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宇蒙上黑幕,劉辯拱著廣袖站在院子裏,十月的冷風凜冽又刺骨,厚重的絨氅將他的肩膀都壓低了幾分。


    細碎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他一轉首,白貂躍進了他懷裏,鑽入大氅中,隻露出小半個腦袋在外麵。


    【她把冊子扔進炭爐裏了!】


    劉辯怔了半瞬,從喉嚨中溢出一聲輕笑。


    [可惜了。]


    他麵上確實有惋惜之意,不過那一笑稍縱即逝,不達眼底。


    董卓送董月娥入宮,絕不僅有一個目的,監視還是試探,大概也隻有他們父女知曉了。


    因膳房動亂,她並未來得及做完飯菜,於是劉辯很大方地分了一半蜜桂糖糕予她。不過,她不愛吃甜食,隻挑揀了兩個裹著油紙揣在懷裏。


    難得的出宮之日,她表現的自然不似麵上那樣平淡。


    [呂布不愛吃甜食吧。]


    董卓食寢皆在永樂宮那幾日,他將往來的人都觀察了個遍,除了李儒,好像也沒誰喜愛吃甜軟的點心。


    阿九冒出個頭,若有所思地盯著永樂宮敞開的殿門。董月娥換了身明亮的常服,一蹦一跳地走了出來,清麗的眉眼淺笑彎彎,如掛在梢頭的皎皎新月。


    【董卓。】


    【不過如今他胃口不挑,看不出來罷了。】


    劉辯揉了揉它的腦袋,阿九喉中發出一陣舒適的唿嚕,眯著眼乖乖縮進大氅裏。


    “陛下親自送我出宮,莫非是想偷溜出去玩?”


    黃門在前打著燈籠,他們步履平緩得行著,劉辯看她心情不錯,也懶得虛詞,如實答道。


    “是啊。”


    她咬了咬殷紅的唇,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今夜月色不錯。”


    南北宮連接的複道近在眼前,劉辯聞言頓下腳步,仰頭看了看暗淡的缺月。遼闊的夜空,一眨一眨的星點將它的銀光完全掩蓋住。


    “說來,月娥是你的小字嗎?”


    重新迴神,他拾級而上。


    董月娥露出訝異的神情,慢下腳步與他並肩。


    “你怎麽知道?”


    “猜的。”劉辯神秘莫測地壓低了嗓音,換來她的一個白眼。


    複道兩側有褐色的牗窗,陰刻陽雕著祥瑞的圖樣花紋。十常侍之亂時,何太後正是從這兒跳了下去,被盧植所救,才逃脫一劫。


    “我還有個阿姊,她叫昭星。”


    “父親曾說,吾得此兩女,如掌星握月,餘生無憾。”


    複道已至盡頭,正式踏入北宮地界,劉辯忽然想起,董卓確實有個女婿來著。


    “你阿姊現在何處?”


    她摸了摸懷裏的糕點,借著昏黃的籠火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階。


    “隴西老家。母親早逝,祖母年邁不能遠行,便由阿姊照看家裏。”


    穩住身形後,她突然靠了過來,迎著他詫異的眼神,歪頭湊到耳邊。


    劉辯的感官被無限放大,甚至可以感受到細膩的唿吸聲,以及唇瓣的微弱嗡闔聲。


    她說。


    可如今,我父親的眼中不再有耀眼的星,不再有明亮的月,他要的是,一手遮天。


    劉辯喉頭微動,暗中搓揉冰涼的指尖。


    然後,唇邊掛出譏誚的笑意,逐字逐句,咬辭頓挫,道。


    “或許天色會變,但天就是天。”


    -


    蒼龍門毗鄰崇德正殿,徑直從門出去,便是三公府邸,太尉府則位於最南麵,靠近開陽門。


    劉辯止步於門內,董月娥行禮辭別後,由接應的侍女引著,往外而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流動的雲霧將月亮掩在朦朧中。


    靜謐中,劉辯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一旁的黃門貼心靠過來,小聲詢問要不要傳膳。


    劉辯一攏絨氅,暗自摸了摸扁平的腹部,並未迴應。


    不動聲色地迂折行進,他端詳著空曠的南宮諸殿。然而,盡管宮殿門口都懸掛了長明燈,連成一片,南宮仍舊顯得晦澀黯然。


    可途經尚書台,卻見燈火璀璨,亮如白晝,霎時吸引了劉辯的目光。


    恰在此刻,一個佝僂的人影從尚書台的側門走了出來,腳步匆匆行到殿門口。


    光亮斜斜照射下來,劉辯才看清那邊的情景。


    那是個壯年士人,穿著葛青布袍,正與幾個侍人在說些什麽。


    “迴稟陛下,那是外膳房的人。”


    黃門伶俐地開了口,劉辯挑了挑眉,繼而想起膳房的事來。那個侍人說,尚書台近日總是忙至深夜,而且郎中令多夜中傳食。


    阿九估計是悶壞了,用爪子扒拉開絨氅,好奇地深吸夜裏的空氣。劉辯低頭看了下它,而後腳步繼續,往那邊走去。


    外膳房的侍人以及壯年士人看見陣仗,驚愕片刻,當即行了禮。


    比起他們,劉辯則對膳食更感興趣。空氣中有淡淡的酒香,以及某種印象極深的味道,他微偏頭,狀似無意地打量起葛青布袍的士人。


    “朕還未用膳,先生可否賞臉?”


    那士人麵容要比想象的更年輕些,蓄著稀鬆的長髯,不知是刻意打理過,還是天生就這樣。


    聞言,他攏袖拱手,謙和答道,“陛下親臨,蓬蓽生輝。”


    劉辯一聽,眉梢不自禁含起笑意。這人,竟苦中作樂,把尚書台當家了。


    “若是酒食不夠,著人再備些來,”他偷偷看了看食盒,待侍人頷首應允後,又補充道,“朕最近口味清淡。”


    葛袍士人在前領路,劉辯大大咧咧地進了尚書台,未打擾燈火通明的忙人們,齊去了侍廬。


    侍廬狹窄,容不下太多人,因而置放好飯食,分餐後,他們都退了出去,留下劉辯和士人獨處。


    炭爐上溫著清酒,絲絲香氣縈繞在室內。


    劉辯咬了一口炙肉,突然一拍腦袋,叫道,“朕突然想起尚書台有茶具來著。”


    尚書台多的是文人雅士,辦事之餘最愛煮茶問學,甚至還自發組織了“茶會”,以辭賦學文會友。


    劉辯在侍廬的旮旯裏翻了半天,終於摸出了一套簡樸的竹木茶具。


    “先生如何稱唿?”


    他將茶具搬到炭爐邊,可是許久不用,茶具早已布滿灰塵,一片狼藉中,他決定還是先行煮水。


    葛袍士人斂眸垂首,依言答道,“臣,太尉掾,賈詡。”


    劉辯手一頓,盛茶具的漆盤一斜,他便隻能眼睜睜看著漆杯掉入炭爐中,迸濺出幾寸高的火花。


    賈詡迅速上前,用鐵鉗夾起漆杯,旋即又扶袖將炭爐裏的碎炭鋪齊整,讓火勢燒得更旺。


    他手腳麻利,完全不像是已近不惑之年的人。


    -


    飯菜清淡,劉辯吃得腹部微圓。阿九不知鑽到哪兒去了,炭爐上的水壺發出“咕嚕咕嚕”的沸騰聲。


    賈詡慢條斯理地擱下筷箸,與劉辯視線驀然相接。


    “陛下喜愛飲茶?”


    劉辯一愣,順著他的詢問答道,“談不上喜愛,不過嗅到先生衣袍上的茶香罷了。”


    “巴蜀之地的蒙頂甘露。”


    巴蜀乃是產茶聖地,種類也各不相同。蒙頂甘露味澀,比其他的茶葉更苦些,因而宮中是不常備的,但是史道人遊曆蜀地帶迴了一包予他,苦得劉辯喝了一口後再也沒動過。


    賈詡衣袍上都沾了茶香,可見其癡醉了,加上是如此甘苦之茶,令他又不由欽佩幾分。如若張遼所說勾起他的相識之心,那麽如今,相知相交都不為過了。


    “陛下所言甚是。”


    他有一雙精明的眼睛,和李儒一樣毒辣,卻淡然許多,想必是閱曆的吹拂吧。


    “陛下找臣,想聊的莫非隻有這些?”


    這話可就有意思多了,劉辯迴味著張遼與他所說的細枝末節,目光怔楞,慢慢又露出驚豔之色,暗道這先生真是下了好一盤棋。


    熱水持續沸騰,嗚嗚唿嘯著接近燒開的臨界點,劉辯心中不由急躁起來。


    “請先生教我!”


    他雙臂前傾,拜伏下來,賈詡眼波一動,忙伸手扶住,輕微震蕩的瞳孔也平複下來,幽幽道。


    “董卓之軍隊,自為統帥,呂布作大將。往下是幾個中郎將,牛輔、董越、段煨、胡軫、徐榮,再下麵則是校尉,李傕、郭汜、樊稠、張濟。”


    “陛下既然求策,也要讓文和見識下您的手腕。”


    水已經燒開,正在進行最後的高鳴。


    賈詡壓低聲音,緊盯著他道,“這些人,有的可以拉攏,有的必須斬除。”


    “王司徒之壽宴,漢臣有所謀,董軍也有推拉反將之計,必是危機四伏。不說董卓和呂布,剩下幾個之中,陛下如不能折他個左膀右臂,往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劉辯蹙眉聆聽,將這些話一一記下,卻見他變了神色,悠然拉開了距離。


    然後,門外傳來求見的聲音。


    “進來吧。”他低咳一聲,將嗓音拔高。


    得了命令,小黃門和侍人推開殿門,輕手輕腳走了進來。


    熱水已經燒開,黃門進來將茶具清洗了一通,盡數規整放好。外膳房侍人則又拎來了一盒飯食,用鐵架置在炭爐上溫著。


    然後,將二人麵前的菜肴都撤下,送上煮幹的手巾擦拭。更有聰穎通透的,置上糕點和果盤。


    “朕讓你拎著的東西呢?”


    聞言,小黃門忙不迭將食盒層層卸下,露出底下的蜜桂糖糕。行了一路也未見其有損破,劉辯輕笑,果斷獎賞了他。


    忙碌後,一幹人等又都退了出去。


    賈詡將黃門和侍人的神情都看在眼裏。


    董卓自然不會傻到給小皇帝留多少自己人,這些人當中有董卓的人,也有被擄來的白身,可他們皆畢恭畢敬,舉止有度。


    以往的困龍之君,外有權臣把控,內有悍奴欺主,水深火熱,自顧不暇。可如今的天子,雖不至於籠絡群心,但能保身側安穩無虞,已是有成龍之相。


    自他在董營見到領著一隊洛陽軍的張遼之時,他就開始了布局,一步一步走到天子身邊,一步一步誘他過來。


    他想看一看,困獸之鬥,究竟能到何種地步。


    劉辯並未覺察到賈詡忽明忽暗的愉悅目光,從侍廬木屜中尋出裹好的茶餅來。


    巴蜀雖盛產茶葉,但是正處盆地,雨季陰濕,不好運送。因而,多是炙茶曬幹,凝成餅狀,再運往各地。


    “隻有粗茶,還請先生不要介懷。”


    賈詡聞言一怔,尚書台的茶葉都是貢茶分發下來的,哪有什麽粗茶之說。


    “不過,朕宮中倒還有一包陳年蒙頂,靜待先生恭臨。”


    未等他細想,劉辯又開了口,其中蘊藏的意思再明確不過。賈詡忙頓首道,“承蒙陛下抬愛,隻是臣近日繁忙,恐怕要辜負您的盛情與美意了。”


    劉辯麵色平和,不曾有慍色,將茶具鋪開,有模有樣地篩濾起來。等茶水逐漸變得青綠、不再厚重,方才倒扣漆杯,緩緩注入。


    然後,他將茶雙手執起,奉到賈詡麵前,會意而笑。


    “先生此言,朕可記下了。”


    “待尚書台事務緩和下來,可別失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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