蓄的期待在其中蘊藏。


    他懷疑那個人就是鼬,希望對方能主動承認。


    這樣會讓他舒服很多。


    “你似乎……一直都很敏感。”接觸到這目光,宇智波鼬放棄般地歎了口氣,他懷疑這隻是君麻呂的錯覺,轉移話題道。


    “傷口,還在疼麽?”


    “一直是這樣。”君麻呂迴答他,他的聲音從受傷起就很無力、輕飄飄的,因為大聲一點便會牽扯到傷口,所以他連劇烈的情感起伏都不敢有。


    說著,他似乎進而想要接著反駁那並不是幻覺,但腦中升起的混亂感致使他眼瞳倏地渙散了一息,幾乎站不穩地、慢慢扶靠在了一旁的廊柱下。


    鼬悄悄收迴想要攙扶住他的手。


    “又來了……”


    冰涼的雨絲傾斜著親吻在他的臉頰,君麻呂在這涼意中輕輕搖了搖頭,想要將腦海中陌生的畫麵驅散掉。


    “你知道麽,鼬。”


    這樣靜了一靜,他倚在柱下忽然輕輕笑了一笑。


    這珍貴的笑容像彌漫在湖麵的水霧,不過匯聚幾息,頃刻間就彌散在陽光下了,“有時候,我總感覺……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好像並非君麻呂。”


    宇智波鼬沉默地注視著他,麵容慢慢寂靜下來,他意識到了銀發少年此刻的不正常。


    “從小時候開始,”君麻呂依舊在述說,“我總是……對一些東西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好像刀、和你們宇智波的族徽。”


    “長大後,就慢慢好了一些,我似乎隨著長大在慢慢遺忘。”


    “隻是,在角都為我做手術時,我感到死亡的迫近,在那一瞬,我好像又觸及到了那些記憶。”


    “它們,讓我感覺很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樣遲疑地說出來,其中因為思索而有許多停頓的地方,他說的已經很慢,甚至語無倫次的,可即便如此,在講述完過後,君麻呂還是微微喘息起來。


    將心裏的這種驚惶說出來,能最大地緩解他心裏的壓力,銀發少年的發絲沾濕在雨霧中,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的透明水痕正從他臉頰滑落。


    “在鏡子裏、水裏,還有琳的眼睛裏,我看見了另外一個人。”


    “他不是我。”


    “好奇怪,從一開始我就是不該存在的麽?”他疑惑地低喃,睫羽輕微地顫栗起來,“我到底……該是誰呢……”


    “君麻呂,”黑發青年俯身按在柱上伸手撫上他的臉,打斷了他不對勁的自語,他不知道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麽,“不要再想這些了。”


    宇智波鼬放低聲線,注視著眼下那雙迷蒙的眼瞳,但句尾的顫音還是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安寧,猶豫了幾息,宇智波大少爺堅定了接下來的要做的事。


    他的手指艱難又抱歉地固定住銀發少年的下頜,在對方的困頓中,沉聲勸慰道,“放開心神,看著我的眼睛。”


    那雙無聲在夜色裏變換出瑰麗圖案的猩紅眼瞳、直直撞入了君麻呂的眼簾,他仿佛被其牢牢攝入心魂一般唿吸一散,皺起的眉也不由鬆開來,他不設防地任由對方的意識侵入腦海。


    宇智波鼬安撫他混沌的記憶碎片,感覺這樣似乎能起到作用地、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他疑惑這些記憶從何而來,下一秒,意識在觸碰到那些斑駁的記憶時,就打著擺子、好像狂風中的落葉,無力地隨著渦流的軌跡被一同卷襲進去。


    ————————————————————————————————


    他看見火焰,在戰場上燃起的火焰,那樣盛大與濃豔的火,沾著血的刀刃與苦無在眼前掠過,遠方的天空集聚著陰雲與三腳的烏鴉。


    那種叫人頭暈目眩的硝煙的氣息在他鼻尖匯聚,使得宇智波鼬在這一瞬仿佛又迴到了小時候。


    他跟在止水身邊,走在父親身邊,步上第三次忍界大戰的小時候。


    生命的意義是什麽?總是輪迴不止的生與死,殺伐與新生。


    他走在被戰火催折的土地上,心靈也一天天被這種死意侵蝕幹淨,不止一次地從高處向下墜落,即使到最後都放棄了地將苦無鑿進岩壁中、迫使自己活下去。


    但這種壓抑卻沒有因之有半點消退,反而堆積得更高更深。


    直至佐助誕生。


    代表新生的、他的弟弟拯救了他日漸枯敗的靈魂。


    有人扯了扯他的袖擺。


    宇智波鼬從思緒中抽身、低下頭,土遁忍術落在身邊引發了短暫的耳鳴,在微微震顫著的世界中,他的瞳眸倒映出一張熟悉的小臉。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會死麽?”「佐助」顫聲詢問道,“我會像哥哥們一樣……死掉麽?”


    他猶留有稚氣的聲音帶著這個年紀從未有過的銳利與冷鬱,貓兒一般的眼瞳純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觸及到瑰麗的夜空。


    鼬看見他身上的甲胄、以及佩刀,也看到那雙棲息著夢幻氣息的瞳眸中閃爍著的恐懼與不安,不禁思緒有些錯亂地沉默下來,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隻是為這過分的膽怯感到心髒倏忽揪緊一般的疼痛。


    他蹲下身、安撫弟弟地慢慢執住他小小的手,包在自己手掌中,想要同他說,“你不要擔心,如果可以,我想要保護你一輩子。”


    可是張唇過後卻是一陣哽咽。


    “izuna,從今往後,我隻有你一個弟弟了…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小小的「佐助」眼瞳中倒映出來他的臉。


    宇智波鼬一麵咀嚼著口中的這個昵稱、一麵望進去,那是一張同樣稚嫩、卻陌生無比的臉。


    izuna的哥哥的臉。


    在弟弟靠過來、像幼鳥一般張開細嫩的雙手棲在他懷中的一刻,宇智波鼬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與脖頸傳來的香波若有似無的香氣。


    他細軟的發絲就蹭在鼬的臉頰,係在腦後的小股發辮垂落下來、末梢靜靜挨在他的虎口。


    他們在戰場上緊緊相擁,周圍是開裂的地殼與潑灑的鮮血,兩把小小的刀就放在他們腰邊。


    這些物像模糊了人的感官,如同他們真的隻是,一對普通的、在戰國時代相依為命、隻剩下彼此的兄弟倆。


    宇智波鼬已經迴憶不起來任何的東西,他感受著對方身體的溫度,一時想不起來這個熟悉的「izuna」代表著什麽。


    他迷茫地沉溺進去,好像也真的成了他的哥哥。


    他們一起成長,一起訓練,在夏夜的走廊上一起乘涼,冬天也會臥在一張床榻上。


    黑發的小孩非常依賴他,有時他們靠在一處,弟弟冰涼的手塞在鼬的懷中,他看著小孩的臉,卻逐漸感受到了他與佐助的不同。


    他們是不一樣的。


    夏天的風鈴在頭頂悠悠地晃蕩著,冬天,兩個人在神社的樹上掛好新一年的許願繪馬,戰爭仍侵蝕這這片土地,相處的時間是那麽美好,不曾因為戰火而被侵染分毫。


    直至有一天,他們的宗族在一場戰役中遭受到了極大的挫敗,主戰派、以父親為首的政黨因此打擊而一蹶不振……


    宇智波鼬坐在屋中,能夠聽到外麵人的腳步、爭吵,他因為外界的紛雜而開始密切關注著一切,他在潛意識中擔憂著這個也許與他並無關聯的家族。


    一直到弟弟走進來,將半掩著的樟子門關合嚴實。


    也將戰事推離出鼬的世界。


    自窗欞落下的最後一抹光線明滅在黑發少年的眼瞳中,致使他漆黑的眼瞳也呈現出絲縷燦金的光芒,他已經漸次長大,成為體態欣長,身姿風流的美少年。他的發絲比黑夜更顯漆色,拂掠如鴉的絨羽,麵容比百合更潔白,在暗室中,也好像散發著朦朧的光暈。


    可是當他坐在鼬的膝下,還是沒有長大一般,露出來依戀與溫存的神態。


    外界的一切都好像與他們兄弟無關,宇智波鼬輕輕拂著他的發頂,看著他秀致無雙的輪廓,迷茫的心境便得到片刻的安定。


    ·


    隻是隨著時間的推進,總是無法再隱瞞下去。


    這裏明顯不是現實世界,意識到這一點時,鼬正麵對著鏡子。


    弟弟在身後為他梳發,那些長而淩亂的黑發又硬又直,固執地向外毛躁著,有時候鼬習慣地想要將它束在腦外,但往往不得行。


    黑發少年的手指執著木梳、穿行在他的發絲裏,倒映在鏡中的他的臉因為專注而呈現一種天然的固執,他那樣俊秀華美,但這是與佐助完全不同的美。


    很久之前,鼬就能在他們相似的眉宇間分出差別。


    他也清楚的知道,他與鏡子裏的人的差別。


    他的手從後麵環在鼬的肩際,修長的手指淺淺夾著梳子的邊沿,鼻尖抵在哥哥的頸窩,碎發垂落到鼬脖頸的肌膚上,鏡子中,黑發少年緩緩抬起了眼眸。


    他看著鏡子裏鼬的臉,聲音很疲憊。


    “哥哥,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的對麽?”


    維持幻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宇智波鼬明白這一點。


    他對少年幼稚的執拗,感覺一陣到無可抑製、直擊心扉的悲傷,能吐出來的話語卻依舊是固定好的、對方想要聽到的。


    “……你是唯一的兄弟,我會永遠保護好你、待在你身邊的。”


    他壓抑愉悅地在鼬身後緩緩眨眼,又矜持地微微仰麵,克製地親吻哥哥堅毅的下頜弧線。


    宇智波鼬在鏡前注目著他的心滿意足,那種悲傷卻在心中愈發濃烈的堆積,他隱隱明白真相,這個世界的發展絕不是如現在這樣。


    而izuna,卻明顯已經無法維持不下去了。


    美夢在崩塌,每一日都展露出真實的獠牙,鼬的身上莫名出現了傷口,那是屬於戰場上才能獲得的痕跡,即便他一直呆在這裏,呆在izuna的身邊。


    這即是世界的自我矯正,一切都將迴到正軌,迴歸真實。


    當時鍾走向末尾,時間線與事件能完美重合,宇智波鼬也就能記起來一切。


    他靜靜地等待,依舊迴答著黑發少年那個固定不變的問題,能說出的答案也永遠都是那麽一句。


    即使黑發少年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他身上的傷比哥哥的更嚴重,然而在聽到鼬的迴答時,他依舊會感覺安寧。


    ·


    在最後一刻來臨前,他們也呆在那間黑暗的屋子,他也許想要將鼬關起來,但是沒有辦法。


    幻夢終有崩潰的那一天,大雨降臨得悄無聲息。


    宇智波鼬上一刻還在鏡前牽著他的手,下一刻就站立在了雨裏,看著他走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傘下。


    在熟悉的中庭下,雨水連成線的打在青石板上,水斑連接成濕痕,濺起的煙塵又很快被澆下去。破碎的樹影在地上搖曳著,能夠嗅見的寒氣以及泥土的濁氣,都真實地挑動著人的神經。


    這是有史以來,宇智波鼬能感受到的……最真切的一幕情景。


    也是世界線的終局,最後的結局。


    隔著揮灑的雨水,站在很明顯的對立麵的黑發少年與他對視。


    周圍紛雜的人,麵目也都清晰無比,鼬轉動眼瞳一一望過去,看見了身邊初代目以及二代目,他也看見自己本來空空如也的手上,被遞過來的火焰之扇——


    按照軌跡,在此刻,他將為家族,消減背叛者。


    宇智波鼬凝視片刻後,突然心神頓悟,倏爾地丟掉了手中的武器。


    混雜著雨水,沉重的火焰之扇被丟置在積水裏。


    在這悶響中,在周圍人詫異的目光下,他穿越人群,一步步走到了黑發少年的麵前。


    那雙死寂的眼瞳因為靠近的陰影而輕微地顫了一顫,鼬打量著那張熟悉的、卻在此刻慘白灰敗極了的顏容,感覺什麽都已經很明晰了。


    “君麻呂……”他輕喚出少年的名字,又在心裏重複了一句“izuna”。


    在幻境即將結束的最後,終於可以不被桎梏地說出想說的話來。


    他的弟弟,或者說是宇智波泉奈,在雨中凝眸看向他,臉上露出迷茫與絕望的怔色,他等待兄長與他決裂,然而鼬卻輕輕抱住了他。


    “我一直…從來…都不認為你是罪人。”


    他因為要正視全新的他,而停頓幾息地,“早應該猜到的,你就是他。”


    看清他眼瞳中深邃的神光,黑發少年為其中的包容與理解微微發怔,他們靜靜對視,就好像兩顆同樣孤獨的恆星碰撞在一起。


    「背負罪孽,走向正確的道路。」


    被時空相隔很遠的靈魂,在此刻卻發出來溫柔的共鳴,雨聲與寒意好像已經離他們很遠了,他看著麵前人,認清了他是誰。


    “鼬……”


    “是我。”


    他在斑駁樹影下應答下來,已經無需多言,眼神的交匯比任何親密的接觸都更融洽,君麻呂遲疑了片刻,好像被吸引的,鼬緩緩低頭,挨上了他蒼白的唇,連同冰涼的雨珠一同泯滅在吐息裏。


    他們在雨中貼近,好像離群的鶴鳥,風雨從他們腳邊走過,拂開甲胄下的衣擺。


    ——那是無法抵抗的、兩顆孤獨的心的靠近,他們互相吸引,鍾情於世界上的另外一個自己。


    庭院、枯樹都成為了向上飄飛的火的灰燼,幻境在崩塌,追隨著他們情感的波流。


    在傾瀉而下的雨中,他們即是渦流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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