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討虜校尉賈詡領兵馳援河東。集結的兵馬不過五百,卻都是精壯的西涼騎兵。


    董月娥壓低頭盔,原本秀麗的麵容也塗黑了,混在一群男人當中,絲毫沒有違和感。軍隊已經開始緩緩動作,隨著有力的高喝“出發!”馬蹄聲相繼響起,揚起的灰塵擾亂了洛陽城的寂靜。


    “洛陽,還有這麽多百姓嗎?”


    劉辯躲在牆後,目送著軍隊揚長而去。他已經很久沒出宮了,以為城內百姓大多都被遣散了,卻沒想到,城內還有很多人,群眾匯聚的地方甚至還有小集市。


    “群雄割據,黃巾作亂,哪裏都不好過。有的是留守的百姓,有的則是逃難過來的,亂世之中,無論何處都不是長久的落腳地。”


    楊修也冒出個頭,迴複了他的疑問。


    他們倆穿著董月娥順來的董軍巡邏服,從宮中溜了出來。


    “來了,來了。”


    楊修眼尖地望見了巡邏隊,二人迅速爬起來,趁著不注意跟到隊列末尾。然後,模仿著他們的動作有模有樣地動作起來。


    長戟有點重,更別說還要走得齊整,劉辯紮了許久馬步,倒是能堪堪穩住,楊修則晃來晃去,歪歪扭扭地走著。


    路過光祿勳府邸,二人探頭探腦,忙溜去了巷中。


    光祿勳府的外牆頭上,粗壯的槐樹枝伸了出來。楊修將兩個長戟藏到巷子深處,然後用籮筐將其覆蓋住,劉辯則將懸著三爪鉤的繩索扔到了槐樹幹上。


    “陛下,這繩結實嗎?”


    楊修拽了拽捆繩,狐疑地抬頭望著落葉後依然茂密的槐樹。詩詞歌賦、飲酒作樂是他擅長的,可這是攀爬,一不小心摔下來,自己也就罷了,大不了躺個幾月。若是天子出了事,他已經預想到自家父親的怒火了,屁股開花都算是輕的。


    劉辯也拽了拽繩索,未迴話就踩著牆爬了上去。楊修急得在下麵轉圈圈,但並未說話,此時正是注意力集中的時刻,他不敢讓劉辯分心。


    掌心摩挲過粗礪的繩索,劉辯忍痛攥緊了凹凸不平的繩麵,一個挺身,踏上了牆頭。


    “德祖,快上來!”


    他在樹幹上穩住了身形,又緩緩將繩索放了下去。楊修將繩縛到腰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順著他之前的路線一步步爬了上去。


    劉辯伸手將他拉到了樹幹上,然後鬆下他腰間的繩索,二人便沿著枝幹走了下去。枝葉遮住了視線,行到半路,劉辯突然踹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當即嚇得扯住楊修的袖擺,跌坐在樹幹上。


    “有賊子!”


    “賊子躲在槐樹上!”


    “啊啊啊!父親!兄長!誌才哥哥被賊子擄去了,嗚嗚嗚誌才哥哥要變成賊子的壓寨夫人了。”


    ……


    院中一片雞飛狗跳,直到荀爽趕到,命人捂住了幼子的嘴,光祿勳府才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


    “陛下,洛陽城危機四伏,您私自出宮,若是出了事,漢室可怎麽辦,群臣又該如何自處……”


    荀爽也是個愛叨叨的,劉辯正襟危坐,聽得耳朵都磨出了繭。楊修整個人都懨懨的,戲誌才扶著腰、悄咪咪偷喝了一口酒,劉辯則對著荀彧暗中吐了吐舌頭。


    “荀光祿,朕知錯了。”


    “隻是不放心文若,特地來尋他。”


    聽到還算靠譜的緣由,荀爽冷著臉點了點頭,而後將躲在門後偷看的荀棐一並帶了出去。


    “父親,那不是賊子?”


    “當時不是,那是當今天子。”


    荀棐眸子一亮,即使被拎著衣領,還是掙紮著認真看了一眼廳中的情景。“父親,天子攀爬的本領還是挺厲害的,那為什麽還會被困在皇宮裏呢?”


    他不過七八歲,還沒有明顯的概念,荀爽輕聲歎了口氣,將他摟進懷裏,坐到肩上。


    “因為皇宮外麵不僅有狼,還有老虎、狐狸,各種各樣的猛獸都在窺伺。”


    “天子這麽好吃?”


    他迴想著細皮嫩肉的劉辯,不解地揪了揪自己父親的胡須。


    “天子之位,何其貴重。群雄逐鹿,爭土地爭權力,圖謀天下,到最後,爭的也不過是一頂冠冕而已。”


    荀棐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是能感受到父親的悲傷,他伸出雙臂環住荀爽的脖頸,故作老成地安慰道,“沒事,父親,我們一定可以迴家的。”


    廳內。


    荀彧為他們三人都奉上了茶,甚至不顧戲忠眼巴巴的期待神色,無情地將酒壺收了起來。


    “你風寒還未好,又偷喝。”


    楊修自從那日嚐了酒,嘴裏也饞的不行,劉辯“刷”得拍在他的手背上,將他的小心思扼殺在萌芽裏。


    “文若,你居然沒有出城?”


    劉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荀彧也沒有遲疑,順勢就迴答了他。


    “臣本來奉命帶族人迴潁川,可是董卓進京之時,派兵將各個關隘都阻住了,因此臣並沒能逃的出去。”


    他頓了頓,戲忠貼心地將茶水推到他麵前。飲了一口緩解喉中幹澀後,荀彧繼續說道,“見出城無望,臣就躲在好友誌才家中。他父母被董卓逼死,整個院落都荒涼起來,我二人撐了數日後,食糧終於見底了。後來,叔父被召進京為官,找到了我,也托叔父相助,我們才能活到至今。”


    劉辯莊重地點了點頭,廳內頓時彌漫開深沉的氛圍。名叫戲忠的青年,與荀彧年紀相近,蓄著零鬆的青須,麵容風流多情,正是在樹上被劉辯無意踹到的那人。


    “文若,朕有一事相托。”


    劉辯突然拜伏下來,荀彧急忙上前扶住他,顯然是熟知了他的伎倆。因而,無奈道,“陛下所托,文若定潛心盡力。”


    “朕欲派一使臣攜詔前往幽州,予奮武將軍公孫瓚。”


    “命他在河內軍與黑山軍對戰時,剿滅黑山軍的老巢,助河內太守朱儁和驍騎校尉曹操一同消滅黃巾賊。”


    劉辯用手指蘸水,在深色的案幾上就地比劃起來。河內郡,右北平,甚至是太行山脈,都在他的勾勒下,有了粗略的輪廓。


    “原來,這才是陛下的謀劃。”


    荀彧突然出聲,劉辯怔楞地望向他,一旁的戲誌才也輕咳起來。


    “臣和誌才曾打賭,陛下會如何處理黑山軍。”


    “現在看來,我二人都猜對了。”


    “哦?”


    劉辯饒有興趣地將他二人仔細打量了,楊修正坐好,也跟著他,視線在二人中間遊移。


    “臣以為,陛下會從黑山軍的老巢下手,使其徹底覆滅。誌才則覺得,陛下會對黑山軍有所圖謀,將其收為己用。”


    荀彧話說的緩慢,劉辯聽著聽著,整個瞳孔都慢慢瞪大了。然後,他的喉中溢出一道滿足的笑聲。


    “荀文若、戲誌才,皆國之棟梁也,有卿如此,朕定將還複漢室、穩固江山。”


    -


    “誌才哥哥真的被人擄走了,雖然是皇帝。”


    荀棐撇了撇嘴,看著三人一齊上了馬車。楊修還將巷中藏著的長戟都拿進了車廂,然後,車輦在馬的嘶鳴聲中,車軲轆快速轉動著,往城西方向而去。


    “曹校尉家中可有酒?”


    戲誌才懶懶散散地靠在車壁上,雙手拱在袖中,握住了暖烘烘的手爐。季節交替的時候,他得了風寒,然後不加節製地飲酒,身體就再也沒好起來。


    荀彧知道他不自律,擔心得緊。劉辯就想起皇甫嵩曾跟他說過,曹操領兵與黃巾軍作戰時,因為手下喝酒誤事,狠得下了全軍戒酒令。


    荀彧這才心中舒緩,暗中勾起唇角,也不由對這傳說中的曹校尉多了幾分好奇。


    “曹校尉家中什麽都有。”


    劉辯仿佛糊弄小孩一樣唬他,戲誌才了然於心,無聲翻了翻眼皮,而後闔起眸,一個後仰,悄無聲息靠在了楊修肩頭。


    楊修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抓個東西緩解,卻不小心捏住了劉辯的大腿。


    劉辯扭曲了麵容,咧嘴對他陰惻惻地笑了笑,將仇徹底記下了。


    曹操家在城西,在外看來,不過是座普通的宅邸,簡樸又肅然。


    誰能想到,院子裏卻堆了好幾箱珠寶利器。


    曹操穿著鎧甲,麵不改色對劉辯解釋道,“這些都是董卓賞賜的,作為行軍軍餉再好不過。”


    戲誌才又咳了幾聲,心中卻對他添了幾分好感,他喜歡聰明又懂得變通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想要看看,一千校尉軍,馳援河內,如何抵擋住百萬黑山軍,並且招服霍亂多年的賊首。


    天子的要求肯定是基於人的能力,而劉辯對他的期待,甚至達到了如此程度。


    “尚書荀彧,朕欲令他前往幽州送詔予公孫瓚。”


    劉辯為曹操引見了二人,先介紹了荀彧,然後轉向了戲忠。不料,戲誌才卻掐斷了他的話頭,先行拱手自薦道。


    “在下潁川戲忠,字誌才。”


    “往後便是曹校尉的隨軍軍師了。”


    曹操迴首看了劉辯一眼,見他點頭,才伸手扶住戲誌才。他一向不喜太狂妄的性格,可是這人身上有種矛盾的氣質,謙遜與孤高並存,就像是竹林裏亂入了一株桃花般惹人迴味。


    一支精銳的軍隊,不僅要有勇武的猛將,還要有算無遺策的軍師。曹操領兵多年,自是知曉其中道理,加上素來惜才愛才,聞言當即握住他的雙手,欣喜道。


    “在下曹操,字孟德。”


    戲誌才眉眼間的錯愕轉瞬即逝,隨後,他也含笑反握住曹操的雙手,聽其鄭重沉言。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願與誌才一道,穩固河內,吞並張燕,不負天子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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